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立望向苏暮宇。
现任的波塞冬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悠悠地说:“国庆那天苏朝宇临时拉肚子,老师就叫我顶替他去给国旗鲜花。小孩子总是觉得这种事光荣得要命,谁知道成了小时後最後一张照片哪,尤其是爸妈拿到这照片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不知道会有多麽难过……”
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如同闪著光,淡淡的悲伤汩汩流动,却努力用戏谑的口气说:“珍贵得很,可要千万小心。”
智商超人的江家二公子知道任何心理学治疗的技巧面对那暗无天日的十三年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走过去,一把抱住那个穿白色高领毛衣的英俊男人,一只手把对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狠狠地说:“哭出声来,没人会小看你。”
苏暮宇不挣扎,他笑,泪水却滚滚而落。
在双规的日子里,江扬和程亦涵每日都坐在不同的隔间,接受各种不同级别官员的问讯。他第一次从正面审视了第四军提出的证据和捏造的事实,终於看清了整个局。
不管第四军因何原因出此下策,也不管彭燕戎是主使还是棋子,无论如何,只要江扬上了那架飞机,痛失长子的江家必定会反扑,却不得不顾及已经死了大儿子的事实而相对畏手畏脚──让事情走到这无可挽回一步的,一定另有隐情。纳斯一方对陆家的威胁尚不清楚,单看布津本身,一架客机坠毁不是能瞒报的小事,舆论焦点关注的地方,真相鲜有掩藏,此情此景,最怕的就是仍旧没有人在血里退让。
他从爸爸的情报里确定第四军是最後一口气的最後一博,不甘心失败的人死前会拉无辜的人垫背以示力量,但是他却不确定未来。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多久,他可不可以像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一样,跟恋人吵架,喝廉价的外卖咖啡,看最时兴的小说。
江扬累了,身心俱疲。但是他是要继续跟看不见的敌人角力,至少,赢了这一场再说。不能输,他很明白,角力到最後失败的结果,是一起死。江扬沈默,在表格几处无关紧要的地方填写了内容。程亦涵在隔壁,受到的刁难更甚,他身为副官,被认定经手了所有事情,年纪小更容易被说服打动,因此轮番有人来进行心理施压,程亦涵却很坦然:“只要让我休息,随便你们怎麽问。”
官员们面如土色,他们知道,海神殿事件之後,江元帅大发雷霆,曾经折磨过程亦涵的几个官员早就被以各种理由停职处分了,这次,没人敢欺负年轻的基地指挥官第一副官,於是,程亦涵不愿意说话的时候,一屋子人只是相对无言。
57(弃子)
有一天,江扬被强迫看了一段视频。来者自称是江家的嫡系,希望江扬写一段“无关紧要”的说明,否则……便携播放器狭小模糊的画面里,林砚臣被人摁在地下揍,皮带警棍打得毫不留情,整整十几分锺。江扬一直担心地瞧著,最後叹了口气:“好,我写,你们不要再打他了。”来者欣然而去,过了几个小时才来看收成,江扬交出了满满当当3页纸,上面是关於这段假视频的所有拍摄漏洞和值得改进之处,最後,还附了一个简要的完美的分镜头剧本。
试图从江扬这里得到什麽的人除了憋住他们的暗火以外,实在没有任何办法──没有人敢真的把林砚臣揍一顿,这个坚定又浪漫的飞豹团老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从来没有他们想听的东西罢了。
江元帅也在斡旋整件事情。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此时是事情收场的最佳时段,炸飞机这一举动,不管是不是经过了策划人的授意,实在是一著臭棋,如果江扬真的遇难,就能将第四军的局势化险为夷,可是,大儿子活著,他这个做爹的反而更加担心:对方一定不希望把事情搞成这样,为了整倒江家付出的代价过於巨大,并且有暴露自己的嫌疑,此刻变成了最不合算的目标,只是,到底是叫停还是再走一步险棋,成了最大的悬念。
好在这个悬念在江扬和程亦涵第四天参加审查的时候就有了结果。经过江元帅和程非、凌易、杨霆远等人不断申诉和活动,江扬和程亦涵终於被暂时认定是可以继续工作的──来得太快,江元帅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他知道凭自己和兄弟们的力量以及江家掌握的不少决定性证据,得到这个结论花的时间还是太短了,幕後一定有更高层的人说了其他更有分量的话──到底是不是对方的退让,很难说。
江扬隔天接出了林砚臣,飞豹团的老大笑容依旧,只是有点疲倦,之後,三人立刻返回了边境基地指挥中心。无数各方面消息需要做出反应和预测,布津、纳斯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扭转整个局势。
这是已经成型的庞大多米诺骨牌阵,谁来推第一块、何时推、从哪儿推,对任何一方来说,都是让人坐立不安的谜题。
彭燕戎穿了一双铮亮的黑皮鞋,坐在诺大的3号会议室里。整个房间寂静到发冷,环形的高低小场地里本来可以坐满120人,但是现在只有他一个。对面的三排长官席位一律是棕色的硬木高背大椅子,没有人,却有一个声音:“炸飞机的是谁?你是才尽了,不得不出下三滥的手段,还是根本就不想再玩?”
