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前朝末世,英雄众多,美人也不少。除了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柳依依外,还有个不得不讲尤物。”说书先生顿了顿,满意地看到台下听书的男子都伸长了脖子,这才接道:“那便是大名鼎鼎妖妃——阮音。”
蛇妖征了征,虽然她自认与妍妃并无瓜葛,可是这阮音的名字占久了,多少有些代入感。
“阮音之貌虽比不得天下第一美人柳依依,可此女自小便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一双勾魂夺命眼。弗进宫便享尽恩泽,圣宠不衰。从此帝王不朝,佞臣当道,民不聊生……”
蛇妖眨眨眼,脚步被黏住,无悲无喜地听着台上的旧朝旧事,文人的口诛笔伐比武将的宝剑还要伤人,剜心挫骨的恨意恨不得划透竹简青书,偌大的天下,一朝倾覆,全怪那死了数百年的小女子,着实可恶。
蛇妖有些庆幸与许平走散,她没有心,自然也说不上多难过,顶多好奇这说书先生难不成也在世上存了数百年,怎么说得好似自己亲见一样。
思绪越飘越远,故事也越讲越无趣。蛇妖吸吸冷风,才发觉自己的四肢早已僵了。她挤在人群里,灵识却飘在空中,五官迟钝,一不留神竟被人一把扯进怀里。
扑通!扑通!
耳边心跳如雷。
“别听他胡说。”毋容置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蛇妖撇撇嘴,胡思乱想着来得可真快,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该逃。
怀抱很温暖,但抱着自己的人似乎很冷。
此时,人潮的另一头,道士许平静静地看向对面拥着的两道深刻人影,双拳紧握,指甲嵌入皮肉里,鲜血淋漓。
“啪!”一声惊堂木醒,书说完,人散场。
华灯初上,余留一仙一妖一鬼沉迷故事,忘了离去。
☆、伤情
华烬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一只鬼伤到,以至于当他看到自己手上那道新伤时都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许平一手将阮音拉到自己身后,一手竖着鬼爪,忍不住浑身发抖。数百年过去了,即使化为鬼,看到眼前这人还是忍不住又恨又怕。
“你是何人?”大神仙歪着头,对手上的伤痕不以为意,只是看向来人有些疑惑。
许平闻言冷笑,咬紧了嘴唇,心中苦涩。前世的自己虽说卑微下贱,但与眼前这位大人物照面不下万次,没想到竟然没有半分印象。
“宸王殿下,好久不见……”一声招呼咬牙切齿,称谓虽然恭敬,语气却不和善。
华烬皱皱眉,眼睛一直盯着对面男女那两只紧握的手,他似乎想起了些过往琐事,心下烦闷。于是,袖风一起,佳人儿又锁回自己怀中。
“宸……徐邈!快放开娘娘!”突如其来的介入彻底惹毛了许平,他脑中那些不堪的记忆迅速汇拢,瞬间一股怒气烧着了枯死的心,狰狞的鬼脸写满了痛楚,数百年的不甘与嫉妒都在这一刻蓄力爆发。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许平的脑中不断叫喧着,数百年前那些本应该消融的记忆片段都再次清晰地侵蚀而来……
“许平,我爱的人是全天下最伟岸的男子,等到明年桃花开时他便会骑着白马来娶我……”
“许平,我比柳依依就那般不好么?为何天下人都爱她怜她却恨我弃我?!”
“许平,放手吧,你知的,我从不爱你……”
华烬搂着晕乎乎的阮音轻松躲闪,游刃有余,他终于想起了眼前这只不自量力的荒鬼。好像是叫什么平,幼时同音儿一起长大,后来又追随她入宫……只是没想到,他竟是这般痴情,几百年了,就算做鬼也要缠着音儿。
罢了,今日便送你超度吧!
