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小可接受的很平静,中午在街口小吃店吃了碗馄饨,骑着单车满大街的看行情,到了黄昏的时候,他在回家路上给自己买了半只烤鸭一瓶冰啤酒。今天辛苦了,他跟自己说,弄点好吃的吧。
他在上楼的时候碰到了郑明华,坐在楼梯台阶上抽烟,挽着衬衫袖子露出了精壮的手臂肌肉,身旁一个食盒。
郑明华见了他便问:“跑哪儿去了?”
伍小可说:“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郑明华说:“没地方吃饭,找你蹭饭来了。”他举了举食盒。
伍小可心想蒙谁啊你会没地方吃饭你一顿吃得够我吃一年。
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也曾经一顿饭吃掉寻常人家一年了。
来者是客。不好赶人走,伍小可只好一面说着地方小坐不下一面开门请人进去。出租屋倒也有十几平方米,一张床一张桌子,收拾的挺干净,只是屋子没有窗户,因此霉气很重。
伍小可让郑明华坐床上,把床内侧一叠报纸塞到了床底下。
他绞了把湿毛巾叫郑明华擦手,然后在桌角启开了啤酒瓶盖,发现只有一个杯子,还没来得及先给自己倒,回头发现郑明华已经对着瓶口喝了。伍小可灰头土脸的放弃了杯子。
郑明华的食盒里是个大餐盘,面上锡箔还没有揭,等揭开了,房间里立马就奶香绕梁。
伍小可一勺一勺吃得很慢,吃着吃着很想哭,但是努力忍住了。
“下次不要带来了。”他跟郑明华说,“不好吃。”
郑明华没有戳穿他的口是心非,只是似是而非的唔了一声,说:“白天我去你店里,他们说你辞职了?有什么打算。”
伍小可说:“工作总会有的。”
郑明华问:“你很缺钱用?不如去我那里,莉莉合同满了,正好要个人收拾房子。”
伍小可不假思索拒绝了:“算了吧,我不会收拾房子,谢谢你。”
郑明华咕咚咕咚一口气把剩下半瓶啤酒喝完了,坐一旁看他吃,又忍不住摸他的头。这动作不知道怎么的就犯了伍小可的忌讳了,他啪的一下拍开了他的手:“老摸我干什么!没听说男人头女人腰不能随便摸?!”
他像只警惕的猫,弓着腰,尾巴挺得笔笔直,毛都要竖起来了。
郑明华一怔,半空中的手缓缓放在了桌上,表情黯然看着他。
气氛里有什么躁动不安,伍小可心烦意乱,放了勺子站起来拉郑明华:“你走吧,走,走啊!”
郑明华着急拉他的手:“可可!”
伍小可头疼:“你别叫我!走走走!”
两个人在门口拉扯,伍小可差点踩空楼梯,郑明华眼疾手快一把拉进了怀里,吓得直拍他的背:“好好好,我走我走。”
伍小可心酸极了,他安静下来,任由郑明华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曾经坦诚相对如胶似漆,却似乎都比不上此时的亲密接触。
伍小可闷闷说:“你别对我好了,没用的,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郑明华不想放手,他不明白伍小可突然的暴躁,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知道自己不能轻易放弃。每一天都那么孤单,孤单到没有药物不能入睡,他不能失去他。
午夜,伍小可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
他躺了有一会儿,畏缩着伸手开灯,光明给了他好些安全感,他坐起来喝凉水。
脑子里还不停叫嚣着梦里那些片段,一会儿是这个男人一会儿是那个男人,有些很恶寒的画面,但对方却不是郑明华,伍小可下意识不想去想这些,六年里或许发生过很不好的事情,想不起来比想起来好。
了无睡意,他看手机,凌晨四点。
郑明华坐在伍小可常常坐的那个位置,看着玻璃外面的城市。暮春日头长,才四点东方就发白了。
伍小可以前说坐这个位置看日出很美好,郑明华没有一次看到过,他总是不知不觉睡着。他的睡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靠伍小可来调整,这个小陪床身上有种力量,能使他情绪镇定,安然而松散。
郑明华一直想,还有什么方法能使伍小可不这么排斥自己,他甚至比提防一个陌生人还要提防他,这种反应应该是下意识的,是多年的经历,哪怕已经想不起来了,身体都知道。
