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素闭着眼眸,却并未睡着,应该说一直未曾睡着过。铁牢里看不见日出日落,若是按照一日三餐来计算,约莫有七八天了吧。
“听说公子回来了。”牢房外传来狱卒的声音。
“公子一回来,开国大典就要开始了吧。”
“终于要开始了,不晓得你我到时候有没有这个荣幸一睹主上和公子的风采。”
“当然有。开国大典之后,你我再也不用一天几遍地往牢里跑了。”其中一人道。
“难道真的要……”
后面的声音亚素听不到了,许是贴着耳朵说的。“吃饭了。”铁窗被打开来,一束幽暗的灯光射进牢房里来。亚素瞥一眼,碟子里多了几样他平素爱吃的小菜,他夹了一片松菇放到嘴边,“阿夜回来了。”
狱卒不一会儿便来收碗碟,却见饭菜一口未动,这已经几天了,若是再这样下去,熬不到开国大典,那他就算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只是里面关着的可是人人闻风丧胆的黑袍巫师,又不敢发作,只有默默将碗碟收了,找个机会倒掉。
心里捉摸着,刚走到牢门口,便迎面撞上一个人。狱卒吓得立马跪了下去,手上的碗碟铿铿锵锵洒了一地。
“一口都没动?”褚夜皱眉。
“今儿都是挑着拣着的好菜色,是他自己不吃。”狱卒埋着头,吞了口唾沫。
“没你的事,下去吧。”褚夜道。
“是。”狱卒蒙了恩赦,速速收拾了一地的碎碗破碟,朝褚夜鞠了一躬,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之前狱卒都是收了碗碟便走了,见他没动饭菜也没说什么,今天却不知为何又折了回来,亚素手枕着头,抬了抬眼皮,“还有事?”
“若溪。”褚夜想了许久,唤出这个名字,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只唤给那一个人听。
即便是这样轻的声音,亚素还是听见了,他猛地睁大了眼,急走两步,等到他发觉时,已经站在牢门后,伸手触摸冰冷的铁墙,“你,来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一个人叫他这个名儿。等了许久,铁牢外都不见有人答话,就在亚素快要以为那一声轻唤不过是幻觉的时候,紧闭的门扉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哽咽的嘶鸣。他哭了?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男人哭了?
“若溪,一统西之国是百年来黎明苍生的夙愿。”褚夜哽咽出口。
“阿夜,究竟是黎明苍生的夙愿,还是你的?”亚素呢喃。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若溪。”他又唤了一声,“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你信我。”
亚素没有回答,他清绝的脸上流下一滴泪来。在这漆黑的铁牢中原本就无法视物,当有冰冰凉凉的东西滑过脸颊的时候,模糊的又岂止是双眸。
☆、第二十六章 开国大典
西之国在经历一百五十余年的分裂割据终于得以一统,登基为王的正是原日出城城主褚澜王。褚澜王在正值盛年时登基为王,这对西之国的黎明苍生来说确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褚澜王的英勇事迹转瞬传遍整个西之大陆,无论传言是真是假,大多数人宁愿选择相信新王是个明君。开国大典可谓空前绝后,神圣威仪,褚澜王身披紫金龙纹长袍,微俯□,接受神的旨意,加冕为王。
摩耶广场上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人群中有从星、月、日落三城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赶来观礼的,为的是一睹新王的风姿,阿隆与其新娇娘莫小鱼便是其中之二。
莫小鱼脸上的覆面白纱早不知哪去了,临出门时,莫大娘再三叮嘱,一定要见到梅法师安然无恙才可回去。梅法师是他们一家的救命恩人,若是没有梅法师的成全,她与阿隆便不会有今天。便是阿隆长得再人高马大,也被攒动的人流阻挡了视线,他一手牵着莫小鱼,一边拨开人群,拼命往前挤。
摩耶神庙前,他瞧见了新王,瞧见了正为新王加冕,代表神之意的神子蓝珞,瞧见了静默在一旁,却也无法掩盖其光芒的公子褚夜,瞧见了神庙前各位肃穆而立的法师,一列文武百官,却愣是没瞧见一心想见的梅法师。
