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岩也望下看,只见城池下密密麻麻都是等待过关的鬼们,看起来颇为壮观,子时一到,鬼们开始骚动起来,仔细一听,似乎还有欢呼声,不一时,顾岩耳边听到轰鸣一声,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打开,那些急切的鬼们一起朝着鬼门关涌上去。
“回家啦——”
看到眼前的一切,顾岩整个人都震撼住了,这种情形他总有种似曾见过的错觉,他回想了半日,却总是记不真切,只有零星的片段自脑海中一闪而过,隐约像是归家的旅人,返巢的鸟儿……
足有半日,这些鬼们才过了鬼门关,而后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几个鬼,顾岩望着鬼门关外,一盏盏点的亮灯笼延伸出很远,犹如一条发光的巨龙一般,给那些归家的鬼们照亮道路。
顾岩望着远处,他这才发觉,即便他来了许久,但对酆都城依然知之甚少,这里有有严酷苛刻的律法,亦三界内最令人恐惧的幽冥地狱,却也有叫人意想不到的温情。他想起刚来地府头一日,冥君说地府有来路无去路,其实又不尽然,这一条路,可不就是归家的路么,然而世间万物自有法则,这一夜,万鬼探望返阳探望亲人慰藉思念之情,待天亮之后,仍旧需各归其位。
今晚的鬼门关会整夜不闭,年年如此,已不知经过多少代,顾岩说道:“你也曾通往这一条路,去看望阳间的亲人?”
崔震山答道:“我阳间的父母比我先逝,自我刚入地府,便担任判官一职,从不曾在鬼节这日到阳间去探亲。”
想了一下,崔震山淡淡说道:“再后来,其余的亲人和朋友们陆续来到阴间,如今我已许久没有再看到熟面孔了。”
听了他这话,顾岩一时沉默,过了片刻,才说道:“想来不过几十年后,我跟你也是一样罢。”
崔震山望了一眼远处,对顾岩说道:“我们该回去了。”
顾岩点头,随着崔震山一道下了城楼。
回去的路上,顾岩和崔震山说起闲话,他望着黑漆漆的天空,说道:“若是在阳间,今夜一定有一轮满月。”
崔震山想来也是回想起昔日在阳间的光景,他常年冰冷的脸上带了一丝柔和,说道:“要说满月,就数八月十五的最皎洁了,再过一个月,就是阳间的中秋节了。”
顾岩的脸上带着遗憾,往年城里中秋节都会举办‘赋月会’,每年他都必要去参加,十五岁之后,他连续三年拨得头筹,他说:“可惜在酆都城是看不到月亮了。”
崔震山也静了下来,他对顾岩说,酆都城跟阳间一样,只是这里,却始终没有日月星辰。
顾岩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扫兴,于是他沉默下来,不再开口。
回到‘生死司’,崔震山和顾岩进了小跨院,顾岩跟崔震山打了一声招呼,开口说道:“崔大人,夜深了,我先回屋歇着去了。”
崔震山点点头,那顾岩转身正要进屋,崔震又开口喊住他:“顾岩。”
顾岩回头,却见崔震山手里多了一盏点亮的圆灯笼,崔震山轻轻往上一扬,灯笼徐徐升了起来,最后停在树稍上,远远看去,就好比一轮圆月似的。
崔震山望了一眼树稍上的灯笼,又看着顾岩,说道:“它虽说不比阳间的月亮,但希望多少能慰藉你一些。”
顾岩呆住了,他望着崔震山,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而崔震山对他说完这句话后,便回了自己的屋里,院子里只剩下顾岩一人,他抬头望着那轮洁白的‘月亮’,久久没有回神。
☆、第10章
七月鬼节,阴曹地府鬼门关大开,万千鬼魂这日返回阳间,受用亲人祭祀,只待阳间第一声鸡鸣响起,众鬼魂需得及时返回地府,若是错过回地府的时辰,鬼门关紧闭,便只得等着被鬼差来抓,到时依情节轻重,轻则被罚得倾家荡产,重则被下地狱受酷刑折磨!这些鬼们轻易不敢越雷池一步,只待时辰一到,纵是万般不舍阳间的家人,也只得返回酆都鬼城。
卯时三刻,顾岩刚进入‘生死司’的内堂,已见到崔震山已正在处理司里的公务,顾岩看到他桌上已堆积半尺来高的卷宗时,心内忍不住嘀咕,这崔震山实乃兢业,冥君有他这般勤恳的臣工,真该给他双倍的俸禄才是。
那崔震山看到顾岩进来了,抬头看了他一眼,嘴里吩咐道:“鬼节过后是地府内公务最为繁忙的时候,这几日你不必处理司里的卷宗,跟着我清点各处鬼魂户籍,以免有遗漏缺失的地方。”
顾岩心头一喜,这大半年来他每日都在‘生死司’处理陈年堆积的卷宗,心里还腹诽他这实习判官,就是专门干杂活的,现在可算能做些别的了,于是连忙点头,不过嘴里还是不免疑惑的问道:“鬼魂的户籍也归崔大人管?崔大人不是判官么?”
