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栗点头附和道:“北方到了冬季哪有不下雪的,和尚……”
顿了顿,沈栗忽地提高声调:“他说什么?大雪成灾?”
第一百二十八章不堪为其子
方鹤吓了一跳,点头道:“是啊。”
沈栗放下碗筷,低头苦思。
下雪是平常,雪灾却不一般。
今年的气候是有些反常,北方三晋,南方湘州,便是景阳,十月份还下了场凉雨。大业和尚所说三晋冬季必有雪灾,不知有几分可能?
大同府一场天灾人祸已经闹到如此地步,如今眼看入冬,若是再来一场雪灾,只怕不单大同府,就是整个三晋都要动荡了。
沈栗立时起身道:“先生慢用,学生有事去找大业和尚。”一阵风出去了。
多米拿着披风在后面追:“少爷,加件衣裳。”
大业和尚如今每天的日程是这样的:早起和建章道长掐架,早课,接下来一边用朝食一边和道士继续掐,方鹤来了就一边下棋一边掐,午饭还掐,探讨四艺接着掐,方鹤告辞后晚课,晚饭再掐,直到熄灯。
沈栗在帐篷外听了一会,感叹了一番大业和尚与建章道长的“词汇量”,方点头示意门口苦着脸的小沙弥(小道童)进去禀告。
帐篷里顿时安静下来,沈栗进去时和尚与道士都恢复了世外高人的形象。
“阿弥陀佛,不是施主此来有何见教?”大业和尚道。
沈栗上前见礼,笑问:“路途颠簸,不知二位近来可好?”
“好得很!”建章道长笑道:“方外之人没那么讲究,玉粒金莼也好,粗擦淡饭亦优,劳沈公子问候。只是若是能把这和尚赶远一些就更好了。”
“阿弥陀佛,这正是老衲想说的话,老道不要插嘴。”
“和尚……”
把这两人放在一处还是沈栗憋得坏。信仰不同,争执自然多,一朵花开的姿势都能辩论一天,和尚道士每日里光忙着吵嘴,也就没空在队伍里发展信徒了。就是偶尔有哪个闲心,身边跟着个时刻准备拆台的,也是事倍功半。
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沈栗咳了两声道:“学生此来是有事要问。”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施主(沈公子)尽管开口。”两人互相瞪了一眼。
沈栗笑道:“听方先生提起,大业禅师曾提起今年三晋或有雪灾,可有此事?”
“沈公子不要听这和尚招摇撞骗。”建章道长撇嘴道:“他的卦不准的。要算前后事,当找老道才是。”
“阿弥陀佛,老道不要妄语。”大业和尚严肃道:“和尚不算挂,但和尚具慧眼,因此看破今冬三晋必有大雪。”
“这不废话吗?”建章道长嘲讽道:“方先生不是说过,三晋之地冬季必然有雪,你说不说它都要下的。”
“是雪灾!”大业和尚急道:“老衲指的是雪灾!今年雨水异常,十有八九会形成雪灾,到时候冰封千里,你就知道厉害了。”
“口说无凭!”建章道长冷笑道:“你说有雪就有雪?”
“肯定有,别的地方十之六七,大同府最靠北,肯定跑不了。”大业和尚一口咬定。
建章道长还欲争执,沈栗忽然问道:“禅师果真有把握?”
大业和尚噎了一下,含糊道:“这个……”
建章道长嗤笑一声。
大业和尚羞怒道:“这种事本就很难定论,不过大同外沿每隔十几年都会有雪灾……”
沈栗恍然。大同府再往外就是北狄,草原上有的地方闹雪灾是有规律的,大业和尚是注意到这个规律,再加上今年气候异常,才做出了“预言”。
沈栗点头道:“多谢禅师指点。”
大业和尚愕然,他还在绞尽脑汁辩解,沈栗就相信了?
建章道长也愣了愣,不服气道:“沈公子不要被他骗了!这和尚只不过背了几句什么‘雨中闻蝉叫,预告晴天到。早蚯闻蝉叫,晚蚯迎雨场’之类的农谚,偶尔蒙对了几次晴雨,其实不过骗人罢了。”
大业和尚怒道:“鹦鹉精!老衲忍你很久了!”