莫小鱼在底下扯扯他袖子,焦急地问他瞧见了没有,他摇摇头,小鱼让他再仔细找找,他一个人头一人头瞧过去,就是没瞧见那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
“瞧见了没?”小鱼努力踮着脚尖,却仍是无法超过前面人的后脑勺。
“没。”阿隆一边应着,一边又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终于泄了气,“没找到。”
见小鱼一脸的失望,阿隆马上安慰道:“没关系没关系,总会找着的。”
“阿隆你说,梅法师该不会……”小鱼不敢想下去,拼命地摇了摇头。
阿隆牵着她的手紧了紧,“不会的。梅法师那样的人怎么会,王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哪样的人?”小鱼怒目圆睁,瞪着阿隆,言下之意仍是因褚澜王甄选美女一事耿耿于怀。
“小鱼,难道你,后悔嫁给我了吗?”阿隆挠挠后脑勺,十分悲催地望着小鱼。
“你个死人头,想哪儿去了。”小鱼一拳捶在阿隆厚实的胸膛上,别过身去不理阿隆。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阿隆美滋滋地握住小鱼的手,“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和娘亲失望的。”
加冕过后便是祭天仪式,阿隆和小鱼在来的路上便听闻说此次用来祭天的是一个名叫亚素的黑袍巫师。日头越升越高,拥挤的人群却并未散去,反而愈聚愈多,安翼大统帅只得下令关闭城门。
亚素整张脸都被黑纱蒙住,一袭灰白的布袍,胸口敞开着,露出深陷的锁骨。他被绑在高高架起的横木上,底下铺满了干柴。传说中,巫师皆有通灵的能力,要处死一个巫师,只能用业火焚烧。烈日如火的天,忽然一阵狂风刮过,众人眯了眼,用手挡住狂风卷起的细沙。罩在亚素脸上的黑纱在沙尘中翻滚着,飘飘悠悠落了地。
“那个就是黑袍巫师吗?”有人惊愕道。
“长得可真美啊。”
“也许是变幻出来的,大家不要对他有一丝仁慈!”有人大声吼道。
“小鱼,梅,梅法师……”阿隆握住小鱼的手忍不住颤抖。
褚夜站在神庙前,当看见黑纱落地的那一刻,他的整个人都僵硬了。一道黑影一闪即过,查克躬身上前附耳道:“梅法师不肯出铁牢,说他不愿意别人代替他死,我等不敢磨蹭,只有放弃了。”
褚夜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冷冽的眼光扫过来,查克一动不动,他知道任务失败的结果,他在等待接受褚夜的惩罚,哪怕是要他的命他也毫无怨言。褚夜终是没有挥下刀,他摆了摆手,查克随即隐没在人群中。查克用眼神会意四散开来的同伴,两眼直视着横木上的亚素,随时准备上前营救。从昨夜起,他心里就隐隐感觉不安,方才褚夜在看向横木上的亚素时,那种冷绝的眼神让这种不安瞬间放大到数倍。
为什么他不肯接受他的安排?一定要让他眼睁睁看着他被业火焚尽,受尽万蚁噬心的折磨不可吗?他忽然想,若他真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巫师才好,那他就不会为他动情,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悔恨。“悔恨,吗?”褚夜嘴角勾起一抹惨淡的笑,这样两个字眼他曾经以为他这一生也不会用到。
蓝珞在众人灼灼的眼光下,款款走向巫师亚素。这一刻喧嚷的广场忽而安静下来,大家屏气凝神,望着蓝珞用业火点燃了火把,遂而点燃了横木下的干柴。几乎眨眼间,火势腾地一声蔓延开来。法师们围着燃起的火堆站定,口中吟唱着祈福颂词。就在火点燃的那一刹那,四散在人群中的褚夜的亲卫队们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等他们的少主一声令下,只是直至火势逐渐蔓延开来,他们也没能等来褚夜的命令。
火光将亚素一张绝美的脸照得愈发惨白,他微微阖了眼,仿佛世间的一切再与他无关。火星窜起,漂过亚素被风扬起的灰白的衣角。
风愈刮愈烈,沙尘漫天,衣袂翻飞,迷乱了人的眼,有人受不住狂风,开始找地方躲藏,人群中,一群灰衣人拔地而起,踏着攒动的人头,乘着狂风,将那熊熊燃烧着的木柴踢飞,惊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人们慌乱地四处逃窜着躲避,查克呆愣了一秒,便听见褚夜暴怒的喝声:“拿下他们,一个都不许放过!”
