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安慰,就是腹中那乱窜的魔气已经凝聚成一团,开始孕生出第二个孩子。
不知何年何月,不知身处何地,接下来的日子,他漫无目的,走到哪里算哪里。
胎儿长得飞快,随着一天又一天过去,肚子逐渐隆起,身材开始变形。宫缩也随之强烈,很多时候他都不得不停下来,靠在路边喘气。
一个神仙揣着一个魔胎,还揣得那么开怀那么小心,无疑是天下一大奇事。因此引来不少妖怪暗中围观,更有的忍不住向他试探或者挑衅,想以胎儿的血来增加功力。
开始他还能够抵御,可是不断成长的胎儿也在不断地加重他的负担,吸食他的仙力作为养分,从而使他的灵气渐渐枯竭,久之久之,别说保护它,就是自保也成问题。
说不定不等孩子出生,母子俩就会死在妖魔手中,被他们瓜分殆尽,但他又不愿意回去,去求封邪的庇护,他没那个脸,也没那个资格。
大多数的妖他都打得过,唯有一只千年蜈蚣最难对付。又凶悍又固执,哪怕被他伤了几次,仍对他穷追不舍。由于法力的衰退,最近几次交锋,对方已经可以和他打成平手,昨日更是差点让它占了上风,每每想起此事,他便愁上心头。
又过了些时日,终于找到条小河,孕夫捧了些水喝。这几天蜈蚣精没有出现,太奇怪了。他是放弃了么?还是另有打算?毕竟它离大功告成仅有一步,此刻最是野心勃勃。为了防范蜈蚣精的突然来袭,他很久没有合眼了,何况呕吐连连,宫缩频频,他想睡也睡不着。抚摸着挺着的肚皮,修远露出又是欣慰又是忧虑的神情。
除了不停地走,有时他会回过头,自己到底走了多远?路过了森森乱坟岗,越过了高大的山脉,淌过了清澈的溪水,这一路走来,他的心终于平静了些。最后他在一片古迹前停下,找了间房子。房屋十分陈旧破烂,没有窗户,只有半个房顶,里面全是臭烘烘的渣滓。他稍微清扫了下,就住了下来。接近临盆的身子臃肿不堪,已是难以前行。可是失去了各种各样的风景,那些痛苦的记忆就会蜂拥而至。让他无比想念封邪。想得如痴如迷,想得筋疲力尽。
一天晚上,男人散步时,突然弯下了腰,像是在等那熟悉的痛过去,但是痛感一直持续,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低头一看,果然,裤子湿了一片。羊水已破,他慌忙往回走,但是从腹中传来的坠痛感使得他的四肢像是被缚住一般,根本就展不开来。捧着剧烈抽搐的肚腹的他,不得不顺着树干缓缓坐下去。
“哎哟,这是怎么回事?”他临盆的样子正好被一个挽着篮子的老太婆看见,“我看你是要生了吧,真是个可怜的人儿。”
修远恍若未闻,只靠着树干,闭着眼。
“正好我会接生,要不要我帮你?”她有些惊诧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又像是可怜他而下了决定,朝他靠近,“我不会对别人讲的,放心。现在最紧要的是,把孩子生下来,保得母子平安。”
这可是雪中送炭啊,修远却没有理。
“先吃点东西吧,”还好那老太婆心肠好,念在他大腹便便的份上也不跟他计较,“吃饱了才有力气生啊,听老人家的话。”遂拿出一个又大又圆的梨子里递过去,笑得像是他亲人那般,和蔼极了。
修远却猛地翻开眼睛,抽出拂尘,狠狠朝她打去:“受死吧,妖孽!”
那人身形忽然变得矫捷,夺过他的致命一击,飘到了一边,抹去了老太婆面善的脸,露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手中的梨子也融化成极其恶心的粘液。
“我好心助你舍弃腹中累赘,你不感谢我,反倒要杀我,也未必太让老人家的心了!”蜈蚣精哈哈一笑,“怎么,你要一边生孩子一边和我打么?如果那样都能打赢我,岂不是神了?”
