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秦阳的大军已抵达滁州的清流县近郊,安营扎寨。
其时天色早已黑下来,雪停了,气温反倒降得更厉害,兵士们十人一队地围在篝火前吃着涮肉火锅。此时灾情严重,军需物资里肉类并不多,但秦阳亲自下了命令,第一顿晚餐要让兵士们吃得舒服,保持冬夜里身体所需的能量,火头军只好一次把近七日份量的肉都拿了出来。
新兵旗长范陵正和新结识的战友们聊着天,他原本是广陵城的灾民,为了养家糊口便参了军,这两万新军中,有不少像他这样的人。
忽然间有个人端着碗挤了进来,范陵见这人年约十六七岁,白净秀气,眉清目秀,似是个读书人,身上没披盔甲,只是穿着一套裁剪合身的淡蓝色长袍。
他隐约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便问道:“你是谁?怎么挤过来吃饭?”
那人微微一笑:“我是落单的,找不到地儿,你们能让我挤挤不?”
范陵见他瘦瘦弱弱,料来也吃不了多少,便让开了个位置:“小伙子,新来的?是军中的行军书记?”行军书记是专门记录文书、记载军功赏罚的后勤兵,勉强算得上是个小小的官。
那人没回答,坐下来便不客气地往火锅里夹肉,反问道:“今天好大雪,走了一天累不累?”
旁边一个兵士没好气道:“当然累了,冰天雪地的,行军最是辛苦。”
那人沉默了好一会,轻声叹了口气:“是啊,如果这时候呆在家里,多好。”
他只简单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周围的兵士们都感同身受,一下子觉得这小子倒也实在,顿时对他好感大增。范陵拍拍他肩膀,笑道:“我们的家早就被战争毁了,此时在广陵城中只有个帐篷,老婆和娃娃挤成一团还嫌冷,还不如在这里跟着秦将军,第一顿便有肉吃。家中的妻儿也有我的饷银,起码保障生活。怎么,小子,刚出门就想家了?”
“想,怎么能不想呢。”那人凝视着身上的淡蓝色衣袍,好一会才慢慢地吃起饭,又问道:“刚才军需官有没有过来问过你们是否缺衣缺被?”
“问过又怎样?那边的小毅身子单薄些,想增加一件棉衣,军需官说了迟些送来,不过一直都没见着人影。还有这火锅,听说秦将军下了命令,每队五斤肉,结果只送来了三斤,说剩下的迟些送来,也一样没见着人影。”
“嗯。”那人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刚才我在那边蹭了点饭,好像也是这么说。”
“哈哈,小子,你肯定刚来的,不懂这里的规矩。我们虽然才入伍半个月,倒已经习惯了,这步兵营的指挥使海富外号叫‘雁过留毛’,所有军需物资都会拦截四成。”
那人皱起眉头:“怎么就没人向上面反映这情况?”
范陵呸了声:“天下乌鸦一样黑,步兵营、弓弩营和骑兵营的指挥使都是这个德性。向谁说?新来的秦将军倒是好人,我家以前也蒙他的妹妹接济过,只是他初来乍到,我们摸不清他的态度,自然没人敢去瞎说。”
这时左边的营地里传来一阵叫骂声,接着便是踢翻锅打斗起来。
那人正要站起来去看看,范陵一把拉住他:“坐好,与你无关,别多管闲事,估计是骑兵营的人又来闹事了。”
那人奇道:“骑兵营怎么会和步兵营干起来了?”
“骑兵营的兵士体格较我们步兵营强壮些,他们的指挥使石布是西路元帅的侄子,耀武扬威惯了,所以骑兵营仗着石布的关系,平时有马代步,衣甲供给也比我们好,个个都当自己当大爷,事事抢好的。这次大概是觉得那边的几个帐篷避风,位置较好要来换呗。只要不惹上咱们,咱们这些小兵甭管,让指挥使海富和他们吵好了,他们没少为这事吵架。”
正说着,忽然几个身穿骑兵盔甲的高大兵士走了过来,骂骂咧咧道:“喂,你们,去东北角的那个帐篷,这位帐篷大爷们要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三斤与五斤
范陵火了,站起来道:“喂,你们别欺人太甚,这扎营的地方是秦将军划分的,公平得很,你们不服可以找秦将军理论!”