围着亚素的法师中,有两个衣袍皆着了火,在地上翻滚着,其他法师额角汗珠滚滚,加快了口中的颂词。神子蓝珞已被众法师保护着逃进了摩耶庙中,褚澜王欲披甲上阵擒下乱党,被褚夜拦下了,武将们受命誓死保护重臣与新王,褚夜拔下腰间长刀,纵身跳下神庙。
人头落地,鲜血四溅,一抹明黄的身影从褚夜眼前疾驰而过,那人在灰衣人的掩护下顺利救下亚素,将其横抱在怀中。尽管那人面上蒙着黄绸,单凭那一双眼,亚素便认出他来。
灰衣人在褚夜及其受过严酷训练的亲卫队们的猛烈攻势下逐渐处于歹势,节节后退。
“放下他。”褚夜喝道:“饶你们不死!”
黄衣人抱着亚素,突而笑起来,“让我放下他?也要问他肯不肯。”
褚夜猛睁了眼,心里像是有什么极宝贝的东西悬着,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跌落下来,摔碎了。“若溪。”褚夜想唤他的名儿,却终究没有唤出声,他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他,焦灼而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亚素已从黄衣人身上下来,他看来十分虚弱,许是长久滴米不进的缘故,尽管如此,却也没能减少这个人半点的风采,那是一种凡世不该有的美,让人惶恐,使人退缩,叫人撕心裂肺。褚夜的亲卫队们不由自主地随着亚素迈着轻缓的步子前进,一步一步向后退。只留褚夜一个人定定站在原处,他的心阵阵缩紧,丝丝迸裂。
“阿夜。”他轻声喊了一声,嘴角漾起好看的弧度,细长的手指撩起胸前一束如墨黑发,生生扯断,“今次一别,但愿再不相见。若再贪恋一丝,犹如此发。”
他在说这个话的时候,清清冷冷,看不出一丝大喜大悲,褚夜眼睑轻颤再看向他时,那惨白的脸孔上美丽得令人沉醉的眼眸,落下一滴血泪,“我真傻,明知道你是骗,却还是心甘情愿。如今,我做不了巫师,亦做不了你心中所爱,我还能做什么。”
“若溪,我……”褚夜张了张嘴,手指根根缩紧。双眸对上亚素的眼,他要说什么,说自己情非得已,说他言不由衷?他发现此刻说什么皆是徒劳而已。
安翼大统帅率领护城军赶至,看到眼前情景先是吃了一惊,随后跃上神庙,抱拳道:“末将护驾来迟,还请王上恕罪。”他口中已自然而然将从前的“主上”改作了“王上”。“末将有眼无珠,竟未识得东之国黎王陛下,还请恕罪。”安翼起身护在褚澜王身侧,转身朝黄衣人微微一俯,眼中精光闪烁。
褚澜王及一干文臣武将俱是一惊。一统西之国不过只是个开始,能够一统东西大陆,坐拥为王才是褚澜王数年来心中夙愿,只是眼下西之国将将统一,民心尚未归一,根基尚未稳固,若在此时擒获黎王反倒使得日渐强大的东之国师出有名,为营救王上军心大震势不可挡。可若是就此放了黎王,在众臣百姓的眼皮子底下,在这王城脚下,他新王的权威势必大大折损,又何谈一统东西大陆?褚澜王眉头深锁,这回安翼大统帅着着实实给他出了个难题啊。
“这位将军。”黄衣人拱了拱手道:“在下确是东之国人,却并非你口中所说之人。在下此番前来,不过是为救下心爱之人。”黄衣人说罢,抬眸看了眼亚素,“他并非什么巫师,不过是因为不愿跟我在一起才谎称自己是巫师而已。”
尽管他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但从褚澜王的面色看来却似乎是信了。他原本就不知该如何对策,既然他说他不是黎王那么他便不是了。褚澜王意味深长地看了身旁的灵仙一眼,顺水推舟道:“灵仙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这……”灵仙煞白了一张俏脸,匍匐在地,“许是,许是臣下看错了。”
“看错了?”褚澜王喝一声,“你一句看错了,便让本王差点错杀一人,该当何罪啊?”
“啊,求王恕罪,求王恕罪……”灵仙磕着头,眼神瞟过底下黄衣人。
“起来吧。”褚澜王道:“黑袍巫师人人得而诛之,为使我西之国国泰民安,灵仙,安翼,本王命你二人不惜一切代价擒回巫师亚素。”
“是。臣下定不负众望,擒回巫师亚素。”灵仙、安翼齐道。
☆、第二十七章 相思成灾
这场闹剧究竟是如何收场的,褚夜已经记不清了,因为那个时候他的眼里只有那一个人而已。他只知道,父王回宫后大为震怒,表面上看来他是成全了一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