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纬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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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纬三十三-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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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杨吓了一大跳,呆愣愣看着他,但很快放下心来,心中那块久悬的大石终于落地。
  ——这么一哭,估计缓过劲了。
  他闭闭眼睛,长吁一口气,探出上身想抱他,可伸出的双手堪堪停在半空,怏怏缩了回来。心坎上的伤还不及完全愈合,又被寒冰冻住了血口,血液凝固,结成尖利的冰针,再次扎了进去。
  ——缓过劲来,就不能抱,更不能亲了。心理医生大概也不用看了,那么一切,或许就该结束了。
  黎杨无意识地一摇头,侧过半身,静静看着他,两手搭在花坛沿上,指尖抠住颗粒粗糙的碎石。
  叶子书直端端坐着,像找不到爸妈的迷路孩童一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只胳膊交替着抹眼泪,可那西装本不吸水,擦了半天,不仅擦不干,还抹得到处都是,整张脸一片湿漉。
  黎杨淡淡一笑,拿开叶子书的胳膊,用手心擦,再用袖口擦。
  叶子书哭得聚精会神,压根儿不看他,伸手扯过他的袖子,在脸上胡乱抹蹭,可还是觉得不过瘾,干脆眯缝着眼睛,想也不想,借助朦朦胧胧的视觉,找到他的衬衫,一把从皮带里拽出来,低下头当毛巾用。
  黎杨一怔,低低笑出声来,手掌覆上他的后脑勺,一下下轻抚。
  许久许久。周围的喧嚣渐渐平歇,广场上的喷泉汩汩流淌,水声重新传入耳中,哭声也渐渐消减。护士返回来跟黎杨打过招呼,见叶子书似乎再没有大碍,便跟随呼啸着的救护车离开了。
  叶子书垂着脑袋不断啜泣,一只手里攥着那一角衬衫,时不时往脸上抹一把,另一只手里,小紫花被他捏得稀八烂,唯一一片没有惨遭毒手的花瓣从指缝里奋力挤出个边,眼看着就要香消玉损。
  随后,一个东西闯进了他眼前的濛濛雨帘。
  长方盒子,手掌大,轮廓清晰,在黎杨的西裤口袋里。
  叶子书定定看了一阵,突然伸手扯住口袋,将那盒子用力掏出来,举到黎杨的眼皮底下。
  他想骂人,可喉咙里噎满了哽咽,他还想瞪眼,可只有一行眼泪跌出肿胀的眼皮。
  黎杨蹭去那一滴泪水,哭笑不得看着他:“我没抽,连包装都没拆,不信你看。”
  叶子书看看烟盒,再看看黎杨衣冠不整的邋遢模样,眉头一皱,又哭了起来,边哭边笨手笨脚拆开包装纸,抽出一根,用拿牙刷的姿势拿在手里,举到黎杨眼前。
  黎杨看看烟,再看看他,摇头:“不抽。不是你规定的么,抽一根罚一百个俯卧撑。我可做不下来。”
  叶子书挂着两行眼泪,顶着一头稻草,用吃手指饼干的姿势将烟塞进自己嘴里,咬在牙间,抬眼盯着黎杨。
  黎杨扬扬眉毛:“你要抽?”
  叶子书点点头。
  黎杨低笑几声:“你不会抽。”
  叶子书皱起眉毛,还是盯着他。
  黎杨抓抓刘海,笑着摇摇头,把烟从他嘴里拽出来,换个方向,重新塞进去:“拿都拿反了,真是。”
  他从衬衫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用手拢着点燃,坐在一旁,饶有兴趣又有格外心疼地欣赏着他奇异的抽烟姿势,观摩着他吸一口咳五口的独特方式。
  叶子书抽得跟受罪一样,却不肯停下。他咳嗽一阵,低头看看手心里被揉烂了的小花,抽搭两声,将花放进花坛里的泥土上,重新找了一朵形状漂亮的,连同两片叶子一齐掐下来,举到黎杨鼻子底下。
  黎杨虽然不知所以,但一心只想顺着他,哄他高兴,便凑上去闻了闻,摇摇头:“没香味儿。你要是喜欢香的,改天咱们去买百合。”
  叶子书也闻了闻,再看一看,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什么目的,伸手就将花装进了自己身上的西服口袋,还把露在外面的花瓣和叶片认认真真捋顺,低下头看看。
  黎杨打量打量他赤身躶体穿西装,涕泗横流戴朵花的古怪模样,笑道:“只带动作不带声,叶先生,你是哪个年代蹦出来的老古董?这都二十一世纪了,演无声电影观众可不愿意看。”
  叶子书抬起红彤彤的眼睛,用力吸一口烟,忍着咳嗽,将所有的烟都吹到他脸上。
  黎杨不躲也不闪,挂着柔和的微笑,在飘渺的烟雾中静静端详。
  叶子书把烟递给他,摇摇头。
  黎杨接过,问道:“不要了?”
