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水晶会唱歌。”
“嗯?”
“有生命,就有歌。”
卡尔游过去,那束天光就刚好照在他的脸上。他安静凝视,就像是在调试光弦。每当他凝望着那些我看不见的韵律,我会觉得他是不属于这个尘世的神祇,那样超脱而美丽。
然后淡淡地乐声就从他的指尖响起,那不是他创造的声音,而是原本有的声音,那些声音在他身边排列,遵守完美的秩序依次进入人的耳里。那些大叶的纤细植物的歌空灵飘渺,轻薄得仿佛浓夏天空中的云絮,而水晶的歌并不全是轻灵叮咚,还有仿佛战鼓一般隆隆的低沉韵律,光的声音总是叫人捉摸不定,有时候仿佛是在耳边低语,但是即便再仔细分辨也听不出它说了些什么。也许那些语言只有精灵们才能听懂。
这些奇妙的乐声环绕着我,叫我几乎忘乎所以。每当一种新的声音出现,我就觉得我从头到脚,甚至从灵魂也一并被洗濯了一遍。我想起天籁的说法,然而我觉得这世上最美的歌并不是天籁,它不应该存在于高空广宇,而是细碎得仿佛沙砾就安静匍匐在脚边。只有当你去听的时候才能听见,那些朴素的卑微的乐声会在灵魂里构筑出一个世界,直到你成为其中一员。
“卡尔……”我为这音乐叹息,得到珍宝的时候那种喜悦的心情总是想要同亲近的人分享,我回头去找他,却发现他并不在我身边,甚至也不在这洞穴内我目力所及的任何地方。
“他走了。”黑靠着石灰岩壁坐在火把侧下方,手里抛着一块小石子。他仍旧语调快乐神态带笑,连他周围的空气都仿佛是轻快无比的。
“他去了哪里?”
黑眨眨眼:“如果他不想让我们知道,我们又怎么能知道呢?我只是向导,为一时间忘记回家道路的主人指引方向。”
我跳上岸。衣服是干的,显然卡尔就算偷偷离开也没有忘记照顾好我。我向洞穴深处看去,那幢幢暗影之后掩藏着无数条道路,没有任何迹象能够看出卡尔是往什么方向走的。
耳边的歌在刹那间退去,只留下呜呜的风声。火把中的火焰仍旧摇动。
“你看见他往什么方向走了,我要找到他。”
我感到恼火,他为了偷偷溜开竟然用歌声迷惑我。可是担忧的情绪更甚于恼火。他一路上心神不宁,他的状态很奇怪,我想在这样的时候我必须得在他身边。
这不是一个监护人关爱自己的孩子,也不是作为朋友应尽的义务。我总是觉得自己最近很奇怪,说不出来的奇怪,但是想不通就暂时不想,我只知道不在他身边,我会后悔。
小石子在黑的手指间灵巧转动,翻转着不同的花样。他神情愉快地微微眯着眼睛,就好像一只玩弹子的猫。
“这不是我的宫殿,亲爱的少爷,如果他想藏起来,你就一辈子都找不到。不过我想他不会一辈子都藏起来的。每个人都有一点小秘密,过会儿他就会回来。”他伸手在自己的口袋里摸摸,那里发出石头相撞的喀拉拉的声音。他掏出一把小石子:“一起玩会儿吗?我有许多种颜色,我们可以下棋。”
他好像捧着珍宝一样捧着那些圆溜溜的小石子,我的焦虑完全传达不到他那里。就好像我们本来就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似的。
我回想来的一路上卡尔靠着座椅精神恍惚,有时候欲言又止,有时候又茫然失神。我原本还以为这个名叫黑的信使应该是为我服务的,无论有什么事情也应当是冲着我来……我绝对没有想到这件事情是关乎卡尔的。
我真是个笨蛋!卡片上已经有了那么明确的“人鱼”的提示。我的脑子怎么了,就好像被奶油糊住,什么都思考不出来。
我烦躁地走来走来,终于黑受不了了。
“苏少爷,坐一会儿吧,你已经转了上千圈了。”
我发觉他似乎不由自主地盯着我,那双烟蓝色的眼睛看着跟着我移动的脚,我想他真是要看晕了。
