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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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劫-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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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醉了?”她低声问。
  
  祝载圳停在她脚下几步台阶上,微皱着眉头,抬眼望着她。
  
  江明云伸出一只手,捉住他半开的衣领往胸口轻轻一掩,柔声道:“夜里风大,别闪了。”
  
  西式的睡袍没系扣子,斗篷般披在肩上,这一抬手就好像撩开了秘境的帘幕,里头丝绸睡裙勾勒出一片玲珑起伏,半遮半掩露在祝载圳眼底……就悬在他两步之上,好像桃李树下低垂的饱满鲜妍的果实,诱人一抬手便捉住摘下。
  
  可他甚或没朝她身上瞭一眼,只是在擦肩掠过她时,在耳边撂出低促的一笑:“四姨太,奉天的风大,怕没祝家的家法大。”
  
  他是警告过她的。到底没听,是她的不是。
  
  和白孟秋的事,她明知即便瞒得过老爷子,也未必瞒得过他;她甚或在私心底隐隐怕他知道,又盼他知道,实在是妄想着,能叫他生出一毫后悔懊恼也好。可她真太低估了这男人的狠毒,他才不会感念这个女人对自己动过心,就留半分仁慈余地——他甚或专门演一场绝情断欲的惨戏给她看,教她眼睁睁看着和自己肌肤相亲的男人血肉横飞,一生荒废……都是因为她。
  
  一指头没碰到她身上,却一般的剜心剔骨。真不如杀了她的好。
  
  偏祝家人又不会教她死。四姨太是老爷子的未亡人,和堂中悬的那帧相片一般,是亡魂遗物,要做成贞烈牌坊,永世供旁个致意瞻仰。
  
  不能死,就只能疯了。
  
  江明云的继母来看了她两回,眼见她痴呆呆已认不出人,只睁着眼睛说不出话,陪着掉了两颗酸泪,暗地里倒放了心:大家子年轻孀妇遗妾守不住寡,闹改嫁,偷人,一直闹出人命祸及娘家都是常有,而这么个活死人保管以后不至出乱子,祝家不会少一口闲饭养着,多半还会因此顾念到自己和两个儿子身上,关口处接济照应一把……这真是再好没有了。
  




6

6、第 6 章 。。。 
 
 
  这真是再好没有了——如果胡宪贞的人能做得利落的话。
  
  “……他得手之后,你那边先找人做第一道接应,我在火车站安排好,当夜就送人离开奉天。”
  
  胡宪贞斜瞟了他一眼,笑笑道:“不用了。什么都不用安排。”
  
  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刺秦的勾当,无论成败,都不必想还有什么活路。
  
  祝载圳沉默了少顷,就从手边提箱里拎出只小匣子推到他跟前,胡宪贞打开一看,黑丝绒里沉甸甸压着七八根三两制金条,在昏昧灯火下散着黝黯黄光。
  
  胡宪贞轻笑道:“祝少爷真够大方。不过,胡某人今日还不到收钱卖命的地步。多谢了。”他合上匣子,复又推回祝载圳手边,“教兄弟做此事,一是敬服祝帅为人,二是想和祝少交个朋友。”
  
  “我正是想交胡将军这个朋友,可亲兄弟,明算账。”祝载圳侧过脸,定睛看着他:“这些东西也是给那位兄弟的,难保他没有老母妻子要奉养。再者,胡将军手下还有几百号弟兄,总要发饷吃饭。”
  
  都是聪明刁钻人,不须说甚么场面虚套话:一个是想赊个偌大人情,将来到用时高价讨还;一个偏要明白算账,不留给旁人半分拿捏把柄。
  
  楼下戏台方到热闹,那青衣正婉转唱着“讲什么节孝双全”;楼上隔座里交锋初个来回,却是龙虎相峙,斗角勾心。
  
  胡宪贞和他对视片刻,手一伸又把匣子扯回来,淡然一笑:“多谢祝少了。”
  
  祝载圳低头点上一根烟,深深吸了口,低声道:“那么就等胡将军消息。我们最近不便见面了。”
  
  他立起身子就要往外走,忽听得楼下戏台有点乱,转眼朝下一望,原来是几个兵痞凑在台脚下,伸手往那青衣身上拉拉扯扯。
  
  胡宪贞斜凭在围栏上,凉然笑道:“第三旅骁勇,却是骄兵悍将,不好压服。”
  
