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轩提笔问他:因何离开故乡?
伊墨想了一会,回了一个字:吵。
故乡与人来说,是灵魂之根,与蛇来说,却也仅仅是出生之地而已。他原先只是一条懵懂小蛇,吃饱就睡,遇春则醒,遇冬则眠。居于山中洞穴,不知世事。
其时天下战乱,五州十国,烽火连绵大地。乱世中却百家争鸣,学者圣人、英雄勇士更迭而出,一时不知多少豪杰与神魔共存。又有修仙道人,炼丹术士,弥勒弟子,各方流派汇聚在这乱世之中,精彩纷呈。
他一条小蛇,不懂人间乱世,安于一隅。却不料战火终有倾轧而来的一天。
狼烟烽火燃到了这小小青山。
山下鼓声大作,喊杀震天,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儿郎们马革裹尸还。
却有更多儿郎身躯留在了那片土地上,皆是断肢残臂,尸首分离。
过多的血腥和壮志未酬的怨气终于铸就了魔物,一时小小青山终日阴风阵阵。
那时他仍是懵懂的一条小蛇。
魔物横生,自有圣人仙家临世。
一日山脚下来了两名道人,其中一名却是道童,同师父一起前来。
彼时惊蛰,小蛇伊墨也从洞里探出头来,游弋在草木中觅食。却因冬眠刚醒,身体僵硬笨重,就这么一头撞在道人鞋边。
那道童惊叫一声,抬脚欲踢,却叫师尊阻止了。
小蛇伊墨见这两人不打算为难他,自也懒得为难他们,即使腹中饥饿,也知道自己吃不下这两人。掉头欲离去。
却被年长些的道人唤住。
道人说:“那蛇。”
知道自己是蛇的伊墨便停下,调转头来,黑豆般的眼睛冷冷的看着他,似是等他继续说话。
“你这蛇到有趣,颇通灵性。”
伊墨那时还不叫伊墨,无名无姓的无足长虫一只。山中飞禽走兽不少,也有些修炼成精的,喜爱呱噪,伊墨即使不感兴趣,却也对这些仙妖魔精略知一二。他从未想过修炼成精或妖,只觉现状就很好。
作为蛇的安稳现状,却被这道人打破了。
那道人自腰间取出一壶酒来,笑眯眯道:“我看你刚刚睡醒,想必腹中饥寒,我请你喝酒如何?”说着径自打开酒壶。
那酒也不知何物所酿,清香扑鼻,伊墨虽知他不怀好意,却也着实饿了,犹豫片刻就饮了那葫芦中的酒水。
待他饮完酒,重新抬起头时,就发现眼前的世界不一样了。
只见原本看来苍翠的树林里,缭绕着一股墨黑之气,甚是浓重。又有些红绿气息夹在在内,一时间原本习惯了的世界,变了模样。
那道人仍是笑眯眯的神态,蹲□与他讲解,哪些是魔气,哪些是妖气,哪些是怨气。又将妖魔之分讲解与他听,最后甚是开怀的收起空掉的酒葫芦,道:“饮了我这酒,你已成妖。不再是那叫人捉去剥皮剔骨炖成羹的长虫了。”
伊墨愣在当场,久久无言。
那道人又给他取了姓名,这才心满意足的起身,连正事都不办了,轻快的离去,也不管自己对一条蛇的一生造成多么大的影响。
后来,一日修炼都不曾有过的蛇妖伊墨只好汲取日月精华,开始学着修炼。
接受成妖的事实并不难,难处在于,自他成妖后才发现这山中魔物竟如此之多。原先他是普通小蛇,那些魔物不屑理会他,现今他得仙家点化,在魔物眼里自是非同一般,便常常缠着他。
伊墨本性喜静,就觉厌烦。
加上这山中原本伊墨熟悉的那些努力修炼的飞禽走兽,逐渐堕入魔道,叫爱恨贪嗔痴污染,失了常性,更是心头不悦。
最后常常停在他背部呱噪的那只黄鹂精,也一夜过后忽而不见。
魔物嚣张的呱噪与笑声终于逼得伊墨出手,灭了那由山下死去士兵怨气凝结而成的魔头,将那些日日夜夜与耳边吵闹不休的小魔清理干净,从此离开故土。
逐渐经历的事情多了,伊墨方知那点化他的道士,原就是知道这山中魔气过重,不好降伏,才点了这条清心寡欲的小蛇,又平白给他了功力,就是借它的手,弑掉魔首。
妖与魔对抗,势均力敌。
若是人,肉体凡胎,纵使功力相当,也要吃些闷亏。
伊墨自知叫人算计了一把,却不露喜怒,只平静的另觅灵山又修炼了百年,修得人形下山。辗转寻到了那道人的转世,将那前生作怪的道人与那一世戏弄的差些悬梁自尽才罢了手,回山继续修炼。
后来道人又历三世,位列仙班。这都是往事如烟了。
沈清轩凝神听他往事,听到最后,忍不住低头闷笑,心道这一道一蛇,也算有始有终。
心念到此,又提笔问道:你这一去,何时回来?
