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5日,确切地说,三年前的10月15日,还没有供暖的布津帝国军校男生寝室里,凌寒和他,第一次学会了用躲在被子里运动的方式取暖。
凌寒站在江扬面前回答:“没有,长官。”
“回答够铿锵,可惜是谎话。”江扬一点儿也不以为自己的部下泄露机密是好玩的事情,“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凌寒中尉。为什么林砚臣这个名字会出现在飞豹团里?”
“您招考了他,给了通过和特训查看。”
江扬冷笑:“真是完美的回答。他怎么会来考飞豹团的?”
“飞豹团招新面向整个帝国军官学校,长官。”凌寒的回答滴水不漏。他心虚,但是国安部特工的工作经验让他异常镇定,坐在椅子里的若不是江扬,他甚至会笑给对方看。
江扬拨了一个号码:“把队列里有个叫林砚臣的拎出来。”
外边起风了,凌寒隔着窗帘望不到操场上,下意识地抿了抿唇。
“负重,100个引体向上,完毕汇报。”
“长官。”凌寒的身子往前倾。
江扬翻开一摞文件,做了一个“离开请锁门”的手势:“我给过机会了。”凌寒不露声色地行礼,转身就走。江扬在对方背过身子的瞬间抬头,用琥珀的、狮子一样的目光在凌寒后背狠狠一剜。似乎这种目光也有力量似的,凌寒猛然刹住脚步,向后转。
“请您叫停。”凌寒微微颔首,“错不在砚臣。”
江扬拨通电话,他瞥着凌寒的表情,果然,读出了释然。“加负重。掉下来一次,罚10个。”
“江扬!”凌寒几乎从桌面上翻过来,碍于官阶,他捏着桌子边缘的手指骨节发白,黑色的眸子里充满了挫败。“并不是他的错,请您叫停!”
电话没挂,江扬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OFF键:“我可以让惩罚上升到20个每次。”
凌寒瞪着江扬,江扬也瞪着他。一面是揪心,一面是凶狠,这种情感上的肉搏,往往是不近人情的那方赢了。经过了前阵子的许多事,本来就善于在恶劣状况下做出判断的凌寒变得更加懂得审时度势。他隐约听见了楼下的报数声,终于在江扬面前站直了身子:“对不起,长官。是我利用职权,在监督情报科特训的时候,通过演习模拟的后台漏洞发了消息。”
“理由,最好不要超过十个字。”
“让林砚臣知道我很好。”凌寒脱口而出,讲完了才颇为后怕地数了一次,很好,九个字。
江扬面无表情:“我从来不知道,情报科的特训技术指导会泄露自己的内部消息,居然还这么理直气壮。”
“因为……”凌寒本想将自己的委屈、疼痛、思念、焦躁、空虚、不安一股脑倒出来,但是他知道,林砚臣虽然为了跟自己一道参加特种兵特招报名而苦练过一阵子体能,成绩还相当不错,即使如此,超负重的100个引体向上也是异常辛苦的。两个人,只有一个爬起不来就好了,凌寒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指尖一弹,松开了皮带:“20下,长官,希望下官的过错不要累及别人。”
林砚臣在做到第32个的时候,满是汗水的手心终于握不住被野战排几十人轮番蹂躏后光滑的单杠,狠狠摔了下来。虽然前胸的加重和后背的全负重让他并没有受伤,可是,爬起来成了一件困难的事。野战排的排长一把把他拽起来骂:“就你这个体能,怎么摸进飞豹团的?”
“你在车上颠几个小时、站了军姿再做试试看!”林砚臣摇摇晃晃,却忍不住还嘴。
牛皮的硬底军靴立刻踹在腿上。林砚臣磕到了又被拽起来,巨大的吼声几乎把他耳朵震聋:“飞豹团全负重的平均成绩是124个,书生!”野战排长抓着背包带使劲摇晃着面前这个一身汗水的人,毫不客气地用是个人都能听见、听懂的怒吼,报出了飞豹团各项单兵训练科目的平均成绩,最后不忘冲着这19个新来的人加上一句:“一群书生!你们哪一个达标?”