  他未始不明白张学良把这支劲旅交给自己的用意:那是张少帅亲手带出来的独立旅,交到自己手中,明里彰显对他的信任爱重,暗里却把他紧紧抓牢在张家的亲卫心腹里,教他要么也像祝正璁对张作霖般一生追随效忠,要么便陷进一张挣不脱的金丝密网,极体面得被束缚手脚,剪断翅膀。
  
  然而,这怕还不是网罗的全部。
  
  回到家甫一进门,便见瑾菡陪着张怀曦坐在楼下客厅里。这点钟早过了女孩儿做客的时段,延迟不去显见是专等着他。瑾菡最是个剔透心思,见他进来便借故出去,就留了两人在空旷大厅里面面独对。大概是屋里暖水汀烧得太热,他进门便除了大衣和西装外套,只留贴身衬衣。他这头闷不做声去着衣裳,张怀曦站在一旁也不知该说什么,临了低低说了句:“我来瞧瞧四姨太和瑾姐姐。”
  
  说完就心里懊悔:好像格外声明不是等他似的,真个儿欲盖弥彰。
  
  祝载圳倒没动这个念头,他心虚不在这里,默了默,道:“都怪自己不慎。”
  
  这话一语双关。明里说的是失了遗腹子,对不起父亲在天之灵;暗里却说的是帷幕不修,教父亲身后蒙羞。而至于那孩子到底是自己兄弟还是野种,祝载圳实没心思追究——这事上他自觉已够仁义了。
  
  张怀曦其实隐约知道其间内幕,却是无意听自家大哥对大嫂发了一顿怨气:“……没成想祝老四性子这么邪僻!就算是那个唱戏的和姨太太不干净吧,暗地里怎么办不好,他非弄这么一出做给旁人看——难道是跟小日本儿学的这么阴损!”她听过后躲在自己房里发了半天怔,心窝里堵了团乱棉花似的,喘口气都觉得闷。可这时眼看他在自己跟前这么微皱了眉,似乎无奈,又似乎无动于衷地低声一叹,登时一切顾忌都消融,脱口而出为他辩白:“不,不怨你——是你心里不好过!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很擅为心爱的男人寻找借口,无论他做了什么歹事,千错外错都怨别人,总怪不到他头上。
  
  祝载圳转眼看着她,忽然轻轻一笑:“其实我本来也不好。”他微微靠近她,低声道:“你也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从来学不会对人好。”
  
  这几乎是情侣间的私话了。怀曦心头一悸,说不清是喜是悲,只垂目回避着他眼睛,轻声道:“可……你对瑾姐姐就好。”
  
  祝载圳摇头道:“那不一样,她是我妹妹。再说,你看瑾菡现在多可怜?所以怀曦,听哥一句话,往后别再找我们这色行伍人,过了今天不知明天的……女人嫁个踏实人家,一辈子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怀曦蓦地抬眼望着他,眸子底下隐隐润着一层泪,却忍了忍没掉下来,只轻轻说了句:“这个我不怕,只要别跟大哥对大嫂似的……”
  
  大哥张少帅英俊风流,自和于夫人结发后,外间莺莺燕燕便不断;于夫人倒是心胸开阔得很,对丈夫在外行径充耳不闻,只一心一意在家侍奉尊长,抚育儿女。两年前少帅遇见了年仅十六的赵门小姐,竟存了白头偕老的心思,不但金屋藏娇,还生下一子,而于夫人更是生怕丈夫为难,又不忍他骨肉流落在外,居然亲自登门把孩子接回家中抚养。大嫂的忍让贤惠诚然赢得了族中赞誉,也叫大哥心存歉意,倍加温存,但是同以女人心思度之,怀曦明白大嫂必然是难过的——甚或比彻底失去了丈夫的瑾姐姐更为难过。
  
  所以她对祝载圳也只这点要求了——她喜欢他,只要他同样儿待她,别的危险苦罪,她都不在乎。
  
  她的心思净水般清澈坦白,不怕把最心底的话掏给他看;然而祝载圳的心思,却是太过冰冷阴沉,是不可言说的。
  




7

7、第 7 章 。。。 
 
 
  既不可说,便只能做了。
  
  然而真待要做却也为难——张学良是以宝鼎重貂,白璧佳人,密严严给他打了只金碧牢笼;他便不能明火执仗,拼命三郎地去撞个头破血流。因此势必要找个妥当的理由,教对方知难而退,才能既不毁体面,又不伤情面。
  
  不过祝载圳并没为此为难太久,这由头当夜便自己撞上了门。张怀曦才走了不到半个钟头,吴管家就匆忙通报:庆云社的赵班主和林迁请见。
  
  这实在是意外来客:那日他教林迁演了那般好戏,虽说最终没有实质侵犯,依旧把人好好儿地送了回去,但他对他的那点用意已再明白不过——他居然还敢登门自献?
  
