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士见他十一二岁,说话语气却显得颇为成熟沉稳,更加欢喜,欣然答道:“好好。我乃滁州清流县教谕欧阳永叔,慕名拜访,不想竟见到小兄弟的‘长短句’集,喜不自禁,多有失礼。”
欧阳永叔?欧阳修!?秦阳大吃一惊,连退两步,冲口而出:“庐陵欧阳修?”眼前这欧阳修短须白面,举止浮夸,哪有半分醉态可鞠的滁州太守样子?
欧阳修奇道:“哦?小兄弟竟听过我的名字?”
何止听过,简直是如雷贯耳,想不到继岳飞后,自己又再次遇到历史上的大名人。秦阳呆了半晌,才深深一揖,尊敬道:“久仰大名,不知知州大人亲至,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欧阳修莫名其妙道:“知州?小兄弟弄错了,我只是清流县教谕,负责‘生员’招录事宜。”
教谕……咦,这似乎是明朝的官职吧?慢着,那么说,眼前这欧阳修只是清流县的教育局局长?
秦阳目瞪口呆道:“以先生大才,竟屈就区区清流县教谕?”
欧阳修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问道:“小兄弟哪里听过我的事?我只是区区小吏,何德何能敢称‘大才’?”
秦阳环视四周,见村民越聚越多,便请欧阳修进入内堂屋子里详谈。
双方分宾主坐下,秦阳、费大夫作陪,月儿星儿则侍立于哥哥身后,好奇地听着哥哥与教谕大人的谈话。
欧阳修问道:“小兄弟何以曾听过我的事?”
秦阳随口胡扯道:“我两年多半有幸结识某位世外高人,闲聊时听他提起淮南的奇人异士,其中提及欧阳先生,那位高人曾评论说‘庐陵欧阳永叔才华冠天下,小至一府知州,大至一国之相,方可尽其才’,故而误以为欧阳先生已是滁州知州。只是不知以欧阳先生大才,何以只在清流县当一小吏?”
在座的除了欧阳修,都明白秦阳指的是天冲道长。天冲道长神仙般的人物,自然知道有欧阳修了,这番解释合情合理,谁会想到秦阳只是在胡扯。
欧阳修问及那高人之名,秦阳推托到高人性子古怪不许告知他人,欧阳修也不介意,哈哈一笑,他对秦阳颇有好感,当下便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经历。
原来欧阳修小时家道中落,与母亲投靠在滁州清流县经商的叔叔,他叔叔对他极好,专门请了滁州大儒教他读书写字,欧阳修天资聪颖,学习又勤奋,小小年纪便出口成章,叔叔将之视为家族中兴的希望。谁知造化弄人,其时朝廷**,科举考试更是充满钱权交易的黑幕,欧阳修三次参加科举,自然都“意外”落榜。后来张灿起义,欧阳修举家外迁避难,直至数年前张灿一统淮南,自称淮南王,开始整顿军纪、恢复生活和商业教育等民生,欧阳修一家才迁回滁州,期间得到清流县乡绅们联名举荐,经滁州知州的同意,欧阳修便担任了清流县教谕一职。
秦阳虽早知历史大变,却怎么也没想到名垂千古的滁州太守、翰林学士、文忠公居然因风云际会,沦落为区区一个县级教育局小官。他很快又想到自己义兄岳飞也曾只是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商贩,对比两人在不同历史中的际遇差别,不禁唏嘘叹息起来。
欧阳修倒丝毫没在意,他拿起那本词集,问道:“这些‘长短句’都是小兄弟所作?”
这词集里面可有着欧阳修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和《生查子·去年元夜时》,秦阳不敢正面回答,心虚道:“请欧阳先生赐教。”
欧阳修以为他是谦逊,更喜欢他,道:“小兄弟不必谦虚,这词集我看了一遍,几乎篇篇皆精品,我熟读万卷书,却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长短句’。”
秦阳察颜观色,知他所言非虚,松了口气,知道因为历史际遇变了,欧阳修的文学生涯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醉翁亭记》等传世名篇怕是无缘于世了。他脸皮再厚也没法子在原作者面前坦然自若地冒充作者,只得老实答道:“欧阳先生过誉,此词集中的‘长短句’均非小子所作,乃小子无意所得,也不知是何处名士写下。”
欧阳修以为他不爱张扬,当下微笑不语,又指着词集中的楷书问道:“这字体颇有特色,我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小兄弟自创的还是跟随师从名家?”