郑明华想不透从前,他以为给了他优渥的环境,丰厚的报酬,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伍小可就会安分守己的永远待在他身边。这些是他最富有的,除了钱郑明华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比别人更吸引人的地方,他们是那样开始,当然可以这样一直下去。
郑明华恨那个让伍小可想不起所有事情的人,没有人说的清楚事故的真相,也许是师影的恶意引导,也许是工作人员的疏忽,也许是伍小可的意愿,所以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每个相关的人都得付出代价。
郑明华累了,累得很想休长假,躲回山里去,陪着那个胸无大志终日吃喝玩乐混日子的小混蛋一起打打游戏吵吵架。
他不能这么做,郑明华想,伍小可不能自己从梦里醒来了,就把
他一个人丢在梦里不管不顾。
东方越来越白,两条薄薄的云横在天际,已经可以看到彩光。
郑明华离开了窗边,他不看,要看就两个人一起看。
伍小可很快就在另一家快餐店找了打杂的工作,但是非常辛苦,每天早晨三点半就要起来跟买办一起去买菜,一直工作到晚上八点钟。
这么辛苦工资却不高。伍小可于是忍不住怀疑从前那家老板有问题。
郑明华发了几次短信过来请他吃饭,以表那天冒然登门的歉意,伍小可先没回,次数多了就说我没时间,我要赚钱。
做了半个多月,渐渐有些吃不消,一日在菜场托菜时头突然剧烈的疼痛,接着便晕倒了。
醒来时他躺在医院里,透过门口的小窗户他看到郑明华在跟医生说话,瞟到他醒,郑明华推门进来了。
伍小可坐起来说:“我没事。”
郑明华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伍小可便掀了被子下床。
郑明华说话声音不重:“站住。”
伍小可说:“我没事了。”
郑明华脸上风雨欲来,低声道:“再走一步试试。”
伍小可终于听出来他的怒意,这是第一次,郑明华跟他发火。
郑明华真怒了起来,就完全没了之前温柔的模样,但伍小可却相反觉得这像是他的真性情,郑明华既没有柔和的面相,也没有文雅的气质,因此他越是收敛越是小心,伍小可便越觉得他不真实,还不如像这样暴露出来。
伍小可甚至想试试他能怒到什么程度,但他确实虚,站着都有点头重脚轻,便听话的回床上去,两手先够到床,然后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很乖的看着郑明华。
郑明华看他这一连串动作,本来已经冲到头顶上的怒气瞬间就消散了,甚至还想为自己的暴躁没耐性摇头。
伍小可想问医生怎么说。
郑明华却直接说:“下星期去找苏珊,她会给你安排个工作。”
伍小可问:“谁是苏珊?”
郑明华瞪他:“我的秘书。”
伍小可这个中庸守旧派还是那句万年口头禅:“不太好吧。”
郑明华做了个深呼吸,说:“要是你身体没事,我懒得管你做什么工作,你的受伤我有一半责任,所以给你一份工作也是理所应当的赔偿。”
伍小可还有话说,郑明华突然就来了一句:“少给我找事。”
伍小可看他疲惫不堪的样子,像是几天几夜没睡似的,整个人都要枯竭了,便没再抗议什么。
隔几天他在街边买用香精糖精勾兑的廉价奶茶喝时接到了苏珊的电话,请他去郑氏大楼。
伍小可没见到郑明华。苏珊说,管理公司档案室的老经理到退休年限了,这个位置需要劳力不多,而且档案室在董事长办公室楼下一层,又是西铲,清净偏僻,平时一般不会有人过去,问伍小可可不可以胜任。
伍小可既然明摆着占人便宜,哪怕苏珊说今天给的工作是从早坐到晚一个月十万,他自然也欣然接受。
苏珊倒是很严肃的官腔:“郑氏在二十年前虽然只是家中型家族企业,但自董事长接手到现在,公司已经发展成全球性的跨国企业,世界各地都已有我们的子公司,总员工人数已达五万人。公司能有现在的规模,董事长早已竭尽心力,我希望你能意识到这一点。”
伍小可被她弄得认真起来,说:“是。”
“你既然加入,一言一行都要严格遵守公司各项法规,与其他员工一视同仁。试用期一个月,上班可不比你从前随心所欲,请你务必认真对待。董事长那里,还希望你像从前那样忍让,这对他的身体有好处。”
“是。”
苏珊把制服与员工手册交给他,带他去看档案室,在电梯里问他:“有地方住吗?”