天色渐晚,一辆补给车开进大门,送来订购的野战模拟设备和新买来的钢架床。后勤部门的负责人带着几个小兵开始清点,然后恳求野战排长找人帮忙。
“他们在上‘进门课’。”野战排长看着重新挂上单杠的林砚臣,“我叫侦察连下来。”
“不用。”江扬的声音忽然出现,吓了所有人一跳。“你下来。”他冲着林砚臣招招手,“其他18个,40分钟内按照长官的吩咐把东西摆放到正确位置,否则就在这里站到天亮。”
林砚臣蹒跚过来,一身负重几乎没法直起腰板。
江扬上下打量着他。汗水和尘土混合在那张并不算帅气的脸上,擦出了极为难看的灰黄色,但是林砚臣的眼睛里却不见一丝绝望。通常,飞豹团的“进门课”会让军校生顿生对未来的厌恶,尤其是那些骄人的平均成绩和严苛的规矩,使得平日里觉得纸上谈兵已经足够的“书生”们真切地体会到了特技战斗部队的含义。见惯了新兵,江扬并不觉得最开始的训练对他们太残酷,他只想用血和汗的事实告诉这些把军人这份职业过于理想化、过于戏剧化的学生们,将来你们是要上战场的,那不是背着充气囊的模拟,技不如人的后果就是死亡──和这个最惨痛的后果相比,飞豹团的训练,怕是很温柔了吧?
林砚臣执拗地站着,微喘,唇上有干裂的血迹。江扬忽然改变了刚才的主意,点点头:“不许脱掉负重,跟我上楼。”
第六十一章:相见·再见
他看见了他。
没带军帽,一身裁剪恰到好处的飞豹团军官日常服,一双黑色的漆皮鞋。他站在墙角,后背和雪白的墙壁若即若离。军校的时候,他时常因为迟到、偷偷从后门溜进去上课而被老师呵斥,也是这样站在墙角,面对全班同学。但是他毫不为怵,有几次,居然坦然地闭目养神。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富家子弟的孤傲和不屑,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出任务回来的疲倦和麻木──罚站的时间里,可以组织好缜密而富有逻辑的报告,半夜的时候蜷在被子里,用智能手机写了,秘密提交。他的眸子里有淡淡的水汽。他很少这样,除了几次刚刚睡醒的时候,被子紧紧裹在身上,只露出一个脑袋,眼睛里是这样淡淡的水汽,仿佛伤感,仿佛无奈,他戳戳身边的人:“砚臣,我做了个梦。”谁都不再记得,到底什么时候他无意间在室友面前曝露了自己的身份──也许是因为藏了太多年,已经辛苦到无力再坚持?或者仅仅是在任务的千万句谎话以外,他终于找到了可以不用小心翼翼、不用满心警惕也能环拥的另一个人,于是什么都不再藏?
林砚臣不知道。他静静地看着他的凌寒。他的凌寒站在墙角,身子轻轻地打晃。他想拥抱他的凌寒。
他也看见了他。
全额负重,滚了一身尘土的军校学生制服,胸前挂着另一份飞豹团惩罚专用的加重。他站在墙角,满面疲惫,周身的关节都在承重,保持平衡也很艰难。军校的时候,他也如此挨过罚,体能课的教授亲自监督着他在周长400米的体育馆里蛙跳了10圈,只因为他说“我替”。他不想看见那个腿上还有刀伤的人又半夜在水房安静地洗带血渍的衣服,然后在浴室里沉默地用凉水洗澡。他知道自己太过八卦太过好奇,以至于无意间看透了这个本来应该一直瞒到终老的秘密。并不是有意的,他们第一次捅破了这层隔膜的时候,他说,今后再带伤回来,请让我知道。他心甘情愿地用一万种不同的理由对各科老师请假,他由此熟知了医务室所有消炎药和外用药的特性和副作用,他渐渐发现一个人的开朗和优雅可以如此有魅力。在一个秋天的下午,喧闹的学生食堂里,他排在别人后面买家常豆腐,忽然,他转身对身后捧着两种不同味道的奶茶认真对比的人说,小寒,我想,我爱你。那声音小的,大概就连凌寒也没听见。他在朝夕相处相知了几年后终于脸红,整顿饭一言不发。凌寒吃光了最后一块豆腐,擦擦嘴,抿了一口奶茶,淡淡地说,嗯,我接受。
凌寒真的接受了。他欣喜地看着他的砚臣。他的砚臣站在他对面,额头上冒出细汗。他想拥抱他的砚臣。
“罚一赠一,”江扬冷漠地说,“不许交谈,不许懈怠,直到我认为你们得到了足够的惩罚。”
都是废话。凌寒想,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砚臣,忘记了臀腿上大面积火烧火燎的痛。我很好,砚臣。
不用理他。林砚臣想,他积极回应着凌寒沉默的关心,周身的压迫顿时消弭。我想你,小寒。
两条异面直线终于被诸多辅助线牵引,移动到了同一平面内。他们两人都知道江扬的狡猾,可相望不可交谈的惩罚下面,掩藏着另一个让人愉悦的事实:隔了太久太远,看个够。