第106章
修远奋力撑起身,却不料动了胎气,大汗淋漓地猛然滑坐了下去,捂着肚皮,面如金纸地呵气。
之前吃了不少苦头,蜈蚣精本还是有些忌惮他的,可见他站都站不起来,被羊水湿过的裤子又被流出的鲜血染湿,便壮了胆子,挺起胸膛朝他揶揄:“现在我就算是站着不动,让你出手,你怕也是把我无可奈何。”
听言,那人不怒反笑。只是笑容有些凄厉,像是濒死之人即将化作猛鬼般黑洞洞,阴恻恻的。
“我不会杀你,也杀不了你。你想做什么都随便你。”
占了上风,蜈蚣精心中大喜,他正欲上前,可面色突然一变,转过身,就匆匆离去。
修远挽起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
此刻,狂风大起,晃得树木沙沙作响,有的从中折断,有的连根拔起。头顶,乌云滚滚,沙尘漫天,隐隐雷动,白光骤显,叫人不寒而栗。
在劫难逃。他脑中闪过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然后蜷起身子,护紧胎儿。
闪电终于撕裂了天幕,就像是嫉恶如仇的将军拔出了利剑,雷声也打破了苍白的僵局,轰隆隆如战车车轮,向他无情碾来。
保持着沉静的男人,额上一点点地布满了汗,汗珠滚滚而下,打湿了他的全身。
又是一声彻天响的雷鸣。他下意识地眯紧了眼。下一秒便陡然翻开,瞪得大大的。彰显了他死也要护住孩子的决心。
先前只是严厉的警告,然而上天见他执迷不悟,雷声更响,闪电更密。雷电甚至劈到了他的脚边。空气里焦味充斥,视野里混乱一片。胎儿似乎感到了危险,疯狂地动了起来,痛得孕夫浑身发抖,几近休克。
但他仍死死遮住那不安分的隆起,用尽全身法力,孤注一掷地护住胎体,却将自己暴露在外——显然是下了必死的决心。
一声巨大轰鸣的在空中炸开,仿佛在嘶吼,在责备,他的可无可救,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在唾骂,他的痴心妄想——紧接着,一道闪电如同刀光,不偏不移地,向他疾射而去。携着石破天惊的威力。
孕夫早就做好了迎接审判的准备,紧紧缩成一团,希望这样能最大限度保全他的骨肉。
虽然他深知,即便如此,胎儿也只有极低的成活率,他仍充满了希望,没有随便放弃。
就在这时,伸来一只手臂,把他拉进一个怀抱里。
那个怀抱所透出的熟悉的气息,柔柔地将他裹紧。彻底隔绝了风雨交加,展现出是一个鸟语花香的世界。
修远感到一种深深的安宁。抽紧的身体也随之松懈。耳边已听不见那催命的雷声,静得就像是大海之下的十万八千里。
他慢慢抬起头,果然撞见一抹深情的凝视。他简直要怀疑它的真实。然而就在那一刻,怀疑本身就已从世上消失。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不该抛下你。”短短几个字,却让他感到一股能够让他获得力量,傲视天雷的爱意。
孩子发觉父亲近在咫尺,也静了下来,蜷起,在两人中间安然睡去。它本是要呱呱坠世,但是它实在不想打扰,父母的幽情。
连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都慈悲至此,上天却咄咄逼人,一道天雷接着一道天雷,用死亡和毁灭,催着那不人道的分离。
“是我把话说得太重了。”搂着他的人,一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一边诚恳地向他道歉,“对与错形形色色,人都爱挑最喜欢的一种颜色来定论它的本质,我亦是如此。”封邪轻轻说道,“世上最自私的人是我,最残忍的人是我,最疯狂的人还是我,只因为,世上最爱你的人——不能不是我!”