伍小可说:“有。”
苏珊好心提醒:“公司提供宿舍,包房租水电。”
伍小可立刻改口:“没有。”
苏珊面无表情把钥匙递给他:“员工宿舍六零八。”
她带他去了档案室,关照里面一个老头跟伍小可做好工作交接,便转身离开了,行事作风严谨利落的让伍小可想起自己的中学教导。
郑氏的档案室很大,除了员工档案,里面还有很多陈年资料公司机密,俱是按年份按机密等级有顺序的放置在柜子或加密保险柜里。
管理员的工作包括每日扫尘,做好其他部门送来或调出的文件分类保管工作,只要中学识字水平就可以,最好么是懂点外语。伍小可的试用期过得很顺利,不到一个月就记住了各种资料的大概放置位置。他把行李搬到了员工宿舍,郑氏不愧是大公司,宿舍不但一室一卫,空调网线样样都有,生活质量一下子就上了好几个档次。
伍小可一连两个月都没见到郑明华,在食堂吃饭时听人说南美的子公司工厂发生了很严重的爆炸污染事故,负责人已经引咎自尽,故事原因尚在调查,董事长亲自赶过去处理了。
伍小可心想,看来有钱人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郑明华的出现和消失都不在伍小可的管辖范围内,更没有人通知或者报备。出事的子公司离本部实在是太远,因此也没有确切的消息传过来,伍小可正式从前一任管理员手里接过班来,每日勤恳工作,老实本份。档案室在整幢大楼里好像是幽灵船一样的存在,几乎没有人造访。
郑明华似乎是飞来飞去了几趟,忙碌的什么都顾不上,他不在的两个月是天气最好的两个月,秘书依照郑明华的口谕安排公司工作,包括员工集体春游。伍小可不去,他本来就懒,借口身体吃不消推托了,躲在档案室看书。
一直到仲夏,一天傍晚下班之后伍小可在冰店柜台前等他的蔓越莓冰酪,他接到了郑明华的电话。
伍小可拿着满满一杯冰去郑明华的休息室,郑明华给他开门时刚洗了澡换了衣服,正赤着脚擦头发,见他很惬意的吃冰,便要求分享。
伍小可喂了他一勺,没问子公司那边的事情处理得如何,只是坐在沙发上盘腿边看他边吃冰。
郑明华问他有没有吃饭。
伍小可说天热吃不下。
郑明华说,带你去不热的地方吃。
两个人去了一家墙壁是巨大水族箱的餐厅,餐厅正中也是个柱形水箱,游来游去大群的热带观赏鱼。看起来像是私人会所,饭桌上都是波澜水光。
郑明华没看菜单,叫侍者来说上一份白粥,问伍小可吃什么。
伍小可说,我也白粥。
两个人于是低头喝粥,就着一份炸制的银鱼。
郑明华边吃边揉着胃。
伍小可突然说:“我好像吃过比这好吃的白粥。”
郑明华说:“明天带你去吃。”
伍小可问:“你胃疼吗?
郑明华嗯了一声,低着头只管吃,也不做可怜相。
伍小可恻隐心起,吃了饭送郑明华回了休息室,他本想走,见人瘫在沙发上不动弹,像是很累,便留着陪了一会儿。
郑明华在沙发上睡着了。
伍小可看着他睡着的,没去叫他,等他睡着了去给他拿被子盖。他坐在地毯上看着他的睡容,依稀觉得这样的场景好像他经历过很多很多次。
四十岁真的不年轻了,伍小可凑近了看,发现郑明华连额头都有皱纹了,他摸了摸,真的是皱纹。
伍小可看到后来自己也睡着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被郑明华叫醒。
休息室里没有亮灯,光线却很好,郑明华像是醒了有一会儿了,坐在落地窗边叫伍小可看日出。
伍小可爬了过去,小狗一样坐着。
初升的太阳火红橙亮,一点点露了出来,晨曦慢慢填满了房间,将两个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伍小可呆呆看着,喃喃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