于是,不再客气,一道剑气直指荒鬼眉心而去,竟是魂飞魄散的杀意!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去无回的剑气竟生生止在敌前。
华烬扫了眼左胸上扎得极准的伤口,勾了勾嘴角想扯出个嘲讽的笑意。今天这是怎么了?先是大意到被鬼挠了一爪子,紧接着又被妖精刺了一刀……
阮音从神仙怀中挣脱出来,她剜了无数人心,若是诚心下手自是又准又快。
“为什么……”问出口的竟是许平。
阮音没有言语,手上发力又刺深了几分。
华烬看向她无爱无恨的眸子,只觉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陌生无比。他想起数百年前的那双眼睛,即便是最终暗淡时也没有如今这般空洞。现在的阮音,无论喜怒哀乐都只停在面上,从没到过心里。
他这才正视了她的不同,有些懂得了那句“生生世世永不相见”的真正含义。
“我是妖。”
阮音直视神仙,随便三个字解释了自己的行为。
对啊,她如今是妖,三界最恶的生灵。
三人之中因为蛇妖的举动波涛暗涌,然而阮音抬手收刀,噬干鲜血,看也不看华烬,仅是淡淡地对许平招呼了声:“走吧~这匕首不错,我用它救你,算作酬谢。”
她动作利落,行为潇洒,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华烬看着两人的背影,心知绝不能放过,却在伸出手时有不知为何生生顿住。他胸前的白锦被鲜血染透,被刀刺过的地方痛得难以忍受。华烬尽情想象心脏被刀撕裂的模样,突然咧出一个深刻的笑意。
灯影婆娑,神仙在凡人的惊呼声中缓缓倒在地上。
许平有些欢喜,他实在没想到阮音会为了自己刺了宸王一刀。虽然娘娘口中说得无所谓,但是于许平而言,至少有那么一瞬自己在音儿心里占了上风也是好的。
音儿……
许平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原来自己这般妄为,不过一役,他就胆大到在心里随便改了称谓。
“你与那神仙可是有什么过节?”娇娇嫩嫩的声音听似漫不经心。
许平苦笑着摇摇头。
要说过节,全天下人怕是只有他与宸王徐邈最没有什么瓜葛。前世的自己,为了一个女人自残入宫跪在万圣阶梯最底下,而徐邈则是天之骄子从来都意气风发站在最顶上。他与他,从来云泥之别,哪里有资格谈什么过节?
阮音回头,一双媚眼忘进荒鬼心里。她有些不信,但直觉许平不会欺骗。于是歪头想了想,接着问道:“那妍妃呢?她与那神仙又是什么关系?”
许平听闻像是早已料到,然而他并没有急着回答,也不知是否这问题太过难解,一张哀戚的鬼脸都长出了皱纹。
终于,待到阮音都有些乏了,才听到身后一句痛绝非常承受不能的答案。
“她爱宸王,可宸王杀了她。”
风乍起,吹皱了人心。
世间男子,皆是薄幸,只可惜小女儿们总是不信。
山间景色颇好,层层叠翠,花红映春。然而,行驶其中的一妖一鬼并无半点欣赏之意。
阮音手拿一本前朝旧史,在马车里津津有味地看。许平皱着眉驾车,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欲往哪里。
待到车马停了,阮音扭扭腰下车,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夜色笼罩的山林比白日多了几分冷清,月照树影斑驳,几声鹧鸪,寒意深深。
“这是哪儿?”
许平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只是兀自往前走,仅在背后给阮音举了盏灯。
人家不愿解释,蛇妖也懒得追问。她本就没有去处,所以这世间各处于她而言都没有差别。只是看许平的表情,甚是凝重,又是专程带她过来,多半欲往之处又与那个妍妃有关。这一点,让阮音很是憋闷。
“喂!你到底想做什么?若是还不讲,我便走了!”
前面的许平愣了愣,终于将自己从思绪中抽离出来,他傻傻回头,顺着灯光看向那张风华绝艳的脸,微微有些恍惚。
“娘娘莫急,就快到了!”
急?我有什么好急的?阮音心中忍不住对眼前这个疯鬼吐槽。
若不是她实在担心再被那神仙缠上一个人不好脱身,也犯不着跟这只鬼大晚上跑到这儿来!
话说,这里到底是哪儿?怎么尸腐气浓得呛人。
阮音觉得有些恶心,不愿再走,心中正想着悄悄下山,正要转身,一条熟悉的捆妖绳很轻易地就捉住了她。
“许平!”
