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同方恨起来,连父亲母亲也不肯叫了。
“对对,肯定是那老婆威胁贵府夫人保虔她,”桂丰附和道:“她被丁大人打死后,小人那破屋里还来过什么人翻找过,好在小人见机得快,远远躲了,这才逃过一劫。”
沈栗接道:“你怕自己被人害了,索性先来找同方兄揭底?”
桂丰尴尬道:“小人现今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还有人到处寻找,再说,那拖油瓶被秀才赶出来,又带回个小拖油瓶,还不是要吃我的!小人想着,反正那老虔婆也死了,现在小人都说出来,也没人再告我忤逆,便是连坐也连不到我身上,所以……”
“所以,你便拿着消息来换些银钱,也好度日。”沈栗道。
桂丰赧然道:“小人知道自己这样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刑律讲究亲亲相隐。什么意思呢?就是亲属之间有罪应当互相包庇,不去告发和不出来作证的不论罪,反之却要论罪。桂丰要揭发自己的继母,说实话,不太符合这时候人们的价值观。
沈栗摇头笑道:“无妨。她卖了你家田产,如今你也只算是在她身上找回来而已。再说,你那继母早就又做回仆妇,算是丁府的财产,不能单以孝道而论。她又是自己获罪,被丁府处置的,和你半点牵连都没有。于你而言,既已容她寿终,至于她死后的事,却不与你相干。”
“对对,”桂丰大喜道:“沈少爷说的有理,她都自己卖身为奴了,自然不算是我家人。”
沈栗点头道:“所以,这证据是你那继母留下来的。但是,她平时和你的关系并不好,为何证据会到了你的手上,而不是她的亲生女儿那里?”
桂丰的脸又红了,结结巴巴道:“少……少爷总能问到……紧要处。”
沈栗安抚他道:“你只管讲来,放心,我等只要确定证据的来路是真实的,至于其他,我二人都不会关心。”
桂丰放松了些,小声道:“其实,小人早就知道那老虔婆留下些东西给她的拖油瓶。”
原来,那嬷嬷也知道自己做的事实在缺德,只怕将来没有好下场,怕自己女儿蒙在鼓里不知道危险,平日里也把自己那些私事和藏证据的地方细细告诉她。
她那女儿只学得和她一样骄横,机灵劲却半点没学到。嫁给老秀才几年,非但没得到丈夫喜欢,反而招致厌烦,又只得了个女孩,还不准老秀才纳妾生儿子传宗接代。老秀才原忌惮嬷嬷在丁府中有脸面,又时常能得些钱财,便也忍了。前脚那嬷嬷一死,后脚老秀才便把她女儿连她生的孩子都给赶出门。
那女子再骄横,亲娘死了,丈夫不要她,便无依无靠。没法子,只好去找她原本看不起的继兄。桂丰是什么人?自打没有了田地,继母又每日里克扣他,恨不得叫他餐风饮露,便只好做个闲汉,到处帮闲找活混世面,早学的流气。这回拖油瓶落到他手里,还不使劲折腾。一会儿说要把那女子卖到青楼,一会儿又赶她去做苦工,再一会儿说要把她交给丁府灭口的人。
那女子前半生都在享福,哪吃得这份苦,又吓又怕,便把藏证据的地方说出来——她倒没想着卖证据,只为那嬷嬷还在那里留了些钱财,她叫继兄去取出来过日子。
桂丰道:“那老虔婆才留下几个钱?说不得,小人虽恨那大小两个油瓶拖累,到底也被叫过哥哥和舅舅,总不能就眼睁睁看着她们饿死。这点钱哪够啊,大的不妨叫她守着,小的那个长大了还要出嫁妆,小人自己这么大个光棍也盼着娶媳妇不是?”
沈栗点头道:“花钱的地方多,又没有进项,桂兄的负担沉重,丁府的人又一直紧追不放。”
“沈公子说的是。”桂丰赔笑道:“小人便琢磨着……嗯,若得些盘缠索性带着她们离开太原。沈公子不会看不起小人吧?”
沈栗笑道:“你那继母如此苛待于你,到最后你还能想着供养她的女儿外孙女,说是心软也不为过。贩卖消息也只不过是为了挣命而已,哪个会看低于你?”