彭燕戎咬紧牙关。
“交代过,要低调。这种事情是我们玩的,不适合让外人知道。苏朝宇状告江扬差点就破坏了这种气氛,好在江家也需要时间动作,算是都想压下这件事。你很聪明,我要江扬死,你就炸飞机。”
房间似乎在不断缩小缩小,积压得彭燕戎无法喘气:“是一个死将做的,我嘱咐过要私密,没想到……”
“闭嘴吧。”
彭燕戎的上下齿一磕。
“单看这个蠢材,就知道你是什麽货色。”那个声音不疾不徐,若不是谈著这些阴谋,倒真适合谈心。“就到这里吧。”
彭燕戎猛地站起来:“这意思是?”
空荡荡的长官席位用嘲讽地静默态度看著他。弃子。
“我做了两年多!我等著江家这一天!”彭燕戎身子前倾,手指死死撑在桌面上,“我不要其他的,我只要我的集团军好好的,待在那儿!”他几乎是吼出来,但是对面没有人的事实让他格外心虚又格外没有针对性,於是竟慢慢地降低了声音。“事情已经成型,多走一步,就赢了!”
那个不出声的,还是沈默著。
“这麽说,能帮江家程家那俩孩子出来的证据,是您给的?”
轻笑:“这一场,赌注太大,不一定能赢的时候,自然要放手。”
彭燕戎瞪大眼睛:“我只能自救了?”
轻笑依然。
彭燕戎镇静地坐回自己的椅子里,冷汗湿透了袜子,脚在本来合适的鞋子里滑来滑去。他望著面前那个没有人坐著却有人说话的座位,忽然心生悲凉。
原来多米诺骨牌是这样玩的。原来最快的收场就是弃掉陷入重围的前锋,敛而後动,保存实力再来。
彭燕戎已经忘了他做前锋的快意恩仇。
即使被彭燕戎排除在外,齐音仍然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局势化成了一份份材料摞在桌子上,因为看得飞速,因此左倒右歪,真的如同目前的状况本身一样岌岌可危。
他发现,自从知道彭燕戎为了弥补第四军的亏空、用部分零计划和纳斯交换军火以後,他就再也不会赢。世间的事,都有一个根本的定性,一旦地基打牢,再也不能改变建筑的形状──齐音戎马多年,此时,却只是一个手段低劣的副将,他参与了这场交换,并且,提供了苏朝宇作为打开魔盒的潘多拉。
倾泻而出的阴云让本来就萧条的冬日更加惨淡。齐音看著桌上蓝色的文件里那些遮掩行迹的公文,猛然明白了那天彭燕戎的举动。他跃起,两步冲到隔壁办公室里,只有一个文书在写东西,战战兢兢地站起来。齐音问:“长官呢?”文书翻开桌上的日程:“正在3号会议室里参加机要会议。”
这是暗语,齐音知道,彭燕戎每次只在那里跟一个不知道身份的人交往。此人只出声不见面,话语都是从嵌在长官席位正中偏左一个的那个抽屉里的传声机里发出的。大家起初只用电子邮件和这种方式保持礼节上和利益上的合作,但是久而久之,对方的身份就再也藏不住了:那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甚至比彭燕戎更骄纵几分,正是对方要求彭燕戎借机栽赃,彭燕戎忍不住去卸下了那个传声机,又带了两个亲信的技术人员去查声音来源,结果刚碰到一点点线索的时候,技术人员失踪了,齐音下血本去找都一无所获。放传声机的地方找不到任何黏合剂,事情本身是私密的,没人任何其他人知道3号会议室的这个用途,一切都查无可查,甚至连希望都没有留下。恐惧像暴雨前的空气一样凝滞在办公室里,齐音永远记得那个下午,和他一起并肩几十年的那个长官说:“我们没有退路了。”
他大步赶往3号会议室。
担心的场景没有出现,彭燕戎坐在那里,依旧高高昂著头,目视前方。齐音锁好门,立正敬礼:“长官。”
“嗯。”彭燕戎轻松地回答。
“结果如何?”齐音明知故问。他不是想要落井下石般的嘲笑,也不是指望什麽,只是,他希望自己能回到以前的位置上,和他并肩几十年的人一起承担一切。
彭燕戎侧头淡笑:“还不错。”
意外之喜。齐音试探著走过去几步,彭燕戎并没有表示出不满意或者是冷淡,只是随便将身边隔了一个的座椅面放下来。齐音坐下,想了一阵子才开口:“您今晚有空吗?”
