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相厮杀,血流成河。
也不知道是谁没有把窗扇关上,夜晚的冷风顺着窗缝直直吹进屋内,坐在藤椅上的神仙的头发被吹起一缕,遮遮掩掩盖住半边面容,明净素雅的房间仿佛凭空加了一层毛骨悚然的惧意感。青华体贴地起身关紧门窗,一挥手又点燃满屋烛灯,自嘴里吐露出来的话却是听起来比瘟疫还要可怕。
青华说,凡间的确有战乱,三十年一轮回,革故鼎新。其间,有刀光血影,有妖魔作乱,有阴谋诡计,无数英雄竟折腰,无数美人昔送命。又有硝烟滚滚,强取豪夺,颠肺流离,数以百计无辜人化冤魂,数以百计冤魂成鬼怒。天庭不得不派下神仙,定人间善恶,清世间血雨。
为此,各位神仙轮流把使者做。
“这次轮到谁了?”彼时天华好奇,杵着下巴问道。
青华拿起一桶还剩满满的竹签筒,随意摇了摇,先后掉下两根竹签。
“啊,好巧,有你……和南灵真君。”青华如是说。
南灵真君……
事情的开头就是如此,关乎众生性命的事,天庭总是看得很重,纵然平时他悠闲到种花集宝无仙能管,此时也只能是硬着头皮把此事收进屋内挂在床头日夜冥思。雪白的宣纸一下子铺满案台,沾了墨的湖笔一字一字地占满整张纸,关于芸芸众生的考验,关于奸佞邪魔的惩治,关于……他那位同僚的想法。
“我找太上老君算过了,这届祸害人间是个妖女,不知比往年要如何?”几日来即将想破头皮的正主就站在他眼前。只见南灵兴奋地从怀里摸出一张小纸条,煞有其事地念道,“空穴来妖,汲山水之灵气,引人间祸乱,折神将数千。”
略微熟悉的情节。
以前,凡间有灵石,受天灵地秀,取日精月华,生石球,成石猴,气冲斗牛。此妖神通广大,精七十二种变相,翻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的路程,更有东海龙宫的定海神针在手,随心所欲。玉帝畏其法力,引召天庭。然其大闹天宫,被如来受压于五指山下。后随转世后的金蝉法师西天取经,战功显赫,如今已修得成果,封“斗战胜佛”。
难道,又是一个孙悟空?
天华感到有些苦恼。
南灵摸着下巴,也在苦恼,“听说,巫山近有一莲花将成人形,也不知与这妖女比,谁更漂亮些?”
天华笔下又是一顿,再起笔,“同僚”二字已成了一块黑疙瘩。
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天华缓缓抬起头,对着面前还在用手拧眉的南灵平静地笑道,“既然如此,来日妖女杀来时,就劳真君招待周全了。”
语罢,未等南灵反应,一句“送客!”就接连脱口而出。
闻言,南灵却是笑嘻嘻地放下手,扭脸道,“你生气了?要我说,你也真该下去走走了,底下的世界不知要比你这天华殿精彩几倍……”语声稍停,对着天华因好奇投过来的视线玩味地轻笑一声道,“呵呵,就说你这满院子的花花草草也不过是人家胸衣上的一块花纹。”
天华面色一僵。
不待他第二次“送客”,又伸手抓住天华提笔的手腕,身子半趴在案台上,继续笑道,“最主要,凡间有好多亮丽的宝物。”
召唤而来的小仙一进门入眼的就是这等场面。尴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去也不是,进退两难之间,坐在床榻上的来客忽而站起身,拉着自家的主子直往门外走,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泛着十足笑意道,“不用送了,你家主子要亲自和我送凡间一趟。”
就像与之映衬,对面一双秋波眼里含笑,放在外面,不知又要倾倒多少怀春少女。
第二章