  叶子书点一下头。
  “喜欢么?”黎杨弯腰把烟在地上摁灭,搁在浸满污血的围裙上。
  叶子书使劲摇摇头。
  黎杨一笑,默默看了他片刻,小心翼翼问道:“子书,一会儿……回我家好么?明天再送你回去,”他想说自己不放心,想陪着他,可话溜到嘴边却硬改成,“太晚了,你家太离这儿太远。”
  他以为叶子书一定会拒绝,在问话的同时,脑子里已经迅速预备下了好几套挽留他的说辞。谁知叶子书只是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毫不犹豫点了头。
  黎杨怔了怔,心里一轻,也一空。他为能与他相处一晚而高兴,又为自己卑微被动的感情而难过。一冷一热两股潮水迎面冲撞在一起,掀起的浪花眨眼间溅湿了眼眶。他急忙垂下眼睛,扔下一句“等我一下”,站起来抱起身旁那团污物,逃也似地跑向垃圾桶。
  未受伤的人质和亲友大都离开了,警方却因为救援不及时而遭到了记者的问责。丝毫不留情面的质问在闪光灯中此起彼伏,疲惫的负责人站在亮如白昼的探照灯下,面色为难地含糊其辞,不愿公布人质的伤亡情况。
  黎杨呆站在垃圾桶旁,往那边看了一阵,收拾好情绪,重新走回花坛边。
  然后,他看见叶子书正站在原地,攥着西装下摆,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裤子。
  黎杨的情绪便白收拾了。
  他忍耐着心酸,快步走过去,假装不知道叶子书在干什么,也看不见他窘迫的表情,一把揽住他的肩,绕了远路,往远离人群的方向走去。
    

  ☆、Chapter 19。2

  叶子书时常会不经意间回忆起那个深夜里的漫步。
  暑气褪去,夜凉如水。
  半夜三点的中央商务区阒寂安宁,或笔直或弯曲的狭窄马路在欧式建筑周围穿梭。雕刻精美的罗马柱与栩栩如生的人像雕塑嵌在两三层高的拱门两层,写字楼门口的喷泉在水下射灯的照耀下粼粼荡漾。
  街道上空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的清香,以及即将完全散去的淡淡香水味。夏虫懒洋洋地唧唧鸣叫,繁茂的梧桐树意态懒散地伸展开宽大的绿叶,将欧式街灯藏匿在枝桠间。
  朦胧的灯光在树影间投下两个相互倚靠的身影。他们默默迈步,影子慢慢延伸,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想说话,只偶尔向对方递去一个若有所思的眼神,亦或是一个温柔深情的微笑。
  那一刻,静谧缓解了恐慌,这世上所有的纷扰与烦恼都与他们无关。
  这是他们的路,他们的城,每一次迈步都印下了他们的记忆,每一缕空气都浸入了他们的呼吸。虽然衣衫散乱,形容狼狈,虽然没有牵手,没有亲吻,但那一只紧紧拥揽着肩膀的手臂已经无声倾诉出了一切,别的,都是多余。
  如果非要追究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动的心,叶子书觉得,应该就是那个时候。
  同时,他也后悔不已。
  在长时间的惊吓之后,在演了半天哑剧之后,在发现黎杨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裤子是湿的这件事之后,叶子书决定进入有声时代。
  他觉得自己的大脑一定是因为一直超负荷运转,继而导致了一刹那的短路,才会看着光线在那张脸上泼洒下的暗影,看着那人英挺的鼻梁和好看的眼睛,说了一句本世纪最糟糕的开场白。
  他说:“黎杨,你长得像你爸还是像你妈?”
  黎杨一愣,顿时停步,侧过头将身旁人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唇边浮起笑意。他给了叶子书一个轻而短暂的拥抱,摘下他别在西装口袋里的花,举在嘴边当话筒:“恭喜奥斯卡获奖者叶先生。《城市之光》顺利杀青,接下来准备出演哪一部作品?”
  叶子书看看冲自己伸过来的鲜花话筒:“城什么光?”