“我这个人过于执拗,不肯服输,他和你纠缠三世三生,我则要和你永生永世在一起。我很贪婪的。如果第一世你不能爱上我,那么下一世再继续,一世又一世,直到你面对他时,不再心如刀割,直到你的眼,彻底将我锁住!”男人霸气十足地在他耳边喃喃着,“倾尽所有,包括我的命,我的心,我的灵魂,我也要得到你!除了我,你的爱,无处可去。没有我,你的爱,毫无意义!只要你爱上我,哪怕只有一瞬间,我则,我愿,安然,灰飞烟灭。”
心思流转,记忆潺潺,修远眨了眨眼,像是明白了一切。太过震惊,他完全失去了反应,直到看见从他嘴角缓缓流出的血,才突然激动起来,可过于虚弱,只能以剧烈的颤抖来表明他的心疼和担忧。封邪却捉住了他想要给他擦去血迹的手,放在了嘴边。
“别担心。”他一边安慰他,一边微微地笑了,“要说亏欠,我真正地亏欠于你。是我将你强行锁紧我的执念,强行将你投入我的执念所铸成的六道虚轮里。你本是不爱我的,是我扭转了你在别处的姻缘,是我强取豪夺,一点点地掠走了你的身心。当我看见无数次,天寒表明对你的爱,你离我而去时,当很多回,我想要夺去师尊的性命,你的剑命中我的心脏时,当轮回又轮回,你回来找我却依然除掉了那个可怜的孩子,我心痛,我心碎,我心死,但还是忍不住,和你一起转生,伴你,爱你,护你,终于,终于……得到了你的心。我死而无怨。只求你谅解,我以爱之名给你带来的伤害,和施加在你身上的各种残忍……修远,我爱你,如果原谅我,那么请你永远记住,我的名字……”
第107章 大虐
男人高大的身体完全挡住了雷电交加,他的屹立不动和不倒以及脸上的平和柔情让他无法探知他的伤势。修远心痛欲裂,万分焦急,可是封邪只是吻着他,对他软软的笑,仿佛他替他所受的天怒都是他的凭空想象而已,其实他很好,不用担心。
然而他终是无法永久维持这美好的假象。一道闪电贯穿了他的胸膛。他残缺不全的身躯,不断涌出的鲜血,以及烧焦的心脏,完全裸露出来了。
修远被这可怕的光景吓得魂飞魄散,他泪流满面,紧紧地贴着那颗那曾经为他一次又一次地搏动,如今却跳得越来越慢的心脏。他哭啊,泪水和他的血水混在一起,那泪越来越多,血却逐渐枯竭,可他救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他而去。
“不要伤心。我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只有那份始终无法消除的执念在纠缠着你。”男人紧紧拥着他,身体一点一点地变得透明,“擦干眼泪,好好活下去。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言毕,他透明的身体轰然一声,化作浅浅的飞灰,在空中飘零。像是对他恋恋不舍,再大的风也无法将它们刮去。看着交错的手臂搂着的是一片空白,修远无声恸哭,身上到处都沾满了他决堤的眼泪……
天空一片风和日丽,雷声和闪电不见踪影。可他却感觉自己身处寂静得可怕的地狱,痛苦和伤悲比裸露的人骨都还要鲜明。
由于悲痛过度,他昏厥了过去。待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处伏龙寺的后院。
他想也没想,就疯狂地奔了出去,找遍了每一处,也没找到那人的踪影。狠狠一闷锤敲在心上,他颓然坐倒在地,只觉得浑浑噩噩,三魂六魄仿佛也随之而去。就在这时,他发现地上有一个东西。一手护着大肚皮,一边艰难地伸出手,将其拽在手里。原来那是轮回转,师尊留给他的神器,心间涌上说不出的战栗。
修远抬起头,茫然四顾,寺中蛛网遍结,尘灰堆积,竟是了无人烟。偌大的寺院空空如也,只有他一人。跟上一世魔尊离开的时候如出一辙,他猛然惊醒,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五百年后?
轮回已经结束?还是重新开始?然而不待他细想,腹部便抽搐起来,坠痛满满,明显是临盆的迹象,拖了这么久,此刻不生也得生了。他赶快脱掉衣物,垫在身下,又蹬掉裤子,张开双腿,迎接胎儿的到来。只是他心力交瘁,如今生产,很是勉为其难。可一想到那个人,就生出一股博弈的勇气来。
没有力,就借力,没有床,就以地为席,没有人帮他,就自食其力,没有水,就用自己的唾液,他不怕自己要的,都没有,也不怕他不要的,多无穷。他也希望封邪能在他身边,但是绝无可能。只有那又漫漫又剧烈的痛和他相守。
他感到这一次分娩远远没有上一次容易。只能祈祷不是难产,就是难产也不打不倒他,大不了割开自己的肚皮,取出孩子。他挣扎着,呻吟着,奋力伸出手,掰开下体,用尖锐的石头划开窄小的穴口,为胎儿铺路。但是不管他如何折腾,始终不见胎头,仿佛他怀着不是孩子,而是无尽的痛。除了痛还是痛,嘴被咬得稀烂,甚至有在地上打滚的冲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宣告失败,他仰躺在地,悲哀地望着天。
他才失去了最爱的人,难道又要失去骨肉?天雷止步,却报应连连。他笑了一声,颓然地摇了摇头,拿起躺在身边的那柄神器,他悲伤地抚摸着它古老的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