阳春三月,春风款款,桃花初夭,玉兰飘香。阳春湖上,缓缓摇曳着几支船影,浅淡烟中;绕堤垂柳,柳下人望尽洲头,又是谁家公子去又是谁家情郎归。
北州城里新来了两位游客,一先一后走进阳春茶馆。
这“阳春茶馆”虽是个茶馆名,说起来却是北州城内数一数二的大酒楼。从清粥小菜到美酒佳肴一应俱全一样不差。
“这么大的酒楼,怎么还叫‘茶馆’?”有客人不解问道。
“兄台有所不知,开这茶馆的人也就是我家掌柜的祖先曾与人有再聚之约,以‘阳春茶馆’为名区别于这左右大小茶馆。再之后这茶馆生意越做越大,祖先恐贵人来时难以辨认,便一时未做更改。后人为了念祖先生前难以忘怀与贵人之约,便一直保留这名留存至今。”酒楼里一位小二躬着身倒酒,如是回答。
“掌柜的祖先也是个重情之人。”客人叹道。
掌柜人在一旁边打着算盘边听着店里小二与客之间的谈话一直但笑不语,眼睛却注意到刚到门口的两人,前者衣着华丽,翩翩衣袂上绣满了精致的线条,生得也是好看,器宇轩昂;后者虽青纱素袍,却也是气质属佳,一看就是来了两位贵客,带着略微训斥的语气对着还在与客人攀谈的小二喊道,“小楼,还不招待客人。”
店小二在茶馆身呆数年,最懂眼色。闻声转头,只眼一瞧,便知门口两位绝非寻常人家,赶忙提着壶快步上前,“哎呦,两位客官好等,里面请里面请,楼上有厢房。”
热络的态度,直叫散座上几个人向门口望去。
只见那二人也不说话,跟着店小二就上了二楼,走进了一个靠边的小房间,丝毫不在意散座上的人们投来的视线。
直到那两人没了影,酒楼里的客人才又议论纷纷。
“这是谁家的少爷公子?”
“不知道,瞅着面生。”有人摇摇头。
“眼下时局动荡,朝纲混乱,说不定哪天仗就打起来了。说不好这两人就是太子党或太师党的人呢……”有人揣测。
“什么,这就要打仗阿?”有人疑问。
“那可不……”
渐渐地,对新到的那两位客官的猜疑声埋没在一片对时局的讨论声里。
天华和南灵随着店小二上了二楼,茶楼的木料皆是上等,故而隔着木门木窗对于底下生起的小波澜是半朵涟漪也没传入眼下这间小厢房。
厢房的位置靠外,饭桌正临着窗扇,天华拿下横在窗扇上的窗栓,外面阳春桥下的潋艳湖光尽收眼底。刚一落座,店小二就把茶杯里灌满了茶水,甚至还体贴入微地放进四五粒枸杞,才恭恭敬敬问道,“两位客官来点什么。”
“你这小二倒是会来事儿”,不及他开口介绍,南灵就睨他一眼报上几个菜名,所选尽是名满一街的特色菜,最后又添上两碗阳春牛肉面。
“好嘞。”店小二干脆应道,用笔在纸上草草记过账,便欢欢喜喜地从外面关上了门。
厢房里只剩下天华和南灵,茶水在桌子上腾腾地冒着热气。口渴拿起手边的茶杯,没有想象中的烫意,凑近嘴角轻抿一口,温度也是刚刚好。
眼睛不经意往窗下看去,阳春湖畔,才子佳人成双成对,耳语厮磨你侬我侬。神仙的五官多是灵敏,千千情话不自觉地就飘进了耳朵里,他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哭哭笑笑,走走停停,听在耳里每篇故事都不尽相同,可千头万绪又都是由一场爱别离,情不舍,惜相逢而起。
“啧啧”,南灵倚着阑干伸长脖子直往楼下的阳春湖探,嘴里发出怪声,“瞧瞧这一对对儿的小情人。若是我能遇上一个人如此等我,就不枉此生了。”
天华饮了口茶,轻轻道,“青龙神君前两天还跟我说嫦娥仙子让玉兔给你送了一盒亲手做的月饼,真君如此说可是辜负了仙子一片心意。”
说起来,玉帝为了这事儿可在御花园里伤他不少族类,现在想想那些残枝败叶还微微心疼。
都道修仙难,其实草木修仙才是最难。听过太多这样的事情,有笑插桃花满头归,有怒斩林木千百株,有博美人一顾摘得芍药俏枝头,有修得千百年道行的花妖被一句“妖即是邪“碾作泥,造物如此,除了一阵唏嘘长叹又能如何?
