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杨轻咳几声,低低地道:“不生气了?”
叶子书不搭茬,起身出去,返回时端来一杯热水。
黎杨撑着身子坐起来,裹紧被子靠在墙上,接过他递来的水杯和一大把药片,一股脑全倒进嘴里,两口吞下去,目光始终跟着叶子书的动作游移,即使叶子书给他的是一瓶鹤顶红,他估计也会看也不看就灌进去。
叶子书不再管他,转而出去收拾客厅里的残局。扔酒瓶,擦桌子,倒垃圾,翻箱倒柜。
黎杨挣扎着挪到书房外,歪着头靠在门框边上,带着一抹欣慰的神情看着叶子书来来回回的忙碌身影。
叶子书打开冰箱看看,关上。从橱柜里翻腾出一个保温杯,洗干净,倒满热水,塞给他:“我去买米买菜,你这样只能吃斋喝白粥。”
黎杨仰头看着他,闷声笑笑。
叶子书满脸嫌弃地将那张野兽画派的糟乱面孔上下打量打量:“白粥有什么可笑的?”
黎杨咳嗽着摇摇头,像捧着一颗温热的心那样抱着手中的保温杯,微笑在眼角眉梢蔓延:“我跟自己打了个赌,三天,如果你看不懂我的哑谜,如果……如果你即使看懂了也不来,那我就放弃。昨天本来已经放弃了,可你还是来了。”
叶子书看着他眼中的笑意,心里浮起深深的被欺骗感。他阴下脸色,冷冰冰道:“放弃什么?”
黎杨将后脑勺抵在墙上,舔舔干裂的嘴唇,眯起眼睛:“追你。”
叶子书一怔,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烧得说胡话,果然病的不轻,可以准备后事了。”
黎杨玩味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别开的目光:“我清醒的很,没说胡话。”
叶子书一手叉着腰,望向阳台外灿烂的光芒,不屑地一嗤:“少扯淡。喝醉了的人都说自己没醉,愚蠢的人都说自己不蠢。我小时候发烧住院,哭闹着指着病床对面,非要拿那里的牙刷刷牙。我妈吓得够呛,以为我烧坏了脑袋,她后来跟我说,那儿哪有什么牙刷,就一面光秃秃的墙。我看你也差不多了。”
黎杨先是一愣,随后边咳边笑起来,罩在被子里的肩膀不停地抖,几天没刮的胡子在下巴上恣意颤动。
叶子书的脸比锅底还黑,耳根比猴屁股还红,恨不得把他一脚踹到楼下去。
黎杨揉揉眼角的泪花,抬手拉住他的手腕,冰凉的手指隔着衬衫袖子蹭了蹭腕骨,笑盈盈地看着他:“追不追是我的事,答不答应是你的事,好么?”
叶子书一皱眉头,抽回手腕转身就走,恶狠狠蹬上鞋,连鞋带都没系就一头冲了出去。
黎杨擦擦额头上的冷汗,乐滋滋地看着“嘭”一声关上的大门忽然“吱呦”一声开了一条缝,一只被格子衬衫包裹的胳膊伸进来,抓走了穿鞋凳上的包。
☆、Chapter 15。3
黎杨洗了澡,剃了须,裹着冬天才会穿的厚浴袍,顶着还在滴水的头发,动作迟缓地将一把椅子搬进厨房灶台旁,坐下,像湿漉漉的泥鳅一样摊在灶台上,侧着头看叶子书做饭。
叶子书手里捏着蒜,板着脸瞥他一眼,伸过手背试试额头,冰的。
“量了,三十八度一。”黎杨抓住他的手,将手背贴在自己脸上,半睁着眼睛,恢复三分人样的脸上堆满无赖的笑容,“手背试的不准,下次用额头试。”
叶子书一把抽回手,懒得理他,从破衣烂衫里剥出白胖娃娃一样的两瓣蒜,搁在案板上切成薄片。
黎杨躺在肘弯里,缓慢地眨动眼睛,欣赏他的手。
那是一双极平凡的手,不至修长,不够纤秀,但也并不短胖,也不粗糙。
那又是一双洁净的手,指甲永远都是短短的,看不见一丝污垢。手背上的筋脉与血管随着手指的动作流畅起伏,想要触碰的冲动搔得心里直痒痒。
黎杨喜欢那双手。
因为那是一双堪比魔术师的手,能将沾满泥土的、与干巴树叶没区别的蔬菜和血淋淋的腥臭生肉眨眼间变成一桌香气四溢的美味佳肴。
虽然尝遍山珍海味的黎杨心知肚明,叶子书只会做最普通的家常菜,厨艺也并不高超。有时候会一不小心把菜炒糊,有时候脑子里想着事,会重复放两次盐,或者压根儿就忘了放盐,有时候还不得不查阅菜谱。
可黎杨就是喜欢看他皱着眉头给菜回锅时的模样,琢磨菜谱里写的“适量”到底是多大量时愁眉苦脸的模样,被油烫着时在身上蹭手的模样,挽起袖子拿钢丝球拼命刮锅底时的模样。
他认为,白玉微瑕才可爱可亲,且试想一下,如果给你眼前放一块完美的玉石,晶莹如冰,没有任何细微的纹路,请问你欣赏完之后,记住了什么?