我停下来。
“我要去找他。”
我决定了。
……
深广的溶洞就像是个迷宫。道路不断分叉有时候又汇合在一起。有些地方很狭窄,需要侧着身体挤过去,而有些道路宽敞得可以并行好几辆马车。
我们当然没有走那些狭窄的小道——黑跟在我后面,嘟嘟囔囔地抱怨,但是看样子他仍旧很快活。不断在周围的洞壁上摸摸,或者是敲敲垂挂下来的钟乳石。
我没有一点犹豫地选择道路。我想我和卡尔必定有某种神奇的联系,我觉得自己一定能够找到他。
越往深处越能够感到这个洞窟深不可测,之前听见的飞瀑的水声逐渐接近然后又渐渐远离,我们淌过两条溪水,那些水清凉刺骨。但是水里的小石子莹白剔透圆润可爱,黑弯腰下去捡了很久,我不得不停下来等他。
他细致地挑拣着。并且不断强调“永远只能拿走一件宝物是必须遵守的法则”。
“你在为卡尔拖延时间。”
“啊……我的聪明少爷。”他一点都没有被拆穿的窘迫,好像这个世界上完全没有会令他窘迫的事情。他仍旧笑着,“真的,与其去找他还不如等他回来——你看我不喜欢这种潮湿的环境,这些水真冷,还有那些火把晃动造成的影子的晃动,看得我眼花缭乱。”
“我可以自己去。”
“求你了少爷,我不能离开你,我从来遵守自己的承诺。”黑笑嘻嘻地挠着头发,跺了跺脚,但其实卡尔也给他施过魔法,即使在冰冷的溪水里浸泡他的鞋子也是干燥的。
“告诉我,为什么你这里会有给卡尔的讯息。我以为你为欧逊家族服务,为了我和爱丽丝——即使她已经离开了。”
“她已经离开却仿佛从未离开。”
我同意他说的话。并且注意到在他说到爱丽丝的时候眼睛里微笑的光芒显得格外柔和。
“卡尔和欧逊家族有什么关系?”
“人鱼堡……”黑咋咋舌,“我想他还没有自己对你说?”
“说了一部分。”但是我明白卡尔有更多的秘密没有告诉我。他在当时巧妙地引开了话题,这会让人更加好奇。
黑拨弄着他的石子:“我不能告诉你好少爷。我忠于自己的誓言,同时也尊重别人的意愿,既然他没有告诉你,这件事就更不应该由我来告诉你。”
好吧,反正我虽然好奇,但是明白这些事情总有一天我会都知道的。而且我也并不是真的愿意从别人口中知道关于卡尔的事情。我希望他告诉我,但是又对别人知道的比我多这件事情感到些微不满。
这么长久以来不是只有我们在一起生活吗?我照顾失去记忆的他就总觉得自己看着他长大。就像是家长觉得自己应该最了解孩子一样——而我的感觉又更甚于此。
他是我的好友。
而我这一生中从未拥有过别的好友。
“我们走吧。”
“等等……我想了想,觉得有一些事情可以由我来说。”
我看着黑永恒的笑脸:“是什么?”
“人鱼角。人鱼角如果必须有一位主人,那么他显然当之无愧。冠以人鱼之名的都会由人鱼守护。但人鱼守护的更多。你听过人鱼的神话吗?”
“来自光之海的艾斯翠德女王。”
黑吹了个口哨:“她是位大~美人。不过我要说的是她的子民。人鱼掌管天下的水,珠宝与永恒,以及一切灵魂的歌。他有一万种方法,让你入睡或者叫你遗忘来避开你窥视到他秘密的方式,但是他没有这样选择,而是将宝贵的歌展露给你引开你的视线。”
“这就是全部你所要说的?”
黑嘻嘻笑着挠了挠头发:“还有还有~我希望你愿意坐下来跟我一起下一盘棋,或者你可以欣赏我的这些宝贝~”
我把他掏出来的那把石子塞回他的口袋:“等到我们从这里出去,我可以跟你下一整天的棋。——并且,他不会伤害我,我相信这一点。所以走吧。”
“啊……”黑显然还想说些什么来拖延时间,但是一种更大的声响掩盖了他要说的话。
就仿佛暴怒咆哮的深海浪潮,那声音在洞壁间起伏回荡,我和黑一时间面面相觑,被这巨响的怒吼声震住了。
然后我反应了过来。
“是卡尔!”