只是万物皆有灵,草木也有情。
“嫦娥仙子素来爱送月饼。”南灵微微一笑。许是在那冷冰冰的广寒宫呆久了,连那月饼也是硬的硌牙。放在以前嫦娥仙子还爱照看个桂树逗弄个兔子,可现在桂树有了吴刚,圆滚滚的玉兔也成了窈窕淑女,也只有做做糕点打发打发悠悠岁月。只是如斯美人做出的月饼却出奇的难吃,也只有玉帝那个老家伙才会爱屋及乌。
“说起这些个风流韵事来,倒是听闻前几日月老与太白金星醉酒误事,牵错了线。若是别人还好说,大不了费番周折绕个圈子再绕回来。可这次遇上的却是复杂的紧也是有趣的紧”,南灵收回头,眼带促狭,卖了个关子,“说来你也认识。”
“紫微帝君?”
“呃……青龙兄跟你说过?”倒是南灵一脸错愕的表情。
“还没说,猜的。”
“怎么猜的?”
“随便猜的。”
“!”若是去了赌场,绝对堪得上赌圣。南灵肃然起敬。
说话间,店小二就端着装有大碗小碟的托盘进了屋,直等把一个个摆上了桌,看着南灵和天华执起筷子夹上菜,自己却仍是站着不走。
“小二哥,可是还有话说?”南灵无奈地放下筷子。
果然……
店小二意思上踌躇了半晌,用手捂着嘴,声音压得低沉,“看两位不像是本地人,相貌又是生得极好,衣冠楚楚,准是个公子爷。我好心提醒两位,这城里表面上看是平静,晚上还是少出门好,就是白天也要往人多的地方去。”
“这话怎么说?”南灵照葫芦画瓢,同样压低问。天华却是在心中奇怪他们的交流方式,南灵如此,店小二如此,说话都不一次说个完全。听说凡间习俗众多,也许这就是其中一种,真是怪异。
应天华心中所想,店小二又压低几分,神秘兮兮道,“这城里最近人多手杂,总是接二连三丢些东西。说来也怪,这小偷金银不拿字画不要,从小镜子小珠子到珍珠玛瑙夜光杯大小贵贱都有,手法也是高超,前两天满园护卫之下员外家还被偷了个夜明珠。二位公子出门在外多要注意才是。”
又听那店小二说,真是要变天儿了,如今朝里暗斗都搬到明面上了,起兵也就是差个导火索的事儿了。小小的偏远地区少灾祸,一时间倒成了风水宝地,人流涌注,天天都能见到几个背井离乡的人。
“真是难阿!”末了,店小二叹了一句。
励精图治也好,碌碌无为也罢,帝王怎样都好。对百姓而言,俊美,博学,善战,不过是穿在外面的一层华服,说出来好听拿出来鲜亮。如果没有那件华服,粗布麻衣也未尝不可。对于帝王如何,他们从来没有要求。
从始至终,他们就只有一个卑微的愿望,只求一个平淡持久的生活。
许是太卑微,在那些个雄才大略的野心家面前,这个愿望简直不值一提。
店小二拿走空盘蹭蹭地下了楼,南灵盯着桌上的饭菜,噗嗤一笑道,“这厨师真是糊涂。”
满桌的荤肉素菜中间,放着两碗牛肉面,皆是用青白瓷碗所盛,碗边清新娇嫩的小蓝花都仿佛是出自同一棵老树。片片绿意漂浮在汤面上,只不过,一碗尽是香菜,一碗尽是青葱。
南灵拿过香菜那碗,筷子夹起一片绿油油的香菜叶放在嘴里齿唇相捻,而后咧嘴笑道,“世间再难寻比香菜还要极品的青菜了。”
天华皱皱眉,拿起另一碗,道,“你喜欢就好。”
有口的地方便从来没有秘密,纵然是天庭上埋到云层之下的故事也能挖出来搬到饭桌上当做奇闻轶事一笑而过。什么王母娘娘在凡间另有情郎,什么玉帝喜欢的不是嫦娥仙子,有的没的,说的喜上眉梢,若是当事者在场恐都难听出这是自己的故事。说到最后,又落到了天华这里。
南灵又咽下一片香菜,眨眨眼道,“灵君,莫非你还有什么亲戚在这凡间?”
筷子一顿,疑惑地撩起眼皮,“怎么说?”
南灵嘿嘿一笑,“没事儿,我就是觉得店小二说得那位与你有几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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