什么也记不住。
而如果它是一块带着小小瑕疵的玉佩,欣赏完之后,你可能记不起那块玉佩的成色和来历,但你一定会对那块瑕疵有印象,且不会认为它乃是天价之物高不可攀。
这和稍显杂乱的家中永远比一尘不染的酒店卧房看起来更温暖舒适是一样的道理。
这么胡思乱想着,黎杨自顾自笑笑,撑起上身,拉过叶子书的胳膊,把落下来的衣袖一圈圈卷上去,低头在手背上轻轻亲了亲,心满意足看看叶子书突然间睁大的眼睛,歪着身子重新倒回灶台上。
“子书,我真的要追你。”
叶子书长吸一口气,摇摇头,剥人皮一样使劲剥下几片白菜帮子,扔进水池里,将水龙头开到最大,意欲摧枯拉朽消灭敌军一样狠冲猛洗。
黎杨在飞溅的小水珠里低声直笑:“不要做无用的抵抗。我决定了的事,你反抗也没用。”
叶子书“啪”地将菜叶子甩进水池里,湿淋淋的手指扯起自己的头发:“请你看好了,我是男的,男的!近视看不清请戴眼镜,远视看不清请离远点儿,还是看不清,请上医院!”
二次元有点忙,没写完这一部分,先酱紫吧么么哒
☆、Chapter 15。4
“上医院干什么,看心理医生么?”黎杨不以为然一扬眉,“医生一定会善解人意地告诉我,这不是病,而是人之常情。五十人里就有一个人是这样,比少数民族多的多,根本无需治疗,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叶子书一脸愤然,将一摞白菜从池子里提溜出来,一把甩掉水,扔在案板上。
“咔!”
清脆的一刀,雪白的菜帮子一分为二。
黎杨看他一眼,闷闷咳嗽几声,将目光移到灶台上的一滩水上,伸出食指在水中慢慢划拉:“我认识的同事和朋友里也有这样的,没什么稀奇。《春光乍泄》,《断背山》,《我爱你莫里斯》,《蓝宇》,《霸王别姬》,好电影也不少,有空你可以看看。”
“咔,咔!”又是两刀。
叶子书将刀刃摁在菜帮子里,死死抵着案板:“我要上课写论文打工考试,没工夫看。你别没事找事行不行,还嫌我不够忙吗?”
黎杨一笑,扬扬贴着灶台的下巴:“你忙你的,我追我的,不碍事。”
叶子书的脸色像阳台外的霞光一样逐渐黑沉。他转过头,气汹汹瞪着他,攥紧刀柄的手指眼看就要因用力过度而抽筋了:“你听好了,你不是,我也不是。你喜欢打哑谜,我可以陪你,你病了,我也可以照顾你,至于其他的,绝对不可能。”
黎杨看看沾湿的指尖,探出胳膊,在未被洗菜水打湿的竹案板边角上画了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爱心,从眼角里瞥着他火星四溅的神情,无声笑了笑:“不破釜沉舟试一试,怎么能断定不可能?我都做好上刀山下火海的觉悟了。”
叶子书静默片刻,忽然深吸一口气,放下菜刀,转过身子,一手扶着灶台,端端正正站在他眼前:“黎杨,捉弄我就这么有意思,让你这么有成就感?”
