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巫说:“孩子,可怜的孩子,你的路布满荆棘,我可以看见你一路走来的痛楚。”
荷伦安如遭雷击,猛震了一下,老人的眼眶湿润了,像另一个世界里看八点悲情剧的妇人,老人注视他的眼神令他怀疑对方是不是真的看到了那些比电视剧更不可思议的过往。他萌生了立刻离开这里的冲动,如果没有第二辈子,他不会怀疑别人的好意,以及担心身边的人是否真的值得信任。身处示好的人们之间,却只能惶恐地害怕哪一天被伤害。
秘巫像是没有察觉他的动摇,说:“你应该知道秘巫是什么,我听到风带来了那个神圣之地的消息,机会只有一次,你需要我的帮助。”
米提莱特眯起了眼睛,“你似乎知道什么,可容许我问几句吗?”
秘巫看向米提莱特的时候眼神不算友善,他拒绝了对方的请求,“你犯过弥天大错,弥补的机会同样只有一次,但帮助你的人不是我。”荷伦安惊疑不定,秘巫扶着小桌子站起来,把药包强行塞进他的怀里接着说:“你不能死,无论如何。”被沧桑压垮的眼睛挤压得很小,但坚定而锐利。
荷伦安紧紧攒着药包,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回应。秘巫拍了两下手掌,穿着动物皮做成的猎人装束的少年蹿了进来,他让荷伦安跟着他出去,米提莱特也想跟随但被拦在了门口,小铜炉里的白烟越来越浓郁,他觉得有点窒息。他越过拦阻他的少女头顶,恰好对上了理查似笑非笑的视线,他皱着眉头退回了座位上。
出门左拐是一条被浓绿色掩盖的小道,十分狭窄且不打眼,爬藤植物的大叶子层层叠叠地覆盖在巨大骨头搭建的支架上,这一段路不受阳光洗礼,在天气炎热的时候便尤其清凉,像是在骨头支架里镶嵌了细小的冰块似的。荷伦安低下头,走了大约……用他最习惯的量度单位来说,大约是五百多米,他们来到了一个地库的小门前。秘巫在门上撒了点粉末,沉重的金属门开启了一道缝,随着吱呀的响声变强,一条瘦弱干枯的手臂伸了出来,荷伦安的眼皮跳了一下。
竟然有人在仓库里养地精,这个世界的地精是非常阴险毒辣的生物,生存在长满苔藓的潮湿森林里,以各种血肉为食,甚至连人肉都不放过。它们的身体干枯却坚固,一对一的情况下,普通的人类很难与之匹敌,因为比起巨人的横冲直撞,它们更擅长在密林中隐匿身影,用微小的压力堆积出压垮活物精神的巨石。幸亏它们非常热爱自己的领地,只要不进入那些森林领域,一般都不会遇上它们。
荷伦安忽然想起,他已经不是人类了。
那细瘦手臂的主人似乎很厌恶阳光,把东西塞到秘巫手里就缩了回去,秘巫转而把东西递给了荷伦安。
“这是……我可以打开它?”这是一个三指粗的木筒,其貌不扬,扔在路边也不会有人愿意捡起它。
秘巫说:“不急,这是给你的,挑个没外人的时间再看。”
荷伦安握着木筒一端,塞入衣袖里,跟着老人往外走。话在嘴边转了两圈,仍旧不能顺利说出来。秘巫的后脑像长了眼睛,在他第三次把话咽回去的时候说:“你可以问。”
他松了一口气,问道:“秘巫,你知道的,我的身体里有一种奇怪的生物,请问你能把它转移出来吗?”秘巫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别担心,完全没必要担心,你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
“我不得不担心,梦中我都能感觉到它在蚕食我的身体,你无法想象这是怎样一种糟糕的感觉。”荷伦安抓紧自己的手臂,仿佛那些可怕的藤蔓已经蔓延到了那里,他要把它扼杀在指尖。秘巫突然停下来,用那逐渐流失生命的手托起一片叶子露出底下纤细的藤蔓,说:“我觉得藤蔓是很可爱的东西,它为我遮阳挡雨,为我点缀庭院,但有人会用它破坏土地和房屋,你可以说藤蔓是对或错吗?”老人侧脸看了荷伦安一眼,直起身继续向前走。荷伦安站在那里一会儿,才急忙跟上。
回到房子正面,荷伦安没被允许进去,米提莱特被赶了出来,少年猎人告知他们可以离开这里了,这个地方将不会再欢迎他们的到来。陆续有少年少女从丛林中钻出来,拦在房子前方,瞎子都能感觉到赶客的意思。最初带领他们过来的少年负责把他们带出去,沿途又升起了浓重的白雾。维特显得十分暴躁,因为雾水让他细碎的卷发打结,他不耐烦地一边拉扯一边骂骂咧咧。
走出浓雾他们回到了六脚兽车旁边,在少年的目送下离开了这个地方,轮子滚动得很快,没多久就再也见不到少年的身影了。车厢里还飘散着草药的香味,是从米提莱特和荷伦安的衣物上散发出来的,理查从行李里掏出了一块半个巴掌大的香皂,它包在一层黄褐色的纸里,看不到颜色只能闻到香味。
理查问:“下一个镇很快就会到了,你们觉得需要伪装吗?”
