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良在进宫的大轿中,品味出自己的失策了。山东这块“溃疡”不该此时捅破,因为朝廷目前根本无力再开战场了,内部刚刚结束了一场大纷争,外部又有革命党举事。现在动山东,真的不明智了。
清廷确实处于一场危机中。
庆亲王、军机领班奕劻的儿子载振在中央官制改革中受惠,出任农工商部尚书,刚让奕劻高兴了没几天便中了人家暗算。载振与徐世昌赴天津公干时,迷上一个叫杨翠喜的女伶,时任巡警总办的段祺瑞花了十万两银子将杨翠喜赎身,这件事徐世昌不仅不吱声,又花了十万两银子给奕劻贺寿。徐世昌和段祺瑞跟袁世凯的关系尽人皆知。于是庆王父子更彻底地成为了袁世凯的掌上玩物,对袁世凯的要求自当凛尊。
事情的起因还是北洋军的指挥权归属。
铁良利用官制改革,在慈禧的支持下入主陆军部,借以控制北洋全军。在世人眼里,被铁良以中央大义挤兑住了的袁世凯有些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了。但袁世凯毕竟是一代枭雄,很快就有了对策,在另一盘棋上与铁良(背后是满洲权贵)展开了博弈。
袁世凯收回兵权的计划是利用中央官制改革已告一段落,地方官制改革即将启幕,建议从东三省入手。先将徐世昌这位契兄推上东三省总督的宝座。再以边防吃紧为名,调北洋军大举出关,这样一来,被铁良收走的兵权自然而然就回来了。
早在1903年。慈禧就听从了袁世凯的意见。对关外三省做了不彻底的改制。废奉天、吉林及黑龙江三将军,各省设巡抚,再上面设东三省总督统揽军事。当时推荐的就是袁世凯的最铁杆密友徐世昌。但此事没有成功。袁世凯的干将唐绍仪做了奉天巡抚,东三省总督却长期悬着,徐世昌并未就任。盖因朝廷满族贵族一派深恐袁世凯尾大不掉,不能再增其势力了。恰逢日俄在关东开战,朝廷搞出局部中立这样屈辱可笑的对策,东三省总督在那种情况下有同于无,袁世凯也就放下此事了。现在局势大变,袁世凯认为收回兵权的最好方法就是做东北这篇大文章,于是下重注在奕劻身上,而奕劻也真不辱使命,凭着他军机领班的地位,奏明慈禧,现日俄战争已了,关外须派一名重臣镇之,方能统摄各方。慈禧问谁去合适,奕劻便按照袁世凯的意见推荐了徐世昌。慈禧说,刚任命徐世昌为民政部尚书,这还没几个月呢。奕劻说,民政部谁都可以,满洲非徐世昌不可。慈禧本来对徐世昌印象就很好,曾夸赞过他是李鸿章第二,立即同意了徐世昌的任命。
但任命尚未公布,《京报》便爆出了段祺瑞色贿载振的丑闻,细节之细腻,直如一部艳情小说了。自《京报》开头,京师的报纸一时间都盯住了这个案子,袁世凯等人想压也压不下了。
任何一个专职政权都不能与舆论自由并存,这就是东风西风的现实版故事。《京报》之所以敢对准尚书级别的大人物开火,是因为其主笔汪康年是大人物的门生。这个大人物就是特立独行的军机大臣瞿鸿禨。
有新闻界的火力在前,加上背后有一个浑不怕事的军机大臣瞿鸿禨,一场政争风波愈演愈烈。谁都知道段祺瑞、徐世昌和袁世凯的关系,一时间,包括关注于军权的铁良,都对瞿鸿禨的倒奕之举推波助澜。
瞿鸿禨1901年入军机,深得慈禧信任。信任的缘故不独其干练,更主要的是其清廉,在晚清浑浊不堪的官场上成为一个异类。
满清仿明制,官员的俸禄极低,少有哪个官吏不是靠贿赂过日子,尤其是京官,更是如此。瞿鸿禨的不受贿却坚持了一生,在其进入军机处后,他就是事实上的宰相了,不知道有多少官员希望给他送礼以建立关系,都被他坚辞,包括当上了直隶总督的袁世凯,借瞿鸿禨的儿子成亲之机送了一个八百两的红包,本是投石问路之举,没想到瞿鸿禨硬是不给这个炙手可热的疆臣之首面子,红包被退了回来,由此埋下了两人间的芥蒂。