  这人到底是不知廉耻呢,还是全无心肝?
  
  却原来都不是,而是有求于他——是非求他不可。
  
  今晚楚流云被丰庆楼请去走场,谁知才在台上唱着《大登殿》,便被第三旅的几个大兵当场拉下掳走了。
  
  赵玉才站在一旁结结巴巴说着过往,祝载圳想起晚间和胡宪贞会面时瞧见的那几个兵痞,瞥一眼旁边面沉如水的林迁,手一按打断他话头:“人叫什么你也不知道,第三旅统共三千多号兵,教我上哪儿找?”
  
  赵玉才一听这话有门儿,倒真个儿有点喜出望外,吞吐了下话头,才嗫嚅道:“头几天,吴营长一直找流云来着,流云没理他……”
  
  吴志南,张少帅在军中头一个心腹爱将,中原大战时率着六营一连拔了李宗南部守的两个县城——就如胡宪贞所说,确是骁勇,也确是难以压服的悍将。
  
  祝载圳一语不发,只来来回回把玩着银质烟匣,赵玉才的心也随着那方小物件在他手指间跌宕上下,却不敢再开口央求,只能暗里递林迁一记眼风,却见他还是冰雕似站在一旁,垂着眼睛全无动静,急得恨不能掐着他领子抱怨:来找这位活阎王也是你的主意,到这关口倒一句话不撂!
  
  祝载圳忽然站起来,走到书案前拿起纸笔匆匆写个条子,又打铃叫来吴管家,吩咐道:“去找上李副官,到吴志南那里,叫他赶快把人放了——告诉他是我说的,包玩戏子倡优是犯了军纪,叫他自己掂量着办。”
  
  吴管家应了一声,祝载圳转而对赵玉才道:“赵老板跟着一块儿去吧,你们那位角儿这会儿不知怎样呢。”这话说得极淡,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冷;赵玉才听得胸窝跳了跳,忽而意识到他没有教林迁走的意思,心头微寒,迟疑试探道:“那他……”
  
  祝载圳不说话,只手指间夹着那张字条,挑起眉头瞧着林迁;林迁凝目看了他移时,唇边忽而浮起一丝冰凉的笑,淡淡道:“老赵你去,我在这儿等着。”
  
  他不是瞧不透这人对自己动的什么心思,可既来了便不能躲。楚流云是他师弟。都是缺爹少娘的苦人儿,才记事儿就一块儿学艺唱戏,一块儿吃师傅木尺篾条,一块儿挨苦受罪。他唱丽娘他演柳生,他扮贵妃他串明皇。台下是相依为命的人生辛苦路,台上是祸福相傍的世间痴心肠。他落到这悲绝境地,他哪能不管。
  
  就豁出去自己也得管,虽说自己落到这人手里,也无非就是同个下场——然而楚流云演的是女流,他做的是男儿丈夫,丽娘有难,柳生自该将身去抵挡。
  
  正是抱着这点绝然打算,待赵玉才一步三回头得随吴管家离去,厅中只剩他与祝载圳面面相对时,他的心里甚至平静到死寂的地步了。然而那人只须轻巧一句话,便教强抑的几分乱又浮了上来:“是你要来找我的吧?你凭什么就拿准我得帮你?”
  
  他心思太刁钻,戳人心防一击即溃。
  
  林迁默了少顷,道:“没什么凭不凭的……我来求你,你帮了;你不教我走,我也留了。”
  
  没想到他唱的戏文婉转缠绵,私底下吐出来的话却直白坦率,在祝载圳听来,已近乎是故意撩逗了。他缓缓走近他,一直近到呼出的气息彼此相闻:“怎么,觉得亏了?事不过三,我也放了你两回了。何况头两回是我请你来,这回可是你来找我……难道今晚我留你留得不对?”
  
  真离太近了。他能闻见他身上淡薄的烟草味儿,温热体温直扑过来,把周遭的空气酿得浓稠如酒,吸进胸窝直教人气浮心慌。林迁使出二十年的演技功夫,强令自己照旧做个冰雕冷人儿,却听见祝载圳轻笑道:“你慌了?方才不是还撑着?我就看看你,你慌什么?”
  
  他迫他这么近,确是为了仔细瞧他;见了他也有三回,到现下才觑见庐山真容,原来他是这模样:略显清削的脸,线条明晰细致到挑剔的地步,浓长的眉略微向上斜挑,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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