  “没看过?不及格,回去好好补课。”黎杨笑笑,用花瓣刮一下他的鼻尖,“我是垃圾桶里捡的,长得更像姥爷,不像爸妈。”
  叶子书眨一下眼睛,讪讪“哦”了一声。
  黎杨将小花放在街角的一坛白花当中,抬头看看路牌,辨别辨别方向,重新揽住叶子书的肩,斜向穿过无车经过的十字路口。
  遥远的地方传来〃嘭〃的一声,像是爆胎声。即便空旷的楼宇将它无限放大,那声音也并不能称之为响亮,黎杨甚至都没有把它当回事,然而他紧搂着的肩头却猛的一震,手心里突然空了。
  叶子书原地蹲了下去,抱着胳膊低垂着头,死死掐着衣袖的指甲泛起白边。
  “子书!”黎杨心里一缩,慌忙蹲在他身前,一手握住他瑟瑟发抖的手背,一手在他背后轻拍,“子书,我在我在,都过去了,别害怕,好么?那肯定是小孩子戳破了气球,或者……或者是醉鬼砸了酒瓶,绝对不是坏人。”
  他把叶子书的手指从胳膊上掰开,放在自己的肱二头肌上,攥起拳头稍稍一用力:“你看,我把那几斤肥膘都练成肌肉了,要真是坏人来了,我揍他,揍得他鼻青脸肿找不着北,你再补几脚,让他满地找牙,趴在地上哭爹喊娘,好不好?”
  呼吸急而短促,额头上瞬间见了汗。叶子书紧咬着嘴唇,勉强点点头,颤颤巍巍挪到人行道边,坐在台阶上。
  黎杨坐在旁边,心疼地叹口气,想放些舒缓情绪的曲子给他听,可手刚塞进裤兜,才想起来手机早没电了。他烦恼地蹙起眉,一边抚着叶子书的背,一边绞尽脑汁思考,忽然灵机一动,清清嗓子,握住叶子书满是冷汗的手,拍着他的手背打拍子,低低唱起歌来: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清清淡淡的《橄榄树》,可以一直循环下去的曲调和歌词,用低沉好听的嗓音悠悠吟唱,在夜风拂过的街道上久久流淌。并不专业的唱功,并不完美的音准,却像一曲飘在云端的颂歌,在叶子书脑海中洒上了一层橘色的阳光。
  心跳与呼吸渐渐平稳,周身战栗也渐渐减弱。叶子书侧过头,安静地凝视他的面庞。路灯将两颗黑水晶耳钉变成了夜空下最明亮的星辰,亦在瞳仁里滴落了两点亮光,像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燃起的烛火,微乎其微,却让人格外安心。
  叶子书想起了那间暖色调的书房,那盏吊着绯色流苏的台灯,还有随着季节更换的桌布与香薰蜡烛。他忆起黎杨在去超市的途中,常常将车停在路旁,拉着自己去广场上喂鸽子,还会在特定的日子买一束鲜花,放在缅怀战争中逝去军人的纪念碑下。
  他感受着手心里的温度,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溢满海边那首吉他曲中的情绪。
  他暗暗给它取了一个名字,一个他认为绝不该出现在黎杨身上的字眼:
  ——柔软。
    

  ☆、Chapter 20。1

  整个火车站都在沉睡。
  值班室的门紧锁着,小卖部的窗内没有灯光。列车的班次信息在液晶屏上无声滚动,站牌旁的路灯陈旧不堪,灯泡里蒙上了一层黑灰,蚊蛾徒劳无谓地围着光亮来回扑飞,灯下长椅上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
  寂静的站台上,叶子书坐在暗处的一张椅子上,接过黎杨递来的一瓶橙汁,边喝边从眼角里看他。
  黎杨“咕咚咚”猛灌几口果汁,舒坦地呼出口气,一只手松垮垮搭在叶子书肩上,伸直两条腿,闲懒地陷在长椅里,仰头望向夜空中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星座:“还有二十分钟,到家天都该亮了。”
  叶子书拧上瓶盖:“你明天还得上班吧?”
  黎杨一摇头:“明天后天都没班,这周上周末。”
  叶子书点点头:“那就好。”
  黎杨盯着三颗排列成直线的明星:“一会儿回去好好睡一觉,睡饱了咱们去吃好吃的,压压惊,然后送你回家。你想吃什么尽管说,不用客气。”
  “我都行。”叶子书看了他一阵,欲言又止,“那个……我……”
  “嗯?”黎杨打了个哈欠。
  叶子书为难地垂下眼睑,抠着果汁瓶子上的塑料纸:“你说的、说的那些话,我大概……都听见了。”
  黎杨懒散的神色陡然一僵,飞快瞥他一眼,故意将身子更为软塌塌地倒在椅背上,换上满不在乎的语气:“我又说又唱一晚上,比话剧演员还兢业,嗓子都说哑了。到底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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