眼睛通红,死咬着牙瞪着自己的施以永。
李斯谚的心咚地沉了下来。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力气继续与身边的人招呼。他怎么能想到,施以永竟然以那样愤恨的目光看着自己,看着他的恋人?
他迅速回忆起自己的行为,却没有找到任何会引起对方这样反感乃至仇恨的蛛丝马迹。他的脑子一片混乱,快要失去控制。还是旁边有人一句“下岗再就业而已,至于吗……”的抱怨让他找回了些理智。
所以施以永,是来抗议的……?
李斯谚咬牙冷静下来,勉强冲身边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的办事员笑笑,接着同局长们虚以委蛇,心里却仍然是乱的。
这样纷乱的思绪让他没有注意到骚动的游行群众开始往这边进行投掷攻击。
当李斯谚意识到他走到了一群人最前面时,已经避让不及了。他勉强拿手挡开了几块石头,仍然被一块碎玻璃划伤了眉角。血流到右眼里,视野里的一切瞬间变得鲜红。
糟糕了。
李斯谚看到人群突破了武警们的防线,往政府大院里蜂拥进来,有人手里甚至拿着链子锁之类的物品充当武器。身后的官员们已经作鸟兽散,而首当其冲的他现在受了伤,反应速度下降了很多。
李斯谚捂住右眼,转身往大院里面跑,却没跑得过人群,背上立刻便挨了一拳头。他迅速脱下西装外套混进了游行队伍里,心里却仍然乐观不起来。这样的场面,摆明了是要出现踩踏事件的。然而李斯谚现在根本不能露头。
他逆着人潮走出去两步,便被人拉住了左手。
对方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将他的头向下摁遮住他的脸,又伸出一只手挡开他周围拥挤的人群,费尽力气带着他往外走。
李斯谚几乎在被对方抓住手腕的一瞬便放松下来,头也隐隐发晕。
他反手握住对方的手掌,感觉到自己手上渐渐平息的颤抖。他张了张嘴,叫出对方的名字:“施以永……”
“嗯。”
三十九
李斯谚早就知道江城的人口接近一百万,市区人口二十七万,但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些纸上冰冷冷的数据化为实际的时候居然这么可怕。
人山人海的游行和暴力冲击不止停留在市政府前这条马路,甚至蔓延到了相邻的两三个街区。那些平时善良友好的人们因为有人暴力带头,竟然能展现出这样的面目:唾骂,殴打,偷窃,抢劫,甚至放火……
途中经过警察的封锁线,李斯谚试图去取证明文件,却被施以永拍掉了翻找自己的西装口袋的手。他沉默地牵着他绕行了一条小道,终于离开了躁动的人群。
被留下的城市静谧得可怕。似乎所有的男人都在市政府前的混乱中掺了一脚,而所有的女人都安静坐在自家店铺门脸神情麻木地当班。
施以永护着他挤出人群,躲过一群放火烧警车的青少年,逃过了小半个城市才到了目的地。李斯谚觉得路边景象越来越熟悉,然后他意识到,他们在往医院走去。
他没有开口发问,只是用仅剩的左眼观察着这座城市。巨大的恐慌只在最初压倒了他,而现在,主宰他的是更深沉的情绪。
无关愧疚。
李斯谚犹豫一下,想起刚刚被抗拒的接触,收回了准备环抱施以永的手,只是单纯地停下脚步:“施哥。”
施以永跟着他停下来,却不答话,也不回头看他。
“施哥,你……恨我么?”
李斯谚问出这句话,心情并不算忐忑。其实他早就知道答案了。
那个施以永没有给出的答案。
那个令他几乎要恃宠而骄的答案。
施以永扣紧李斯谚的手,拉着他走进了略显荒凉的市医院。
候诊的人比平时少了许多,相熟的在窃窃私语,陌生的都目光警惕,似乎市政府外的紧张气氛已经传染进来了。
负责挂号填表的护士有些心不在焉的,看了李斯谚流着血的右眉骨一眼就递来一本新病历。施以永伸手接过去,却并不转交给李斯谚,反而自己几笔填好了,又带着李斯谚到了外科。
即使是这样的气氛,李斯谚仍然觉得自己快要溺毙在施以永的温柔里了。
李斯谚的伤是从眉骨上方延伸到眼角的,有些深,好在不难处理,包扎好伤口没用多久时间。然而拖延的时间有点长,他的右眼沾染到血,有可能感染,医生于是建议他再去看看眼科。
这回施以永没有跟着。
李斯谚闷头走出去几步,发现施以永还坐在诊室外,便开口询问。施以永神情有些犹豫。他站起来,直直看着李斯谚的眼睛。李斯谚觉得他眼里的期待几乎要明显到漫溢出来。
李斯谚忽然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施以永说:“你早就知道了吗?”