桂丰叹道:“要不怎么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呢。小人也没有做圣人的心,只是那拖油瓶虽然长大了讨厌,小时候倒是知道从灶下偷饼子给我吃,到底没她老娘那么坏。”
沈栗将银票推了推道:“桂兄收起来吧,证据到手后,另有重谢。”
丁同方忙道:“这份钱财该有为兄来出。”
沈栗摇手道:“这事情揭出来,世兄要花银子的地方多了,且留着吧。愚弟的手中富余些,与世兄当年又有结拜之义,该为世兄打点些。”
丁同方愈加感动。他虽然脱口要散银子,只是平时在家里被继母克扣,连月银都捞不到手几回,囊中又哪有那么多钱?银票——他倒是常见,可自己没有!
桂丰瞄了一眼银票的数额,一百两!顿时心下大喜。对他们这些平民来说,十两二十两就算横财了,三四十两说不定就值得当街犯罪了。一百两,足够买上几块好田,在乡下做个小财主,过上体面的日子了。
何况沈栗还说事成后另有重谢!
把银票小心翼翼藏进怀里,桂丰笑嘻嘻道:“小人这就去取东西。”
沈栗忙道:“且慢,你如今说不定会被人盯上,不能就这样出去,等我安排人和你一起去。”
桂丰这几天被丁府的人追的东跑西颠,恨不得上天,如今沈栗说要派人跟着他,他倒乐不得。忙道:“听您的吩咐。”
沈栗想了想,不放心单独留丁同方与这桂丰在一起,招手道:“你跟我来。”
带着桂丰来到另一个包间外,令桂丰藏好,把竹衣叫出来:“你领着他找地方换了衣服,再去禁军领几个靠得住的人同他一起去取些东西来,要小心隐人耳目。”
见竹衣领命带着人走了,沈栗方转身回去。
丁同方此时彻底露出焦急表情,不安道:“贤弟,你且帮我拿个主意。”
沈栗为他斟酒,道:“世兄且莫慌张,这样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轻易解决的。”
丁同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呛咳起来。
沈栗为他拍背顺气道:“首先,咱们得看见证据,辨别真假。桂丰此人虽表现的实在,可谁也不能保证他说的就是真的。没准他是故意来挑唆你们父子不和,毕竟,他继母死在丁府。与自己继母不和是他自己说的,这件事愚弟会派人去打听。”
丁同方苦笑道:“说实话,为兄也不想相信。但平心而论,如果是家父……恐怕他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
沈栗叹息,接着道:“就当年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也不能保证桂丰拿出的证据是真的。也可能是他知道有这样的事,然后伪造证据来卖钱。”
这点却是丁同方没有想过的,不禁楞道:“还会有这样的事?”
沈栗道:“世上事千奇百怪,桂丰此人一看便是在市井中混迹的久了,学了些机巧手段也未可知。”
丁同方皱眉道:“这却如何辨别。”
沈栗低声道:“辨别证据真假倒是容易,我拿去找个熟悉侦缉的人看看就知。但是否要去找人辨别,却要先看世兄的想法了。毕竟,东西一旦拿出去,别人自然会知道,消息一经泄露,就不能回头了。所以世兄要先想清楚,如果令父真的做出了杀妻灭子之事,世兄到底要不要追究下去?”
丁同方不觉呆呆发愣。
第一百五十三章生父不及新友
先前丁同方热血上头只想着搞清楚当年母兄之死,心里奎怒于父亲无情无义,倒没思考过事情到底要怎生解决为好。
这对丁同方却不是什么可以轻松决定的事。
父权社会,妻子杀夫罪不容恕,丈夫杀妻却不一定判死。何况丁柯先妻的原是与他同甘共苦,起于微末之时,娘家门第并不高。丁同方这么委屈的长大,他外家压根都没敢替外孙言语一声,甚至两家早已没了来往。
此事就算揭出来,他外家也未必会为一个死去多年的女儿和外孙喊冤。他们不出头,就得丁同方自己去告他老子。这样一来,又触犯了亲亲相隐的规则,状子还没递上去,丁同方就已经背上了不孝,忤逆的名声。
沈栗道:“此时非同小可,世兄还是要仔细思量才是。”他虽然想要丁柯后方着火,却没想着挑唆丁同方去以子告父。丁柯贪腐谋权危害百姓,丁同方身为其子,却没有享受到什么利益,甚至还称得上是受害者。沈栗做事的风格在一些老大人眼里虽有些过于机巧,不太符合君子之道,倒也有自己的底线。
证据既然已经显露,太子一系想追究丁柯还不容易?何苦非逼着丁同方这倒霉蛋为难。
丁同方人是单纯些,却也不是热血上头不管不顾的蒙头小子。别说他如今还没什么主意,就是下定决心要为生母伸冤,丁柯在三晋的势力也不是白给的,贸然行事,下场要参考他那夭折的二哥。
丁同方郁郁道:“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先见到证据才是。”
眼见着天色见暗,竹衣等人还未回来,丁同方无心吃酒,只呆坐在喝茶。沈栗知他心里难过,也出言不打扰,由着他静思。怕丁府的奴仆们耐不住来催,索性关照伙计给他们再上酒菜,还请了酒娘唱曲,这些人只觉三爷这回交的朋友比之以前阔气多了,又肯撒钱与他们喝酒耍子,都没有不应的,满口道:“少爷们尽管玩去,奴才们等得的,只不要耽搁了宵禁。”
沈栗再回来时,正好碰到竹衣悄悄带着桂丰溜进来。
桂丰怀中揣的鼓鼓囊囊,一件件向外倒腾:“这一封是当年丁大人与丁府夫人写的书信,那老虔婆抽空私藏的,那时先夫人还在,这位夫人还待字闺中呢,喏,这里还有日期。”
丁同方抖着手抢过来细看,半晌抬头望向沈栗,颤声道:“这确实是家父的笔迹!”