他身旁的兵士们个个都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瞪着那些骑兵。
“你们这些狗崽子欠揍,让你们让就赶紧滚开!”有个高大的骑兵骂着,一拳便向着范陵打过来。
范陵正要招架,有只手已飞快伸了出去,擒住了那骑兵的手腕,竟是范陵旁边那个瘦瘦弱弱的少年。
那骑兵用力挣了挣,只觉得对方的手如同铁箍般,丝毫挣不动。那少年轻轻一挥手,骑兵已身不由己地连退数步方始站定。
那骑兵又惊又怒,正要再扑上去与他打上一场,忽然听到有人大喝道:“好胆,又来我步兵营闹事,小心我把你们都抓起来打五十大板!”
却是步兵营指挥使海富带着数名亲兵怒气冲冲地奔了过来:“你们……”他正要破口大骂,一见那少年,脸色倏变,慌忙躬身行礼:“卑职参见秦统领!”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特别是那骑兵和范陵。那骑兵想到刚才自己居然向着长官挥拳,这可是忤逆斩首之罪,顿时脸如死灰。而范陵想到自己刚才居然没大没小和秦统领勾肩搭背,也吓得说不出话来。
秦阳脸上神色不动:“海指挥使,你好。”
秦阳只是淡淡地说了“你好”二字,但听出个中含义的海富额上冷汗直流。
“所有人先回去,一会吃完晚饭,擂鼓点兵。”
秦阳拍拍范陵的肩膀,大步走了开去,竟没有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
在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都猜不透他的心思。
一刻钟后,战鼓擂响,营地前的大片空地里,很快,两万新兵已集结完毕,却没见到那四千御林军。众人正低声议论纷纷,秦阳已快步走上了临时搭起的高台上。
他身上穿着的依然是那套淡蓝色长袍,颇为朴素,但做工精细,可以看出缝制这衣服的人定是花了不少心思。
其时雪已停了,明月当空,夜风吹得旗帜飒飒作响,营地四周的火把一明一暗,所有人都屏息静气,望着台上神色肃穆的秦统领。
秦阳对身旁的传令兵打了个手势,传令兵马上擂响三长一短的战鼓。
空地四周忽然响起整齐的脚步声和马蹄声,眨眼间,四千御林军从黑暗中涌出,将整片空地团团围了起来,每个御林军都衣甲明亮,手持利器,杀气腾腾。
两万新兵个个都脸色大变,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此次夜会,人人都以为只是新上任的秦统领例行的见面会,人人都抱着轻松的心态来,谁也没带兵器,此时被御林军一围,顿成待宰的羔羊。
秦阳淡淡道:“各位兄弟们,晚上好。”
他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将空地里的吵杂声全盖了下来。新兵们见秦阳发话,都不敢再喧哗。两万多双眼睛的目光,全集中到秦阳身上。
“各位,今晚的火锅吃得可好?”
新兵们不敢回答,但他们的长官可不敢不答,步兵营指挥使海富,骑兵营指挥使石布,弓弩营指挥使陈华对视一眼,硬着头皮答道:“回秦统领,今晚得秦统领关心,我们都吃上了涮肉火锅,远比平时好。”
秦阳又扫了一眼众新兵:“你们认为呢?”
新兵们都勉强附和道:“好……”
“三位指挥使,不知每队将士分到多少斤肉?”
海富等三人都脸色微变,海富心里明白秦阳定是查到了什么,他哪敢回答,倒是骑兵营的指挥使石布仗着是西路元帅石晋的侄子,平时趾高气扬惯了,他本来就不怎么将秦阳这新来的将领放在眼内,便冷冷答道:“按秦统领的命令,自然是每十人小队五斤了。”
秦阳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喝道:“各营军需官出列!”
连御林军的骠骑营、神刀营在内,五名军需官应声出列,只是其中三人的脸色颇不自然。
秦阳又问:“你们分发下去,每队将士分到了多少斤肉?”
骠骑营、神刀营的军需官立即响亮应道:“回统领,每队五斤,未少半两!”
其余三营军需官额上冷汗直流,附和答道:“回统领,每队五斤,未少半两……”
“哦?这就奇怪了。”秦阳目光如电,扫过那三营军需官:“据本统领到马步弓各营巡察发现,每队将士只分发到了三斤肉。还缺的两斤,难道被老鼠吃了不成?”
那三营军需官个个脸如土色,哪敢望秦阳,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秦阳环视三营新兵:“各位兄弟们,我知道你们今天急行军辛苦了,冒着大风大雪,好不容易找到个地方扎下营寨,所以专门下令给你们每小队超额配发了五斤肉。不知这五斤肉你们吃到了没?”