荷伦安已经知道了皂香街的芙兰小姐并非一个单纯的商人了,甚至她一身脂肪也未必是真的,她提供给理查的香皂都是能让人变形改貌的东西。这个世界,统称各种能使用魔法术法的人为法师,芙兰应该就属于擅长融合魔法调配药剂的法师。
米提莱特皱了眉头,比起草药的味道,他更厌恶理查手上那玩意儿,精灵的灵敏嗅觉有时候真的不是什么好事。他撩起车厢的布帘扫了一眼,回应理查的建议:“不需要。”
说实话,荷伦安也不想再碰这些气味浓得呛人的香皂,更别提吃下去;追捕他们的人也没追上来,这一路偶尔有来往的马车兽车甚至路人,都没对他们产生什么怀疑,从相反方向过来的人也没有听说过大门村的疫病,看来是安全的。“我觉得不需要。”
理查耸耸肩膀,把香皂放进了衣兜。
秘巫走出房间,他知道那些旅人已经离开很远了,他把少年少女们召唤到自己跟前。这些孩子都是他从各地收养的孤儿流浪儿,他不舍得但不得不放他们离开,“你们走吧,离开这个小山谷,到更广阔的地方去。”
二十多个人突然炸开了锅,他们不懂,纷纷发问,人多声音大,一时间谁都听不到谁的话。秘巫拄着拐杖,用手压下骚动。他重申了一次,或者说是下了死命令,命令这些孩子离开。
孩子们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听话地收拾了自己的行李,走出了森林。秘巫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们早已经把这个小山谷小房子当成了家,只是长大的人总是需要离家的。这些孩子只以为是成长的时机到了,秘巫要他们接受磨练,但他们错了,在他们离开的十刻钟后,静谧的小山谷里响起了不同寻常的动静。那是骨头摩擦的声音,秘巫仍旧站在门前,他仰望天空聆听风的消息,他叹息道:“我恐怕是逃不过这一次了。”
绿油油的藤蔓被灰白的骷髅手撕裂,高矮不同的骷髅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潮水一般淹没了面色沉静的老人和脆弱的房子……
☆、分道扬镳
荷伦安把老人给他的东西都塞进了包裹里,一路上再也不开口说话。夜晚月牙升起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柯来申,这个镇非常简陋,城墙破旧不堪,除了划分领域恐怕没有任何防御的能力,城门只是一个缺口,在两边的石缝中各插了旗子提示这里是入口,连发光晶石都没有。
六脚兽夜晚的视力也很好,所以能把他们安全地带进镇里。路坑坑洼洼,坐在车厢里简直就是遭罪,“停一下,我要下去。”荷伦安在摇晃中勒紧了头巾,抱起包裹跳下了车。除了维特,米提莱特和理查也跟着跳了下来。大街的景象在眼前展开,只需要走前几百百米,荷伦安就能掉入人和人组成的河流中了,每个人都摩肩擦踵,不时听到人群里传出咒骂的话句,喧闹得仿若白昼。每个人的脸都被房子墙壁上的发光晶石照得清晰可见,热气闷得他们脸颊泛红,汗水顺着脸的弧度滑进衣领里。荷伦安从来没见过这个世界有这么明亮而热闹的夜晚,路边的房子一间挤着一间,拥挤得连条巷子都不留下,有三层高的旅店也有一层的商铺,发光晶石不要钱似的镶嵌在每一堵墙壁外面,颜色各异也没人想要去撬走。
理查把六脚兽车带到最外沿的驿站,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几块宝石,“兽车用不上了,还不如换几个宝石实际,要知道,这里可是有名的柯来申市集。”
荷伦安觉得有点不对劲,他问:“苏尔西镇之后的是这个镇吗?”理查拿宝石当抛着玩,笑且不回应。
米提莱特的耳尖动了动,他当然知道理查是特意把他们带往这边的,否则苏尔西到下一个镇根本不需要这么多天。不过这也赶巧了,他的确需要来这里一趟。只是不知道理查和维特这两个人来这里是为了什么目的。