对于赵体秦阳倒是淡定得多,他不欲张扬,便答道:“想来是幼时家中所请先生所教,小子数年前曾头部受伤,失去大部分幼时记忆,无法回答,还望欧阳先生见谅。”
月儿在一旁听着,早就明白这词集是哥哥自己写的,她惊喜之余,听哥哥还在掩饰字体的事,不由得与星儿相视偷笑。她们自然知道幼年时那先生的水平,已肯定了这字体是哥哥独创的。此刻听得欧阳修如此赞誉,两姐妹虽早知哥哥文采过人,心中也不禁充满自豪,望向哥哥的眼光又多了几份的仰慕。
欧阳修自以为摸清了秦阳的脾气,便不再多问,两人便聊起诗词散文、人生书法。欧阳修乃博古通今的大文豪,秦阳文学水准比欧阳修差了大截,但胜在有着数千年先进知识文化积累、熟背唐诗宋词元曲,几番论文议政,欧阳修竟大有惺惺相识、相见恨晚之感。
眼见天色不早,欧阳修准备告辞回县学,他有心结纳秦阳,便问道:“不知小兄弟有没有兴趣,到县学中当个‘生员’,跟随本官左右?”
费大夫与范管家均喜出望外,欧阳修这般说法,显是有意收秦阳为学生之意,他身为清流县教谕,日后对秦阳走向科举之路自是大有好处。他们眼巴巴望向秦阳,见他呆坐不动,不由得大急,不断向他使眼色。
谁知秦阳视而不见,淡然一笑,道:“谢欧阳先生厚爱,小子学识浅陋,资质愚钝,怕辜负先生的期望。”这大半个时辰的对话已让他冷汗直冒,好不容易才应付过去,若天天与这大文豪呆一起岂不露馅?况且他心中另有所思,自然更不愿答应了。
欧阳修以为他还在谦逊,再次劝说,秦阳只是婉言拒绝。如是再三,欧阳修见秦阳意志坚定,只得叹了口气,起身告辞,临走时他希望秦阳替他写篇词,以作纪念。秦阳心里感激欧阳修对自己的关怀,便答应下来。
两个妹妹帮着磨墨铺纸,秦阳提起毛笔,用赵体写下一首《卜算子·咏梅》:“村外破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乃是改自陆游的同名词作。
欧阳修见此“长短句”语句隽永,别致细巧又寓意深刻,暗暗称赞。他知道秦阳藉此表明心迹,便不再提此事,只是约好秦阳若到滁州可去寻他相聚,秦阳答应下来。
待得墨迹干透,欧阳修小心卷好字卷,辞别离去。秦阳起身相送,直送到村头。
欧阳修牵马出了村子,见村头小桥旁,一丛梅花正长出新芽。他忍不住回首望去,秦阳瘦小的身影孤寂却傲然地立于村头大树下,正朝他挥手作别。
欧阳修轻声叹惜,上马绝尘而去。
第四十六章 人生梦想
残阳西照,为侠客坡披上了一件红色的薄纱。“太阳”的成员和月儿、星儿、孟小绮躺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变幻的云朵。八男三女以秦阳为分界线,秦阳左边依次是孟少枫、孟虎、孟志、孟小伍、孟小陆、张缜、孟青,右边则是女孩子们,依次是星儿、月儿、孟小绮。秦阳也不晓得众人是怎么定下这顺序的,似乎已成为大家默认的规矩,无论是坐卧起行,都会遵守这样的顺序。
众人正有一句没一话地谈论着白天的事,孟少枫问道:“老大,清流县的教谕想介绍你去县学中当个‘生员’,你怎不答应下来?”这个问题早就萦绕于众人心头,众人竖起耳朵,等着秦阳的答案。
秦阳双头枕在脑后,凝望着天空中如马似驴的云朵,缓缓问道:“你们可有梦想?”
“梦想?”月儿不解问道。
秦阳解释道:“就是指你们想在未来做什么,比如是当大夫,当猎人,当农夫,或者当官,当将军之类。”
孟志首先答道:“我想当有钱人!天下第一有钱人!”
孟小绮嘲笑道:“天还没黑呢,志哥你就开始做梦了。”
秦阳微笑道:“小辣椒,有句名言叫‘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大家都还年幼,未来会是什么样子谁也无法预料的。小辣椒你的梦想是什么?”
孟小绮眼珠转动,偷偷看了月儿星儿一眼,话里有话道:“我的梦想说来也与你们三兄妹有关。”
“哦?”秦阳被勾起了兴趣,问道:“你的梦想与我们三兄妹有什么关系?”