崔震山答道:“鬼魂户籍自有‘是非司’的西门公和各处里长专管,只是西门公不在地府,冥君将此事交予我,鬼节这夜阴阳两界相通,为免有恶鬼作乱,自然还是谨慎为好。”
顾岩心内了然,此时时辰尚早,他感激昨夜崔震山为他升起的那盏月亮灯笼,于是亲自燃起茶炉,给崔震山煎起早茶。
说起烹茶,还是顾岩来了‘生死司’才带起来的,地府的鬼神不食五谷杂粮,不饮江湖河水,顾岩却不同,他初为新鬼时,舍不下人间的乐趣,又始终觉得地府的日子太过单调,前不久,他无意看到‘生死司’的茉莉花开了,于是闲暇之下摘了不少茉莉花,又烘干制成花茶,可惜地府没有日头烘晒,顾岩尝了自己烹的茉莉花茶时,总感觉带了一丝涩味。
烹茶的水,是自外面引入‘生死司’司内的活水,顾岩也不知这水是从何而来,他尝了水的味道,还算可口,比阳间烹茶时用的寻常水更好。
顾岩往常在阳间,对月吟诗扫雪烹茶的雅致事也干过不少,他将沉淀好的水慢慢倒入砂壶内,再用小火煎煮,手里还不时拿着纸扇轻扇炉火。
崔震山原本正在批示公文,当他抬头看到顾岩专注的神情,手里的毫笔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他望着顾岩的侧脸,只见他下巴微含,露出了一条弧线,莹白的手指捻了几撮淡黄的茉莉花茶放入壶内,不一时,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味萦绕满室,沁人心脾的味道叫崔震山忍不住眯起了双眼。
“崔大人!”顾岩喊了崔震山一声,崔震山回神,他望着顾岩,不知几时,顾岩的茶水已煎好,他倒茶水倒入茶盅里,亲自亲到崔震山面前,笑着说道:“尝尝我煎的茶。”
崔震山看了他一眼,接过他递来的茶盅,嘴里回道:“多谢。”
崔震山自来了酆都城,已忘了上回进食是何时。这花茶还是顾岩头一回拿出来,香味自是不必说,他尝了一口,细细品味一番,虽说顾岩煎的是花茶,但茉莉花的香味并不太浓烈,他反倒还尝出一股甘甜味。
顾岩见崔震山品茶不语,迫不及待的开口问道:“如何?比先前的白开水的滋味可要强不少罢?”
先前没有茶时,顾岩也会备一壶白开水充当茶水,现如今有了茉莉花茶,虽不比他在阳间时喝过的各色名茶,总算是聊胜于无。
崔震山抬起眼皮看了顾岩一眼,心想,他要不要告知顾岩,‘生死司’前院那颗茉莉树,是上古时,一个无头恶鬼不甘堕入地狱,直接幻化形成,至于他烹茶的水,则是自冥川而来,正是前不久他带他往地狱去时,经过的那条满是恶鬼的黑河。
眼见崔震山默默不语,顾岩追问道:“这茶可还算能入崔大人的口?”
看到顾岩满脸的期盼,崔震山点了两下头,缓声说道:“尚可!”
顾岩听了,眼睛笑弯成月牙状,还说道:“花茶算是所有茶内里最下乘的了,昨日我在鬼市上见到有茶庄,可惜身上不曾带银钱,要不也该买上一些,尝尝地府的茶叶是何滋味了。”
崔震山心内一动,他望着顾岩,说道:“你既是想买茶叶,如何不告诉我?虽说如今我阳间已无亲人于我寄送银钱,不过我每年有俸禄分例,又有阳间城隍庙的供奉,几斤茶叶还是请得起的!”