一路上过来,维特越来越不耐烦荷伦安了,“你真他妈烦人!你管苏尔西后面是什么镇,带你离开那些鬼地方就够了!”理查轻拍他的后背,安抚他。荷伦安不再多话了,他想的是:维特说得没错,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不再被追捕就足够了,这个地方繁荣到足够他一个人找生活。他拍了两下脸颊,使自己振奋起来,以后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必须坚强起来。
他问:“理查先生,维特先生,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米提莱特发现自己被忽略了,挑起了一边眉毛。
理查的手搭在维特的肩膀上,反问:“你呢?”
荷伦安努力让自己不去在意米提莱特的视线,说:“我衷心感谢你们的帮助,我会时刻谨记你们的好心,当我有足够能力的时候一定会回头来报答你们,现下……我想一个人走。”
理查大声笑了几声,说:“你认为我们为什么愿意救你?”
荷伦安语塞,理查摆了摆手,“行了,别这副样子,你想走就走吧,维特和我刚好要来这边凑热闹而已,救你,也是凑热闹。”维特嘟囔了句“爱惹事的。”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恰巧吗?米提莱特扯了一下嘴角,插话道:“这里有什么趣事?”
理查转过脸来,“精灵先生不知道?三年一度的怪物角斗,噢,也是,精灵先生恐怕一直都生活在精灵仙境里吧?”
米提莱特笑了,“原来是这个,还以为是什么呢,我听说过,没想到经过那次的摧毁后还能办起来。”
理查:“能在精灵先生漫长的生命中留下痕迹,想必曾经的那几次都举办得不错,”他笑得意味深长,“那次突袭的确十分凶狠,但只要人们的猎奇心不减,这种比赛就永远不会从这个大陆彻底消失。我有没有告诉你,怪物角斗我也有出钱支持?”
杀意在米提莱特的眼底闪过,只是他金色的发丝上笼罩了柔和的光芒,把这些细微的情绪掩盖了过去。
荷伦安默然站在一边听他们的对话,捕捉其中的信息。到最后,四个人都不说话了,荷伦安主动提出分道扬镳。
理查最后一次挽留,“你不想跟我们走?我可以得到角斗会的贵宾座位,老实说,尽管怪物们大多体形高大从远处也可以看得清楚,但你会发现还是近看比较刺激,这一点毫无疑问。”
荷伦安坚持自己的决心,也最后拒绝了理查的邀请。“那就……再见了。”荷伦安慢慢往后退,转身离开之前,他鼓起勇气最后看了一眼米提莱特,然后逃跑似的钻入了人潮中。
汗味,香料味,奇怪的腥臭味,各种气味渗进呼吸的空气里,荷伦安几乎要吐出来,但他仍然用尽全力在人群中奔跑。谁都不知道他在逃离什么,只有他知道压抑了那么多天的情绪终于爆发。既然怨恨与爱之间不能取舍,那就干脆地逃开吧。这一辈子他们都只是陌生人。
荷伦安如此迫切地需要希望,需要快乐的生活,第一辈子的课文告诉他,这些都要靠自己努力,忘掉所有的不愉快,为未来的幸福奋力争取。他可以的,他边跑边对自己说,他可以的,忘掉过去,为自己活下去。
直到代表城门的两面旗帜再也看不到一点儿影子,他才放慢了脚步,调整凌乱的呼吸。
走了几步,一个酒吧外的木板上贴的告示吸引了他的注意,是关于理查说的怪物角斗的,他挤到前面认真读了起来。
怪物角斗顾名思义,角斗场中进行殊死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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