瞿鸿禨对于袁世凯借东三省改官制而大做文章培植亲信的做法洞若观火。因为其不受贿,所以不怕事。在《京报》刊登了段祺瑞拿女伶贿赂载振的丑闻后,瞿鸿禨抓住机会,在慈禧面前大肆攻击奕劻卖官鬻爵。恰好另一位慈禧所信任的疆臣岑春煊进京,这也是个不怕事的,在面奏慈禧时,将这些年奕劻的种种丑闻讲了个够,有名有姓有事实,让慈禧大吃一惊。
岑春煊在两广总督任上时间未久,但却以肃贪著称,也是个难得的清官。或许本人出身富豪之家,本就不缺钱。所以,借杨翠喜一案,讲了如今官场的种种积弊,将官员贪腐上升到危及朝廷统治的高度。让慈禧感到惊心不已,连说万万没有想到吏治崩坏到如此地步,连连对岑春煊说,“你说的是。”
本来,慈禧准备将岑平调至云贵总督的位子上。就清廷八大总督而言,云贵总督的重要性不仅无法比两江、湖光及两广,甚至连陕甘总督也比不上。岑春煊最近一直受到攻讦,总有人在慈禧面前说他的坏话。慈禧则感念当初岑春煊千里赴援的恩义,只是准备给他动一动地方,没想着将他免职或者降职。现在看来。岑春煊不受人待见。关键是他太清廉了。清水池塘不养鱼,广州如今是最繁华的商埠,你断了人家财路,人家自然要反击。
岑春煊本来大获全胜。但他将话说过头了。他不独说袁世凯与奕劻表里为奸。也讲到了龙谦,说龙谦就是通过给奕劻送重礼而当上提督统领一军的,此人狡诈异常。万万不可重用。朝廷应将龙谦与袁世凯一体免职,深查治罪。
慈禧却不爱听这句话。岑春煊有些说过头了。当初庚子年慈禧蒙难出京,最先赶到救驾的就是龙谦,岑春煊晚到了一步,光彩就差了许多。因为岑春煊之父便是总督级别的高官,官场人脉比龙谦强了不知多少倍,而本人当初已经是按察使的高位,所以,慈禧到太原后,立即委任岑春煊署理山西巡抚,从而步步高升,没几年就登上了两广总督的高位。比起岑春煊,慈禧甚至觉得龙谦有些亏了,岑春煊已经是一方总督,但连立大功的龙谦却依旧是个提督。现在岑春煊攻击奕劻与袁世凯,连自己一手提拔重用的龙谦也不放过,让慈禧冷静下来,觉得岑春煊或者与瞿鸿禨结党了,不然何以步调如此一致?慈禧跟无数帝王一样,可以容忍臣子贪污,却不容忍下面拉帮结派。所以,本来准备严惩奕劻载振父子进而处理袁世凯的心思又搁下了。
事情还没有完。奕劻在指使御史赵启霖上奏,揭露奕劻受贿卖官及杨翠喜一案的真相。御史的职责便是弹劾官员,慈禧不能无动于衷了,于是,罢载振与段祺瑞,命载沣与孙家鼐彻查此事。慈禧表示,如果查出奕劻贪腐卖官的实据,就让他休息。至于袁世凯,当然也要严肃处理。
岌岌可危的袁世凯反击了,反击就必须瞿鸿禨和岑春煊于死地。
瞿鸿禨的把柄很快被抓到了。不贪污并非没有失误,瞿鸿禨不该将慈禧对瞿鸿禨单独讲的话告诉夫人,而她夫人更不该将这样机密的消息转告了《京报》主编汪康年的夫人——她们是手帕交,无话不谈。而汪康年又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泰晤士报》的莫里循,莫里循则报告了英国公使。在慈禧主持的一次招待外国使节的宴会上,英国公使朱尔典婉转地表示,不希望庆亲王倒台,这会影响本来良好的中英关系。
慈禧大为震惊,因为这个话,她只对瞿鸿禨一人讲过。她对瞿鸿禨的信任由此动摇了。
袁世凯和奕劻密谋后,采取了更为卑劣的手段。他们也是从御史发动,重金收买了一个叫恽毓鼎的御史,让这个人弹劾瞿鸿禨“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然后,奕劻密奏慈禧,岑春煊早在戊戌年间就结交康梁,图谋不轨。慈禧惊愕万分,问奕劻可有证据,奕劻不慌不忙地拿出了一件足以置岑春煊死地的铁证!
那是一张岑春煊与康有为的合影,说是最近两人在广州见面所照。
那张照片当然是伪造的,是照相馆的人将两人做了技术处理的结果。
慈禧呆了,拿着那张照片竟然流了泪!如果数慈禧一生中痛恨的人,康有为肯定上榜了。现在,她最信任的大臣竟然做出了这等事!