李斯谚没料到他问了这么一句没有前因后果的话,一时有些迷糊:“知道什么?”
施以永沉默一会儿,又坐了下来:“没什么。你快进去吧。”
李斯谚皱着眉拿左眼盯了他一会儿,渐渐明白过来。他不愿意同施以永讨论这些事,只是佯作不知地转过头,径自进了诊室。
总会有机会说的。李斯谚想着,放下了一直遮挡着右眼的手。
然而等李斯谚诊好眼睛,蒙着单眼纱布出来的时候,施以永已经不在了。
他站在空荡荡的眼科诊室外,听着外面涌来的在刚刚的暴力冲突中受伤的人们呼喊的声浪,看着隔了一条走廊奔忙的护士们的身影,觉得再孤独不过了。
罪有应得。
他低声呢喃着,渐渐塌下肩膀,灰心丧气地站在原地,好久好久。
四十
暴乱冲突还在继续。
江城市政府职能几乎处于停滞状态,越来越多的人走上大街,就连市里老牌纺织厂的公会也组织了罢工抗议活动。
李斯谚按照上峰指示安全起见窝在宾馆里两天后,终于再坐不住,下定了决心去找施以永把话说清楚。
从医院回来第二天,他掂量着时间也够施以永冷静下来听他说了,便想着打个电话过去解释清楚。
他来来回回整理了几遍思路,甚至打好腹稿,要好好讲清楚他的歉意,讲清楚渡船的未来,讲清楚他并不想瞒着施以永,只是这些事情实行起来出了些差错。
然而施以永没有接手机。
李斯谚猜不到施以永是什么意思,又向渡口收发室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知道他要找施以永便去帮他叫人,再回来时却是抱歉的口气,说施以永在船上,不接。
一次两次也就算了,总是这样,尤其是在而今渡船根本没有运行必要的暴乱时期,施以永却总是在船上而不接他的电话。李斯谚不得不疑心施以永并非一时气愤,而是深思熟虑之后有了……比如说,与他绝交的意思。
其实李斯谚早该想到施以永已经生气了,但他没有在意。
李斯谚怎么会想到自己需要在意这个?
他很认真地准备了后路,他给施以永和所有船工做一份旅游开发计划,他费尽心机让那份计划通过了,但施以永……似乎都不愿意听他说。
大概,他们之间差距真的很大。大到施以永不愿意接受他。
李斯谚不喜欢“挽回”这个词,因为它本身带着的关系破裂却强颜欢笑的意味。
然而这一次,他却不得不去“挽回”。
似乎中毒太深,再潇洒不起来了。李斯谚对着镜子打理好自己,露出个勉强的微笑来。
路上事态比起前几天更恶化了,来来回回看不见几个正经的行人,倒是有一群群聚集在一起抽烟的汉子。李斯谚知道其中有些是同单位罢工的,有些却是街头混混。他分辨不出来,因此一个都不敢招惹,提心吊胆走到了河堤才算是松了口气。
渡口比平日冷清许多,李斯谚向大副打了个招呼,便问起施以永。
大副也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样子,只是以为两人在闹别扭,对李斯谚的伤问询了一阵,便指着停靠的渡船告诉他施以永一直呆在上面。
“那孩子,知道渡船要拆了,难过得不得了哟。”大副边嗑着瓜子边同李斯谚闲话,“我也劝不动他,随他去了。哎呀小李,你记得叫他下来吃晚饭啊,散伙饭啰!”