孟小绮狡猾地笑着不回答。孟少枫打趣道:“不会是上次在爷爷家院子里提过的事吧?”
孟小绮跳了起来,嚷道:“二哥你可别乱说话,谁说是那件事了?”
孟少枫朝秦阳眨眨眼,道:“老大,看来以后你有得受了。”
秦阳苦笑一下,装糊涂当作没看到。
月儿坐起来,狐疑地观察着三人的脸色。这小丫头真不是一般的敏锐,秦阳连忙转移话题,问道:“其他人呢,少枫的梦想又是什么?”
孟少枫叹道:“我虽想如岳飞岳大哥一样上沙场杀敌卫国,但我兄长早逝,爹娘只剩下我一个儿子,我实在不忍舍他们而去,大概会留在村子里,和爹娘一起种地。”
孟小伍、孟青、张缜也纷纷应和。
孟虎搔搔脑袋道:“我还没想到,你们做什么我也跟着做就是了。”
见孟虎憨头憨脑的样子,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孟小陆笑道:“虎哥,其实我也一样没什么主意,大家一直这样在一起就挺快乐的。”
秦阳心知,这些孩子们无论有着什么样的梦想,若无新的际遇,大概多半会和孟少枫一样,在这个村子里呆上一辈子,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
孟小绮见众人没再把关注点放到自己的梦想上,松了口气,便转头问月儿星儿道:“如月、如星,那你们呢?”
星儿搂住哥哥的手臂,软绵绵道:“我想一辈子和哥哥在一起。”
孟小绮早知她兄控,也不以为意,只是取笑道:“再过几年你就要嫁到别人家了,难道要阳哥哥陪你嫁人?”
星儿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道:“谁说我要嫁人了,我才不要嫁人,我要和哥哥在一起!哥哥若是郭靖,我就是黄蓉;哥哥若是杨过,我就是小龙女;哥哥若是张无忌,我就是赵敏。我要一生一世与哥哥在一起不分开!”
月儿轻轻敲了敲星儿的小脑袋,低声训道:“傻丫头,别乱说话,也不怕别人笑话你。”
星儿最怕姐姐,当下不敢再吭声,只是紧紧搂住哥哥的手臂不放。
秦阳怕星儿难过,偷偷捏捏她的小手,以示安慰。星儿见哥哥一脸微笑,丝毫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也高兴地捏回哥哥的手。秦阳问月儿道:“那月儿你呢?”
月儿怔了怔,低着头想了好一会,轻声答道:“大概,像哥哥那样,当个老师。这些天给孩子们上课,还是挺有意思的。”
秦阳笑了,这小丫头总算迈出了独立的第一步。他既高兴也稍感失落,凭着月儿的个性,应该会成为一个桃李遍天下的好老师。
月儿见哥哥冲着自己笑,小脸蛋微微红了起来,她那漂亮的大眼睛注视着哥哥,嗔道:“哥哥,你别光顾着问别人,少枫哥最初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秦阳“嗯”了声,重新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眼中的焦点落到无限苍穹之外,缓缓道:“前些天,我去五石村探望伯母时,听她提起大哥的事。大哥在书信中提及,他到平阳城后,被编入骑兵队当分队长。金兵围困平阳城三个月,依然无法破城,只能绕城而过,被大哥带两千轻骑背后突袭,又被开封派去的七万精卫兵迎头痛击,已大败而退,缩回太原城。大哥因在这一战中表现突出,极得平阳王李一辉重用,已被擢为偏校,目前继续留在平阳城与金兵遥相对峙。”
众人虽不知他为何提起岳飞,但听得岳飞的英雄事迹,都不禁为之心折,“太阳”众人更是热血沸腾。
秦阳自嘲般笑道:“正是因为大哥在战场上沐血奋战,保家卫国,我们这小小山村才可暂享太平。此刻大哥仍在边疆吃苦,而我作为义弟,却一直留在这小山村里,安逸度日。你们是否会认为我胆小怕死?”
孟小绮急道:“阳哥哥,你还年少,哪有如此年轻便去投军杀敌的?”
秦阳摇摇头:“我今年已十二岁,罗士信十四岁投军,也不比我大多少。”
他缓缓念道:“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他顿了顿,接着道:“诸葛武侯离开草庐时还想着日后归隐继续种田,却最终星落五丈原。以他那样惊天纬地之才尚且如此,更何况我这样的凡人。我的梦想,就是一直这样和大家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