想了数日,重感情的慈禧实在不忍对瞿鸿禨和岑春煊下手,命令将瞿、岑二人革回原籍,永不叙用!她可以容忍大臣贪污玩女人养戏子,但绝不能容忍大臣对她的政权不忠。
瞿鸿禨作为军机处独立的存在结束了。慈禧再三考虑,将袁世凯调入军机处,兼任外务部大臣。同时下旨调老资格的总督张之洞入军机处以牵制袁世凯。这样,在广东乱局未平,山东乱局又起的当口,清廷中枢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次权力调整。调整后的军机处为四满三汉:奕劻、那桐、世续、载沣、鹿传霖及袁世凯。
这是清廷最晚期的一次大政争。结果以瞿鸿禨与岑春煊的失败而告终。亲手干着“倒清”的奕劻与他的盟友袁世凯顺利度过了一次大危机。从朝廷的角度看,瞿鸿禨和岑春煊都是应当重用的人才,这样的人方是维持朝廷岌岌可危的统治所必须。但就如劣币总是驱逐良币一样,在某种体制下,清官总是斗不过贪官。瞿鸿禨、岑春煊与奕劻、袁世凯的斗法,不过是再次证明这一真理的并不特别的案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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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危机与变局三
铁良进宫的时候,在慈禧寝宫召开的军机会议已经进行了好一阵了。铁良被传进后,照例给慈禧叩安,抬头时一眼看到慈禧那张已经苍老的难以遮掩的颜面上写满了愤怒,心里暗叫不妙。
果然,慈禧尖利的声音发出来了,“铁良,谁允许你的人去山东挑事的?咹?这个孟恩远,为何如此蠢笨放肆?”慈禧咆哮道,“广东为心腹之患,革命党未平,尔何以擅动山东,乱我后路?你真是太令本宫失望了!若不是杨士骧处置的好,你要将山东变为第二个广东吗?”
究竟是谁在老佛爷面前告了刁状?铁良一愣,尚未想好答词,先“咚咚”叩头不止。
发作过了的慈禧情绪平复了许多,冷哼道,“把杨士骧的电报给他看。”
从奕劻手里接过电文扫了一眼,奶奶的,这个华源还真是敢闹事!竟然全部罢工了,不仅如此,连山东大学及山东师范大学的师生都上街游行了。不过,好在山东当局雷厉风行,立即出动巡防营将带头挑事的抓了几十个,审问之下,果然有同盟会在活动。杨士骧当机立断,命令将同盟会成员徐镜心、刘芬泽当众处斩。现在罢工已经平息了。
真是同盟会还是做戏?铁良心头升起巨大的疑团。
“太后还指着龙谦的第五镇南下两广呢,你们陆军部为何如此的不晓事?偏偏在这个时候去山东?嗯?现在龙谦的第五镇不稳了,闹着要回山东呢。”刚刚在政争中获胜的奕劻阴阳怪调地说。
“太后……”铁良没想到军机处竟然会想到调第五镇继续南下两广。以平定广东局势。
“你不要说了!真是糊涂透顶!立即召回孟恩远和王士珍!严加申饬!孟恩远的任命作废,军机处另选贤能!袁世凯,你去跟美国人交涉。”慈禧抬手指了下新任军机,排名最末的袁世凯。
“嗻”袁世凯俯身领命。
“太后,杨士骧无能,山东居心叵测,朝廷决不可退让。否则此例一开,必为各省仿效。而且,万万不可调龙谦南下啊。”铁良扑通跪倒,连连叩头不止。
“山东方面已经查明。完全是同盟会在搞鬼!杨士骧做的很不错。就是要对乱党毫不手软!若是山东与同盟会沆瀣一气,龙谦岂会迅速平息湘赣暴乱?山东又怎么会拿同盟会开刀?要派个人去江西。你们说,谁去合适?”慈禧换了话题。
“此事容臣等细细计议再回禀老佛爷。”奕劻奏道。他明白,这是慈禧要安抚龙谦了。
“可以。铁良留下。其余散了吧。”慈禧无力地挥挥手。
“铁良。尔可知错在何处?”等军机们退出东暖阁,慈禧的口气柔和了许多。
“太后,奴才不该在广东之事未了便触动山东。”
“岑春煊之事再次证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尔图谋山东是为朝廷着想,本宫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呢!”慈禧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润了润有些干烧的喉咙,“岑春煊之事很是让本宫伤感,由而想到了龙谦。当初若不是他,本宫或许已经饿死在逃亡路上了。这些年他在山东整军经武,为朝廷练出了一支强兵,虽身为武职,却助巡抚衙门整理财政,增加了解交朝廷的税银,其功劳不在岑春煊之下。至于肃清响马与会党,兴办实业,修缮河工种种,实为难得的干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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