顾岩耳根微红,他摸了一下鼻子,尴尬的笑了两声。崔震山见他不说话,不知怎的,想起昨夜顾岩在汤圆铺上无端发恼的事,他细细一想,恍然大悟,于是对顾岩语重心长的说道:“我跟你同为‘生死司’判官,有事相求你只管开口直说便是,若是不然,我也猜不透你的心。”
他这么一说,顾岩更加尴尬了,于是低下头,默默的喝着茶。
一壶花茶见底,窗外的天色大亮,悬光镜内亮起白光,顾岩知道,这是有人来了‘生死司’,他望了一眼,只见悬当镜内出现一个身人,那人穿着青色的儒袍,戴着一领方巾,生得瘦瘦高高,顾岩并不认得他,于是开口问道:“不知这来的是谁?”
崔震山也看了那悬光镜一眼,便对顾岩提起他的来历,他说道:“这正是‘是非司’西门公西门豹的辅官,名唤张正,算是西门公的左膀右臂,今年他随冥君一同往天庭去叙职,‘是非司’之事便由张正打理,只是他向来很少出‘是非司’,也不知今日是何来意。”
顾岩日常不出门,地府里只认得崔震山跟黑白无常,就是冥君,也是半年前见过一面,此时听了崔震山的话,便随着崔震山一道往‘生死司’的正堂去见张正。
刚进了正堂内,那张正上前一步,对着顾岩行了一礼,说道:“下官参加崔判官!”
崔震山微微颔首,虽说鬼节时,众鬼魂回归地府之事冥君交予他,其实还是由‘是非司’总管,再说张正能力卓越,即便西门公不在司内,也有张正当好家,是以崔震山并不太插手‘是非司’之事。只是今日一大早张正就登门,又是在鬼节头一日,崔震山不免心内存疑,他开门见山的问道:“张辅官今日为何而来。”
张正答道:“崔大人,若非急事,下官不敢登门叨扰,今日各辖区里正回禀众鬼回府之事,下官这才得知有一鬼魂至今未归。”
往年也不是没有鬼魂迟归,一般自有鬼差去拿,此时张正特意赶过来禀明,崔震山心知肯定有变数,于是问道:“这鬼是归何处管辖,阳间的祖籍在哪里,可有派鬼差去拿?“
张正脸色不大好看,他说道:”下官已派牛头马面去追查,那鬼是横州渭阳县人氏,名叫安如意,其父安多如,乃是渭阳县一名术士,通阴阳懂八卦,只为泄露了天机,死后被收入地狱受锥心之刑,安如意十三年前投水而亡,因其死与非命,一直不得投胎,这女子本身也通些奇门遁甲的本事,是以在地府那些孤魂野鬼里也算有几分名气,昨夜鬼门大开,她与众鬼一同返回阳间,今早迟迟不见其回归地府,安如意辖区的里正来回禀时,说是除了她,另有七鬼一同未归,下官适才通过悬光镜查看,却发现除了安如意,其余七鬼竟已魂飞魄散,而安如意也失了踪迹。”
崔震山听完前因后果,神色也严肃起来,安如意之父安多如正是他收监地狱,眼下这安如意离其失踪,又有鬼魂不明不白的魂飞魄散,若是为祸人间,后果不堪设想,他说道:“但凡她是鬼魂之身,断然是逃不过悬光镜追踪,可有其余纰漏之处?”
张正摇头,这正是他不解之处,如今冥君和西门公不在地府,张正担心事态有变,不敢耽误,这才来找崔震山拿主意。
旁边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顾岩插嘴问道:“安如意十三年前为何投水自尽?”
张正答道:“她与渭阳县朱姓男子自小有婚约在身,那朱姓男子考取功名后,却别娶他人,安如意羞愤之下,便投水自尽了。”
顾岩哑然,虽说朱姓男子薄情寡信不是人,但这安如意轻视自己的性命也着实叫人无语,不过眼下紧急之事,却是先找到安如意,他想了一下,开口问道:“这女子莫不是回去复仇了?”
张正也是这样猜测,只因找不到安如意的踪影,已派鬼差往渭阳县朱家去查看。
崔震山沉吟片刻,对张正说道:“此事不可大意,一定要尽快将安如意捉拿回来。”
“是!”张正对崔震山行了一礼,便离开了‘生死司’。
☆、第11章
安如意逃离应曹地府之事让崔震山不敢大意,地府内的悬光镜可照阴阳两界,却丝毫照不出安如意的半点形踪,牛头马面在朱家也未曾追查到她的下落,冥君再过不久将要从天庭返回地府,如再不将安如意捉拿回来,崔震山有失职之罪是一方面,更叫人担忧的是,时日久了,只怕安如意会为祸人间。
眼前安如意仍旧没有消息,崔震山决心往阳间一探究竟,原本他打算留顾岩守着‘生死司’,被顾岩知道他要往阳间去,巴巴的求崔震山带着他一道前去,崔震山无奈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