江扬心无旁骛地看各种送来的公文,帝国军校仍然沿用着传统的烫金花纹棕色信封,他之前曾经通过不同的渠道向帝国军校四年级学生,现任的世界陆军精英赛冠军苏朝宇发出了邀请函,希望他能够选择到自己的部队服役。飞豹团在同等性质的战斗单位里无疑有着最优厚的待遇和最广阔的发展空间,更何况江扬十分清楚江元帅在最高军事委员会和整个帝国军界的位置,他一直在等这封同意信。
“不。”回函上苏朝宇的笔迹挺拔飘逸,理由是“保研”,解释栏上简单地写着,“我不是最优秀的。”
显然,这是针对邀请函上那些客套话进行的最毫不留情的反击,江扬一拳砸在桌子上。墙角的两个人不由哆嗦了一下,同时回过头来,琥珀色的双眸在夕阳里闪着凛冽的寒光,几乎有种让房间温度瞬间下降的能力。江扬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脾气,却不由自主地把那封回函揉成一团──他比谁都清楚,只要苏朝宇自己不同意,就算是江元帅亲自开口,史少昂校长也没办法强迫一个已经确定保研的学生进入战斗部队服役。
在江扬大发脾气的时候,苏朝宇就在帝国军校的紧闭室里。史少昂校长从来不是一个严苛的人,而且,没有人会为难一个刚刚为整个国家得到巨大荣誉的冠军,就算这个冠军私自脱队,旷课整整30天也一样。所谓紧闭室不过是一间空着的办公室,有电脑桌和床,自带一个小卫生间,玻璃窗非常高大,外面是高大的榕树,早晨有很多小鸟快乐地飞来飞去,比任何一间学生宿舍条件都要好得多。所谓紧闭,当然仅仅就是限制出入自由和通信自由而已。
庄奕和她的新婚丈夫在婚礼的第三天就离开了这个国家,她的母亲也跟她一起走了。那天早晨,苏朝宇站在自家的门口透过猫眼看搬家公司的人忙忙碌碌的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出去,方的圆的长的扁的,那些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切,都被打包装进了标准大小的纸盒子里,一律一模一样的站在那里,抹杀了一切的特质和过往,等待着重新启程。
所有的东西都搬空以后,庄奕回来了,像以前一样素颜,头发扎得高高的,穿着高中时候买的牛仔裤和一件涂鸦的T恤,就是他熟悉的样子,苏朝宇静静看着她,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悲伤,他知道自己应该打开门说再见,可是他所有的无畏和坚强都眼睁睁离他而去,他紧紧握着拳,动弹不得。
她在空旷的客厅里转了一圈,深深地呼吸充满回忆味道的空气,然后她哭了,无声无息的那种,苏朝宇几乎已经扭开门锁要冲出去了。庄奕却突然抬起头,她望着他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头。
苏朝宇知道她知道自己在这里,他没动。她一步一步走过来,站在离他的门只有不到一米的地方。
他们只是安静地看着彼此,时光携着快乐和悲伤呼啸而过,一天天一年年,终于走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秒钟,苏朝宇打开门走出去,庄奕没有拒绝他的拥抱。没有语言,她要说的他都明白,他要说的她也都懂。
陆林的车安静地停在楼下,那个拥有显赫背景和惊人身家的男人坐在驾驶座上,他和新婚妻子的照片挂在车里。虽然等了很久,他没有丝毫的不快,他了解庄奕,他知道他爱的女人是如何深情,如何懂得责任,她只是需要时间,来跟过去的一切道别。
庄奕说:“再见。”
苏朝宇笑:“再见时,彼此更幸福。”
庄奕微微咬了一下嘴唇,然后说:“谢谢。”
苏朝宇从未如此悲伤又从未如此平静,他微笑说:“对不起。”
庄奕的眼泪分明落下,她努力擦干,转身离去。
苏朝宇看着他们的车子发动,转弯,终于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再见。他轻轻地说,再见,我的小奕。
第六十二章:放纵
之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帝国军校几乎搜遍了整个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