“蛤蟆妖!尽管放马过来!”建章道长又打前襟里掏出符纸来。
旁边伺候的小沙弥(小道士)一脸的生无可恋。
沈栗失笑,拱拱手告辞出来。
再往回走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路上碰见才经武正在检查防务,沈栗自然要上前见礼。
才经武对沈栗还是肯给个好脸的:“既已入夜,赶快回帐篷去吧,再晚就要宵禁,营内不准通行。”
沈栗恭敬道:“才将军说的是。”
正说着,有军士拖了一个人过来,禀告道:“将军,行刑已毕,请将军验伤。”
沈栗一眼扫去,不觉惊讶。
这人谁呀?才经武收养的义子,才茂。就是出发时方鹤指着的那几个说笑女子的主家。因为才茂偷偷带上这几个女子,才经武还差点被人参了一折子,多亏那天他发现的早,立时叫人把女人们赶出队伍了。
沈栗一路行来,也看过才茂不少洋相。说起来,身为太监收养的螟蛉子才茂比霍霜和沈栗这种真正的勋贵子弟更有纨绔子的风范。用郁辰的话讲,说才茂是纨绔子都抬举了他,活脱脱就是一个败家子。
如今这败家子被打的可不轻,叫人拖着,连脑袋都没力气抬起来。
“你可知错?”才经武厉声道。
“……孩儿知错了。”才茂有气无力地回答。
才经武漠然转向沈栗道:“听见没,本官这便宜儿子比阁下还大上几岁,如今还在自称‘孩儿’呢。”
沈栗:“……”
你要教训儿子,扯上我做什么?
心下腹诽,沈栗面上扯出一个笑容道:“令公子为人……”
找了半天,终于翻出一个过得去的形容词:“潇洒,想必日后自有造化,将军且息怒吧,军棍太重,令公子怕是受不住。”
“潇洒?”才经武哼道:“风流才更恰当!我问你,那女子是哪儿来的?”
沈栗愕然,合着才茂到底还是在军营里发展了风流事?
“父亲,我们是两情相悦的。”才茂嗓音颤巍巍。
“两情相悦?”才经武怒道:“你都两情相悦多少个了?你说!这个你认识了多久?怎么会在军营里?”
“父亲!你总是忙着军务不知道,颖儿她是春天来到咱们家的。”提起女人,才茂柔声道:“她那时卖身葬父,惹人怜惜,孩儿……儿子救了她回府,她心怀感激以身相许。更难得的是,她女扮男装随着孩、儿子出征……”
“……再打二十!”才经武恨道。
沈栗惊奇地看着才茂,这得是多傻才能干出藏个女人在军营中的事?脑袋里塞得都是避火图吧?
才茂狼哭鬼嚎的声音响起来。
沈栗尴尬道:“这个,令公子看起来伤的挺重的……”
“没关系,”才经武漠然道:“反正又不是老子的种,养成这样,打死了再挑个好的。”
沈栗:“……”今日数次无语。
才茂大哭道:“父亲饶命,孩儿这也是为情所迫呀!”
还嘴硬!这货为了女人也是拼了。沈栗禁不住翻白眼。
才经武怒道:“老子也是为军规所迫!军中私藏女子者斩!你做了鬼老子叫人多烧些纸钱给你买女人用!那个什么颖儿也送下去陪你!”
“不要!”才茂哭道:“父亲饶命,孩儿再也不敢了。孩儿只是……情不知所起……请父亲体谅孩儿的心意。”
这回连行刑的士卒都面露佩服之色!命都要没了,还情呢。这是打蒙了吧?
才经武幽幽道:“你在军营中公然和女人嬉戏,考虑过你老子一个太监的心情了吗?”
……这是气疯了吧?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沈栗悚然而惊,此话听不得,赶紧走!一拱手:“眼看就要戒严,学生回帐中去了。
沈栗开了头,众人纷纷找借口离去,只剩下行刑的两个士卒一边打一边泪流满面。
才经武阴森森道:“咱家本来就是个太监,不会因为这句话杀人灭口的。”
不,公公,你要冷静啊!都怪你!才茂!要不是你把公公气糊涂了,他老人家怎么会脱口而出如此不得体的话?老子打死你!
才茂的哭声又高了几分。
沈栗回了帐篷,回想一下,忍不住笑起来。
方鹤此时还没睡,正在摆棋谱,见了笑道:“急匆匆而去,笑盈盈回来,看来是有所收获。”
沈栗摇手道:“收获却也有些,只是还不确定。倒不是为这个笑。”
“喔?”方鹤道:“那是……”
“不过是见了才将军收拾他那便宜儿子。”沈栗忍俊不禁道:“今日也算开了眼界,才茂着实堪称色胆包天,不知轻重。挨着打时还在高呼情不知所起,叹为观止。”
方鹤看向跟着沈栗的多米,多米遂上前忍着笑讲了才茂挨打之事,至才经武气糊涂说出“太监的心情”时沈栗咳两声打断了。
方鹤叹道:“虽然才公公是个无根之人,平心而论,才茂此子确实不堪为其螟蛉。”
沈栗点头道:“才茂可不是一般的缺心眼了,才将军家里有这个人迟早要招祸。”
竹衣端茶上来道:“私藏女子者斩!才茂已经犯了军规,难不成才将军还会想办法留着他?”