李斯谚瞧着大副面上没掩饰好的一点点凄凉,也跟着难过起来。事情并非如此,他们却必须经历这样的绝望,多不公平。
他向大副解释了该有的安置政策,大副却以为只是安慰而已,并不怎么相信,只是叫他快去喊小施下船。
李斯谚笑了笑。对于是否能完成这个任务,他心里很是怀疑。
知道施以永并非故意躲他电话,而是真真正正一直呆在船上,他反而更放心不下了,匆匆结束了寒暄便上了船。
船已经停运了,船舱里也没有人。李斯谚环顾一周,向船头走过去,果然看到了施以永。
那个人原先是坐在船舵上的,这时候听见李斯谚出船舱的声响便回头来。
李斯谚站在船舱门口,单眼要对准焦距有点困难,因此看不清施以永的表情。他咬了咬牙,也顾不上什么谈话的艺术,只是一股脑儿将捣鼓了两天的说辞背了出来:“施哥,我明白你的坚持,但我也有我的立场。你想与我保持情感上的交集与工作上的独立,我明白,但我做不到。就算会惹你生气,我也不能对这件事放手。但是我会尽力留出最大的余地。我不是圣人,我只能照顾到你和——”
施以永摇摇头,忽然开口打断他:“我没有在生气。”
李斯谚愕然看着他。
施以永跳下船舵,走到李斯谚面前。他抬起手,像是想去抚摸他右眼上的纱布。刚刚触到李斯谚的眉角,李斯谚还没有叫疼,施以永却先放下了手。
“李斯谚,我很难过。”施以永站在那里,渐渐露出个苦笑,“我没事,没有生气。我也明白你的立场。我只是很难过。”
他并不习惯这样的坦荡,语气里总有些别扭,然而他仍然说了下去:“李斯谚,对不起……我很难过,你能陪会儿我吗?”
李斯谚一愣,下意识接口:“好。”
“嗯。”施以永闻言又转身坐回了船头,留给李斯谚一个背影。李斯谚犹豫着坐到他身边的甲板上。
他明白施以永这样的示弱是没有在生气的意思,却仍旧用了小心翼翼的口气,怕自己不小心窥探到对方心底太过深入的部分:“施哥,其实渡船没有停运,只是要转型成旅游船而已。”
施以永没有接话。
李斯谚有点着慌,仍旧按捺住语气平稳地叙述:“江城的转型工作顺利完成的话,再一年渡船就会重新运行的——嗯,这中间的一年,也许我可以想办法保留渡船的运行。总是会有出路的。嗯?”
施以永沉默了一会儿,侧头看他:“谢谢。”
“不,其实——”
“谢谢你。”下午西斜的阳光打在施以永的侧脸上,李斯谚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从语调中判断出对方言语中难得的软弱,“李斯谚,多陪我一会儿吧。”
“……哦。”李斯谚闭上嘴,再凑过去一些,靠在施以永的肩旁,看着翻涌的江波。
像是这座城市逝去的过往。
像是施以永逝去的过往。
# 9 2013…04…29 16:18
尾声
那天,施以永到最后也没有下船。倒是李斯谚先接到了父亲的来电,要求他离开逐渐混乱的江城返回北京。
李斯谚陪着施以永直到日落,然后在越来越多的未接电话铃声中下船与大副告别,上了火车。
并不是不遗憾的,然而,李斯谚相信还有希望。
江城的事情远未告一段落,他总是有机会回去的。
总是有机会,“挽回”这一段感情的。
李斯谚这样想着,却因为奇妙的原因,未曾再拨出过那个有着江城区号的电话号码。
他其实是存着些考量的心思的。
如果之前的解释还不能让施以永满意,那……也没办法了。他们两人之间本来就有很大的差异,单方面的退让对于两人的关系不会有好处。李斯谚知道自己逼迫太近,也愿意退让,然而这退让若是太快,总让人觉得来得太过容易——至少,两个月内吧。
李斯谚暗暗下定决心,暂时不与施以永联络。
然而半个月不到,这样的决议便被来访的施以永轻易打破了。
李斯谚接到秘书来电的时候并没有想过到访的那个人会是施以永,只是单纯因为对方报出了江城这个地址而有些感触。
等到三分钟后,那个人站在李斯谚的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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