“看来我没法再拖延时间了。”
黑的笑容第一次掺杂忧心神色,他跟我一起奔跑起来。
二十八
黑的速度比我快得多。
就像卡尔天生属于水,而黑天生属于奔跑。
他拉着我,风在耳边呼啸,好几次我都以为我们会撞上那些忽然突出的岩石,向上生长或者垂挂而下的石笋钟乳石,但是黑每一次都避过了。他说得没错,他不认得路,但是当我辨别方向,他马上就能做出回应。我再也没有见过比他更加灵巧的人了。
卡尔的怒吼声中参杂的悲痛。这些声音在无穷的岩壁上碰撞着激荡着,仿佛怒海翻涌,风云变色。
我在黑暗之中,黑几乎要带着我飞起来。而黑暗不断被我们抛在身后又迎来新的黑暗。我下了决定,以后不再离开卡尔半步。
然后我们终于找到了他。
是在一个有着清澈的潭水的石穴里,洞壁上生长的晶簇散发着流银光泽。卡尔就在水里,他背对着我们,低垂头颅。
如果是在平常,卡尔美丽的银发会在这样美丽的光中闪烁,就仿佛地上光呼应天上的光,宝石的光呼应着星光。然而他的身上,此时此刻,前所未有地黯淡。
“卡尔?”
黑在洞穴外的阴影中停下来,而我却走了进去。我叫他的名字,但是他没有给我一丝回应。
但至少他已经安静下来了,四周却还回荡着他暴怒的吼声。
我想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卡尔。”我又叫了他,这次他似乎微微动了动。我朝他走去,然后他终于开口了。
“别过来。”
“发生了什么?”
“别过来。”他只是重复这几个字。然后又说:“我会伤到你。”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沙哑疲惫,就像是沙漠中被烈焰夺走灵魂的旅人。我不可能因为他的一句话就离开他,但是我也没有再前进。他微微侧过脸。
我看见了他的脸,那张俊美精致的脸上布满狰狞的黑色纹路。这些纹路沿着他的面颊攀援伸展,他的脖子上,手臂上,甚至也许全身都有。
在清静华美的银色光华下,这些纹路显得由其野蛮恐怖。他的眼睛也不复秀美温柔,而是如同野兽一样锐利。他白皙的皮肤变成幽暗的蓝——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怪兽。
但他仍旧是我的人鱼卡尔!
他的样子让我无比忧心,我往前踏去,他的眼睛刹那间凌厉地瞪向我,眼神就仿佛刀锋,令我的灵魂都察觉到锐利的疼痛。
这时黑拉住了我:“不要过去,那是他的战斗形态。他好像无法控制。”
然后我们看见了他怀里的东西。
如果详细分辨的话我们应该可以看出那是一条人鱼,但是当时我实在太过慌张与震惊。那东西有一张可怕的面孔,焦黑粘滞的液体从它的身上脸上——从每一处流淌下来。隐约可见的暴露在外的利牙和那叫人胆寒的气凄厉的面孔都仿佛深渊地狱里受刑的魔鬼。那肮脏溃烂的皮肤里还有蛆虫蠕动,同这仿佛梦幻般美好的洞穴格格不入。
一瞬间我以为是那东西袭击了卡尔,但是很快地我意识到卡尔是在为它悲痛。并且无论那原本是什么,它已经死了,死得凄惨而毫无荣光。卡尔抱着那具尸身,手臂轻轻颤动,是忍耐不住的悲恸。
黑垂下了头。
“愿艾斯翠德指引回家的道路。”
这下我明白了——震惊使我的头脑不清,然而他说的话已经足够我知道那个死去的……是人鱼。
与我所知的那种文雅高贵,干净美丽的生灵完全不同的人鱼。
“她被污染了。我原本以为卡尔能够救她,但是看来已经太晚。”黑的眼睛是天生带笑的,然而此刻他的神态却非常悲伤。他低声地这样跟我说着。
我知道现在应该留卡尔一个人冷静一会儿,然而我又不希望他离开我的视线,所以就跟黑一起退到稍远的岩柱后。我感到难过,却没有像卡尔那样的悲恸愤怒,也没有像黑一样难抑悲伤,便只能扮演倾听的角色。
“茉莉是竖琴湖的守护者,她掌管这个湖泊以及格林法瑞流淌而下的所有水。温柔善良并且从不发怒。几个月前湖上掀起巨大浪潮,黑色暴雨席卷渔船和游人,湖岸植物枯萎,鱼和鸟的尸首腐烂在水里。守护者不会无端愤怒我对此心存疑虑,但这个地方只有人鱼才能够进入。”
“她是你的朋友。”
“我的母亲。”黑掏出他美丽的石子握在手心,“她教导我永远只能拿走一件宝物。她收养我。直到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