声音沉得像阒寂夜色中的沼泽,将一切活物与光亮吞噬淹没。
突然冷淡下去的语气如同一支寒冰打造的利剑,毫不留情扎进黎杨心里。他猛地一怔,用心感受着箭伤带来的尖锐刺痛,抬起头呆呆看着他,一时竟呼吸滞涩,喉结上下耸动,却怎么也说不出话。
叶子书一字一句说地很慢:“从认识你开始,你就不停一刻的捉弄我嘲笑我。在图书馆,在树林,在海边,在谢婉面前,在你那些个贵客面前,在你的眼前。我到底哪儿欠你了?哪儿得罪你了?你为什么要这样?请你一条一条告诉我,我也好一条一条赔偿你。”
洋楼间渗进一缕几乎失去热度的阳光,堪堪泻在叶子书的侧脸上。另一半脸颊隐在没有被灯光照亮的暗影里,脸上挂着黎杨从未见过的表情。
那不是疑惑与不解,更像是指责与怨恨。
黎杨无法反驳,也并不想反驳,只是怕烫似的错开眼睛,慢慢坐直身子,靠近椅背里,从浴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却没摸到打火机。可他没有力气站起来寻找,便只默默晃出一根烟,咬在嘴里,拢拢浴袍,侧过头,眯起眼睛望向洒遍天际的的灰红晚霞。
“我是认真的。”他低声说,“这一次。”
☆、Chapter 15。5
因为高烧而微微泛红的左耳上,黑水晶中暗光汹涌,幽暗的海底透不进阳光,深深藏匿着旁人看不清读不明的情绪。
叶子书盯着水晶石上的平整棱角,紧紧抿住嘴唇。
他并非真的厌恶与黎杨相处,有时甚至还觉得与黎杨交谈要比与缺乏内涵的同龄人说话更有意思。可在他眼中,黎杨毫无疑问是个世纪难解之谜。虽然不及玛雅人的水晶头颅那样诡秘,但却经常叫人毫无头绪。他的许多举动中明显隐含着深层的奥义,可自己想破了脑袋也揭不开谜底。他时常从黎杨的声音里辨别不出悲喜哀乐,甚至经常分不出他到底哪句话发自内心,哪句话止于皮毛。
这样的感觉让他很疲惫,比如现在。
黎杨沉默许久,忽然转头一笑,笑得没心没肺:“子书,我不是要跟你商量,我只是想通知你一声。”
叶子书看他一会儿,别开目光微一摇头,冷淡淡道:“别做毫无用处的投资,不会有回报的。花也不要再送了,只能对我造成困扰,没别的用处。”
他转过身,重新拿起菜刀,一刀一刀,缓慢而坚决地接着切菜。白菜的汁液从刀刃下潺潺流出,被昏暗的天光染上几分浅淡的绯色。
黎杨几不可闻地长出一口气,倒靠在椅背上,看着他浸染在暖色光线中的侧影,缄默不语。
绯红中忽然渗进一缕扎眼的血红,叶子书将切下一半的刀抽回来,若无其事打开水龙头,将手指伸到凉水中冲洗。水声嘈杂,像从四面八方猛烈冲撞心扉的思绪一样杂乱无章。
立刻离开。他的潜意识这样怂恿他。
做好这顿饭再离开。他的良心这样劝说他。
把钥匙还给他。他的理智这样提醒他。
不能给一个病人甩脸色。他的同情心这样督促他。
细细一缕血液还未及汇聚成河,便消失在了视线里。可叶子书却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乏力,像失血过多无法支撑一样。
叶子书看看伤口上翘起来的一小块苍白的破皮,将沾上鲜血的白菜帮子重新洗干净,落下最后两刀,把切好的白菜放进盘中,刀尖戳进豆腐盒里。
他不再搭理黎杨,也不再回头,打开顶灯,专心致志对付灶台上的几样简单食材。
河上传来渡轮低闷的鸣笛声,飞累了的鸟儿在阳台栏杆上短暂停留,探头探脑端详着屋内无言对峙的两个背影,几个欢快的蹦跳之后,扑扇着色彩缤纷的翅膀,朝着夕阳,追逐嬉闹着飞走了。
安静的房间里传来挪动椅子的声响,拖动沉重步伐的声响,玻璃瓶相互碰撞的声响,书房门关上的声响。
叶子书倾听着晚风拂动树叶时的低吟缓唱,手底下稍顿了顿,如释重负般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打开抽油烟机,将电饭煲里散发着茉莉芳香的米饭舀进一个小锅,加上水,蹾在小火上,拿出炒锅,热锅,倒油,炒蒜,炒菜。
清淡的饭菜香味在开放式厨房中弥散,溢进客厅,飘出阳台,与河道间的烤肉及薯条味混合在一起,在低垂四野的幽蓝天幕下肆意飘浮。
叶子书把白菜炒豆腐搁在灶台上,拿着勺子慢慢搅动逐渐变粘稠的白粥。
闲淡安宁的傍晚和洁白温暖的米粥安抚了他懊躁的心情。不久之后,他甚至开始思考,黎杨究竟喜不喜欢给白粥里放糖。
然后,他的背后传来“咣”的一声巨响,那是书房门猛撞在墙上的声音。紧接着的是深浅不一混乱沉重的脚步声,浴室门“嘭”地一声被狠狠关上,玻璃瓶摔碎的声音、呕吐的声音以及痛苦压抑的呻/吟声纷至沓来。
叶子书握着勺子,扭过上身,定定望向紧闭的浴室门。
他回过头,看看咕嘟冒泡的白粥,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