蛇妖血口大张,恨不得吃鬼下腹。
许平愧疚得看向她,不忍直视道:“冒犯娘娘,奴才罪该万死!只是,今日这事儿必要娘娘亲临才能成……”
“娘娘万请忍耐片刻,奴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
荒鬼手上不松,头深深地埋下去,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蛇妖最恨他人逼迫,想到自己方才救了这鬼,可以说是恩怨已清。如今他这般强行绑她去为那妍妃做事,着实可恶!当下心一狠,挣扎着抽手一刀下去,绳索崩断,再无交缠。
阮音甩甩衣袖,握紧匕首,转身下山,即便这时再被谁抓到也好过被人绑来绑去。
许平抬头望望天空,着急万分,猛地扑上去硬是要带蛇妖走。他知道自己太过心急,惹恼了跟前这人,只是吉时将过,情形复杂,就算解释不清也万不能就此放了她。
蛇妖身上有弑神法器,荒鬼更是有百年妖灵道行。一妖一鬼缠斗许久,终是被鬼占了上风。许平身手利落地封了阮音周身法力,抱起佳人片刻不敢耽误,急急向山野深处奔去。
不知名的山谷自成一道八卦图腾。起为阴阳,伏为因果。当中至阴至寒之处有一座孤坟,坟上没有碑,四周有真言符咒布阵。孤坟周围尸腐之气越发浓重,若是有些道行的真人到此说不定还能觉察出方圆百丈皆是童女残魂。
“这是……”
这地方太过邪乎,饶是阮音这样的妖精也不由觉得毛骨悚然。
许平不知如何与她解释,只能沉默不语。
这孤坟布阵皆出自他手,那坟中之人便是妍妃真身。数百年前,妍妃弑君之事败露畏罪自尽,世人皆痛恨妖妃要将其施以锁魂火刑,圣上恨其歹毒,允天下所奏不说,又请来天师做法,誓要让她永世永堕地狱不得超生。
那么多厉害非常的大男人,终于找到了国破家亡的缘由,他们吐着唾沫大骂她妖妃,在朝堂之上声嘶力竭地细数她的罪状。
许平永远记得那时候妍妃的表情,那么不屑那么绝望。她不怕死的,甚至有点渴望死亡,她冷笑着跪在万圣阶下,以一种卑微的姿势藐视那些权倾天下的男人,一颗七窍玲珑心被践踏得粉碎……
最后妍妃还是选择了自裁,一根发簪猛地刺进心脏,还没等到别人去拉她就流干了鲜血。许平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穿过人墙冲到了她面前,不记得花了多少心力才偷换了尸体,不记得用尽了多少办法才练得了妖心鬼身……
他一直在等她回来……
不是轮回,不是替代,而是真真正正地重生!
☆、重生
作者有话要说: 昨日青丝,塚间红骨,月色晚来枯,吊唱相和无。
纠缠于人世前情的许平其实已经入魔,且不说数百年前他为了自己的私心以活体喂妖夺法,又以厉鬼之身食妖灵延寿,最为残忍的是他为了保存妍妃的身体,为死人谋生路,生生抢来四十九个童女之生魂镇于极阴之地的墓塚,简直天道难容!
然而,孤注一掷的人半点都不在乎,他生时执念,对自己颇恨,死后更是不悔,妄害人命。许平一直信得日久生情的说法,阮音不爱他都是因为那个宸王徐邈从中作梗,今世再无宸王,若是能天天久久在一起,又怎么会有不爱的道理?
蛇妖皱着眉看许平施法,她如今动弹不得,很是后悔当初信了这疯鬼。且不说自己不是那妍妃,就算是也恐怕会被这人吓退了。
许平没有理会一旁蛇妖的腹诽,拿出自己的法器专心启动法阵。他口中喃喃,心中执迷,只见顷刻工夫,四周的童女生魂竟都被中央的孤坟吸纳。再加之至阴的福地滋润,不用开棺盖,阮音也知道那孤坟中几百年不腐的妍妃尸身怕是也成了妖物了。
果不出所料,待到法事做完,尸身现世,妍妃缓缓睁开了眼睛。
许平大喜,他押着蛇妖凑到尸身跟前,逼她对视,口中却是不停地念着真言。
蛇妖挣扎着,此时的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妍妃有些渊源了。那柳叶的眉,那上翘的眼,那小巧的下巴……无一不同。
百年而过,纵使不愿,也信得了转世一说。
许平终于念完了咒,看着眼前深爱之人的前世今生有点疯魔。他一遍一遍催眠着阮音:“娘娘,莫怕!奴才不会害你……”
蛇妖终于知道了他的打算,然而已经迟了。瞬时,一阵抽离生魂的疼痛向她袭来。若说抽骨剥皮为世间最是难忍之痛,那么将灵魂生生抽离出来再注入另一具身体则是比之更甚,无法言说。
生魂在体外不能长存,所以必须待到两具身体都准备好时才能下手,而且期间不得有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