新兵中有聪明又胆子大的已瞧出秦阳话里的端倪,便答道:“我们只吃到了三斤!”
秦阳望着那三营军需官,淡淡道:“哦,兵士们说只吃到了三斤,但你们却说分发了五斤下去?”
被他凌厉的目光盯着,那三营军需官吓得双腿发软,齐声跪倒在地,全身发抖,不敢回话。
石布见秦阳分明在找碴,不由得哼了声:“秦统领,我不妨老实说了,每小队只发了三斤肉,这是军中惯例,下发的军需物资只发六成,多出来的军需用品,是用来发给各营的将官作为补贴的。”
“哦?石指挥使,不知道哪条军规说明了可以扣下四成军需用品?又是发到哪些将官手中?”
见秦阳咄咄逼人,石布怒道:“没明文规定,但这是我们淮南军一向的惯例!多出来的军需用品,是发给自正副千户以上的将官,秦统领,你也有份!”
秦阳转头望向海富和陈华:“海指挥使,陈指挥使,可有此惯例?”
海富和陈华见秦阳语气松动,忙答道:“回统领,确有此事。”
秦阳又问艾铁和郑宗:“你们可曾听过此事?”
艾铁和郑宗昂首答道:“回统领,卑职从未见过此事,我们骠骑卫、神刀卫两营,都是足额发放军需用品,随时可请统领查验,如发现所言不实,我等愿领军令状!”
四千御林军同时应道:“艾指挥使和郑指挥使所言属实,我等都分配到了五斤肉!半两未少!”
“好。”秦阳脸色转寒,他大步走到石布面前,高声问道:“石指挥使,你每月的俸禄是多少?”
“五十两,怎么?”
“普通兵士呢?”
“一两。”
“这么说,你拿着比普通兵士多五十倍的俸禄,对吧?”
“那又怎样?”
秦阳瞪着他:“石指挥使,今日大风大雪,你行军时可骑于马上,可曾体会过普通兵士踏在雪中的感受?平时训练与战斗,流血流汗的是你还是普通兵士?你已拿着比普通兵士多五十倍的俸禄,还要在军需用品上克扣贪墨普通兵士的份额?”
新兵们听得秦阳语气真挚,又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顿时鼓起掌来。
石布恶狠狠地瞪了手下兵士们一眼,强硬道:“那是因为我是他们的长官,有权享受这样的特殊待遇!”
台下一片哗然,兵士们虽然未敢出声反驳,但人人脸上都已露出忿忿不平的神色。
秦阳问道:“那石指挥使,你凭什么当他们的长官?”
布怔了怔,反驳道:“自然是大王任命的,像秦统领,你能当我们的长官,不也同样是大王的任命?”
终于落入我的圈套了。
秦阳冷笑一声:“好,大王的任命书在这里,你念出来给大家听听。”他从怀中掏出王令,递给石布。
念就念!石布一把夺过,大声念了出来:“黄州、蕲州因雪灾动乱,知州被杀,急需智勇双全之大将前往剿匪安民。经南路元帅纪禹推荐,御林军统领秦阳,年少英勇,博学多才,可堪重用,今特封秦阳为东巡御使……”念到这里,他脸色已开始变了,再也念不下去。
第一百六十六章 整军
秦阳从他手中接回王令,淡淡问道:“我秦阳曾以数百军兵破了纪元帅五万大军,又取得了夺魁大会的优胜,才得到大王的信任与重用,不知道石指挥使又是凭着什么,坐上这个长官的位置?”
石布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能坐上今日之位,自然是叔父石晋多方打点,活动关系的缘故。可这个理由,哪可能当着两万多兵士面前说出来。
秦阳冷笑一声,飞身跳下高台,翻身坐上黑骠马,一夹马肚,黑骠马长嘶着绕场而走,秦阳单手提枪,在与高台上木桩擦身而过的瞬间,钢枪疾然刺出,只听得“卟!”的轻响,整条木桩如朽木般被钢枪洞穿。秦阳抽出钢枪挂在马鞍上,在黑骠马狂奔中,拿起大黑弓,拈出三尖菱箭,身体分别贴着马背、马身、马肚飞快变换了三个姿势,在变换姿势的瞬间,“嗖嗖嗖”,利箭接连射出,正中百步开外的三支火把,登时将它们射熄。
秦阳圈马回转,凌空一个纵跃,已轻巧落回高台之上。
两万多兵士哪里见过如此精湛的骑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