“什麽?”
“下官想和您共进晚餐。”
彭燕戎没有看他的副将:“多年如一日的话,没变过。
房间里冷清,这些句子被静音的墙壁吃掉,空阔里听不见回声的感觉让齐音不舒服,他率先站起来:“下官去定位。”
彭燕戎举起手在空气里一划,像以往在前线下令那样:“不了,去我家坐坐。他们都不在。”
“好。”齐音知道彭夫人是朱雀王的嫡女,近来一直有传闻说朱雀王身体每况愈下,想必她正忙於家事,而彭家的儿子们则是早就开发了自己的乐趣,不在家中的时间越来越长。於是,他先走到门口等待。没想到,彭燕戎轻轻松松地站起来,迈第一步後,整个人一趔趄──齐音刚要上前一步去扶,彭燕戎已经站了起来,冷冷地看著凳子说:“你像个没家教的小兵,怎麽不竖起座椅面呢?”
“对不起。”齐音轻声应了。但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起立的时候,座椅面平平贴在腿後面。正想著,彭燕戎已经开步走远,头也不回。
彭燕戎的官邸在首都近郊上风上水的地方。这并不是彭家的祖宅,只因为夫人喜欢附近的果园,於是特意置办的房产,用了大儿子的名,只可惜大儿子对置地置业的贵族事务都没有兴趣,只喜欢桌球这种世俗的游戏,并且乐此不疲地换了多个身份在各种俱乐部练杆,若不是因为不甚用心又经常赌球,凭他每天打的杆数,成为职业联赛选手都够了。
齐音熟悉这宅子,进门後也不用人招呼,自己就脱了大衣只穿便装。彭燕戎每天回家必定要先喝一杯浓茶,齐音不慌不忙地走进餐厅,彭燕戎果然端著茶杯在那儿,若有所思。
“吃点儿什麽?”他依旧用那种高傲尖刻的语气问。
齐音笑:“是要下官下厨吗?”
“煲个姜汤鱼吧。”
“也好。”齐音点头,佣人拿来了全套厨装,齐音只拿了条围裙系上,便去挑鱼。他不是第一次在彭燕戎家下厨了,料在哪儿容器在哪儿都一清二楚,他本来就是个对厨艺很有天赋的人,自然是轻车熟路。汤在锅里咕嘟咕嘟煮著,齐音忽然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彭燕戎的时候,两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冰天雪地的北国战场上,彭燕戎哪里受过这等苦,那时候是彭家家主领军,见儿子如此不成气候,更不让他进帐篷,扔在冷风里和卫兵做观察哨。当时齐音的副排长是当地人,从小跟爷爷渔猎,凿开冰窟窿弄了几条肥鱼出来,不在乎的战士们就著火随便烤烤就吃,彭燕戎却不肯尝哪怕一口。齐音知道他是嫌腥,於是细细开膛冲洗,找了只吊锅熬汤。身边只有几团防寒的老姜,他用军刀削了,揉出汁又扔进去,彭燕戎冻得要死却只是看著。齐音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把一些粉末倒进去搅,然後端到那个在未来的时光里跟自己同行几十年的人面前:“我家的秘方,奶奶说吃不惯外面的东西,加一点秘方就美味极了。”
时光荏苒,汤里却依旧只有姜片、鱼和盐,只凭著那种专注和耐心熬出鲜美来,齐音不是大厨,却深谙烹饪之道,用心是第一位,用料永远是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