沈栗接过来打量,他入晋后也在太子那里见过丁柯手书,倒也认得出。思索道:“此信可证明丁大人的确在先夫人在世时就开始与现夫人来往,只是他们如今早已成婚,一婚遮百丑,此时再翻出来,至多可影响丁大人声名,要治罪却不容易。”
这封书信中只有甜言蜜语,什么阴谋诡计都没提到,传出去也不过让人茶余饭后说一句丁大人年轻时风流了些,现夫人闺里不规矩。朝中御史倒是可能参丁柯一句人品不恭,但丁柯如今已经算得上封疆大吏,小小花边新闻还动摇不了他。
桂丰忙不迭道:“还有!这是当年二公子的头发!”
沈栗奇道:“什么?令母保留人家公子的头发做什么?”
丁同方双目圆睁,死者为大,他二哥人都没了,那嬷嬷怎么还下手破坏他人尸身!
桂丰道:“二位少爷不知,丁二少爷是被小人那继母灌……灌了砒霜死的!”看着丁同方扭曲的脸,桂丰嗫嚅道:“听说死于砒霜的人可以由头发检查出来,当年丁二少爷死的不明白,为防叫人看出蹊跷,收敛尸体都由小人继母动手,于是那老虔婆趁机割了些头发留下。”
沈栗皱眉道:“还是不够,如今又如何证明这头发是从丁二少爷的身上取下来的?”
桂丰忙道:“那……对了,我那继母还知道当年丁二少爷被埋葬的地方,还有买砒霜的药房。”
丁二少爷亡故是还未成年,少年夭折不入祖坟,丁柯下令,在途中随意找个地方简薄地埋了,这么多年无人打理。但只要坟墓还在,总是可以发棺验尸的。
沈栗问道:“当年是你继母亲自去买的砒霜?”
桂丰回道:“正是,这件事前前后后都是她动的手。”
沈栗微微点头:“医馆里出售砒霜都是有记录的,如果那家医馆还在,必然可以查到。事情又是在景阳发生的,丁大人在景阳没什么势力,想来那医馆不至于为他隐瞒。”
丁同方低着头,看见自己的手指微微颤抖,哑声问:“还有吗?”
“还有,”桂丰又掏出了一团绳子:“先夫人……是被那老虔婆和丁大人合力勒……勒死的,这是……”
丁同方一把抢过,禁不住落泪。他对生母最后的记忆就是棺材里因二哥去世一张红肿憔悴的脸,还有抱着他嘱咐丫头的话:“最近乱糟糟的,照顾好三小爷,他年纪小,莫要叫他乱跑伤了自己。”再后来,就是冷冰冰的棺木,连一体都未曾捞到看上一眼。
沈栗仍道:“不过是一截绳子,这东西到处都是。”
桂丰道:“还有还有,那老虔婆说当时先夫人挣扎的厉害,在丁大人上臂抓了几道口子,丁大人气急之下把先夫人两条手臂都打折了。后来丁大人手臂上的抓伤留了疤痕……”
桂丰向后缩了缩,小心看着双目通红的丁同方道:“后来下葬时,丁大人怕先夫人死的太冤,日后成了恶鬼来索命,在先夫人头顶和手脚上都钉了镇尸的铁钉。”
丁同方顿时嚎啕起来。
沈栗忙捂着他的嘴道:“世兄且冷静冷静,千万不要高声。”
丁同方在椅子上缩作一团。最痛心不过亲人相仇,丁同方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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