方鹤叹道:“才茂这一路已经触犯不少军规了,只是这回尤其严重。留着他,才公公的威信怕要受到影响,不留着他,到底是父子一场。端看才公公如何选择罢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撬门有望
才茂的人头到底没有挂到辕门之上。才经武打断了这个便宜儿子的腿,扒了他的军服,叫他做了马夫。至于女扮男装不离不弃的颖儿,尸身被扔到山里,连个草席也没捞到。
尽管才经武竭力掩饰,众人还是能从他目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一句“哀莫大于心死”。昨夜营中的是非太子也听说了,未予置评。倒是雅临颇有同情之色。
内监们有自己的圈子,雅临和才经武一个是东宫总管,一个成了少见国朝少见的武太监,都是内监里面熬出头的,此行又都是为了护持太子,一来二去也算有了交情。
雅临忍不住私下里对才经武道:“与老哥哥说句交浅言深的话,咱们内监收养孩子,不就是图个将来有个依仗吗?这小子便是老老实实做个田舍郎也未必不可,左右咱们也积下些钱财,只要人孝顺,原也不图儿子有甚大出息。
偏这个糊涂透顶,又爱寻花问柳的。先时为那几个女人的事,殿下就有些不高兴,如今又闹出什么女扮男装?殿下此行都不幸随行宫女呢!老哥哥留着他,不说将来是个招祸的苗子,就是眼前,也有个徇私的名头等着你了。”
才经武叹道:“咱家心里又何尝不知?原挑着这个孩子时看他千伶百俐的,才几岁,论语背的滚熟!把他领回来那天,咱家一宿笑醒两三次,我才经武也算有后的人了!也怪咱家太纵着他了,又忙着外头不着家,疏于管教,也不知怎么好好的胚子就养歪了!若不是想着咱家也有责任,早把他撵出去了!”
雅临摇首道:“老哥哥倒是念旧情,只怕这孩子不是肯记恩的。”
才茂自然是不记恩的,他正忙着吐呢。
才经武以前打是打他,物质上却极尽娇养。王侯贵族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世家子弟穿什么他就穿什么。就是混到禁军里,别看军服都和别人一个色,细看料子都是不同的。真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别说伺候马了,就是茶都没用他动手给才经武端过几杯。
带着一身棒伤被人拖到马圈,迎面一股马粪味,他先吐了个七荤八素。好容易喘过气来,哭道:“啊也,这马是有病吧?不要教它过了恶疾给我!”
送他来的是才经武的亲随,为他一再败坏将军名声,早恨他牙痒痒。如今好容易才经武下了狠心要罚他,自然不肯再奉承他。闻声阴阳怪气道:“这马好好的,且有用呢,你莫要咒它。”
才茂道:“易十四!你莫要仗着父亲给你几分颜色就来诓我!这马若不是有病,怎会如此恶臭?我的追云从来不臭!”
易十四嗤道:“要不怎么说命不同啊!这苦命的做了战马风里来雨里去也只得个破屋栖身,连马粪都没人按时清扫,怎么可能不臭!好命的明明半点能耐也没有,偏偏每日里细粮鸡子地供着,连蹄子都得包上布,浑身熏香,不过仗着好皮囊罢了!”
才茂好歹听出易十四在讽刺他,怒道:“贱奴!你敢欺我,等我告诉父亲!”
易十四听得一声贱奴立时眼眉倒竖,忍了又忍,冷笑一声:“看你横行到几时!少爷别忘了喂马,若是再出纰漏,小心将军还有板子等着你!”甩手去了。
才茂哪里会喂马?草料都不知道上哪找去。他能在二十多岁上还舔脸自称孩儿,本就不是个硬气的人。身上的伤又痛,还……委屈,不禁大哭起来。
哭了一会,原伺候他的小厮过来。才茂连忙问:“是父亲消气了,叫你来寻我回去?”
小厮为难道:“是将军叫小的来送少爷的铺盖,还有伤药。少爷自己上药吧,将军不让人伺候少爷了,说要少爷自己学着做事,要是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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