伊墨回道:快则两月,慢则半年。
沈清轩一看竟要半年那么久,心中不舍也不再藏,只是也不会与人亲密,笔下虽不生疏却也只问道:要这么久吗?
那蛇道:此山精怪不少,你若觉孤单,可焚香请来。
他说的客气,虽不乏关心,却依然淡漠,沈清轩心中不悦,只想我认识你这一只蛇妖就已足够,哪里还需要请些魑魅魍魉陪我。
遂侧过脸,一头长发也帮护着,挡住了脸上神态。
对坐的伊墨也半晌沉默,稍后重新拿起过纸墨,写道:告辞。
沈清轩虽一动不动,眼角却扫着那方动静,见那白纸上写出的字,不禁心中猛地跳了一跳,此时恰好床头灯花一声爆起,他的放在绸被上的手也倏地攥紧了,指尖都泛了白。
床幔终是又被掀起,虽不见其形,沈清轩知道他要从中离去,突而难受起来。
依赖是人的常性,沈清轩也不能例外。虽厌恶自己对这妖物的依赖,此时他却也无暇细想,孤单了近二十年的日子在这数月里有了令人心喜的改观,黑白的人生因为这不同寻常的际遇有了别样的光彩,对这异类的信赖似乎是不由自主形成的,连同依赖一起。
却叫他此时松开手,阔别半年之久。
原先设想的君子之交,似乎行进不下去了。
沈清轩猛地转过脸,执起笔墨,在那静候已久的白纸上写道:
你与我有恩,又予我好。一别数月,我自牵挂。既是专来与我告别,何不让我看你一眼。便是午夜梦回,想起烛下清谈,也不是我一人独影。
搁下笔,沈清轩凝望着对面那处,静了半晌。
心中自是明白,他们君子淡如水的关系,许就因为这一要求,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伊墨从不现形,显不是拿腔作势,唯一的解释,这已经是数百年的习惯了。将他的习惯,改弦更张,他们之间的交情,何时熟到这个份上。
若伊墨拒绝……
沈清轩突然间满身冷汗,自尾椎到头皮皆毛发逆扬了起来——若伊墨拒绝……
他竟不敢再想下去。
即使相交淡如水,也比割据裂变要好。他已不是鲁莽少年,怎遇上他,次次失策。
沈清轩正自恼怒着,狐疑着,慌乱着,思索弥补之策着,那掀起一角的床幔却开始轻晃,显是叫人拿起又放下。
接着那原先空无一物的锦被上,显露出一道黑色衣角,沈清轩屏住呼吸,脑中一片混乱。
他想的东西,似乎突然就要出现在面前,不知是激动抑或其它,他此时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苍白的脸颊硬是憋红,甚至开始产生了一种晕眩。
伊墨解除隐身术法极快,落在沈清轩眼底却显得极慢,最后当那张如他字迹般端正冷漠的脸出现在视野里时,沈清轩眨了一下眼,竟浑身僵硬。
眼见着伊墨指尖出现一小簇青焰,弹向自己胸口,沈清轩才像被砾石击中般,猛地换过气来。
醒悟到自己竟忘了呼吸,差点活活憋死,沈清轩一时面红耳赤。
红着脸又看了那冷冽如刀裁斧凿的脸一会,沈清轩提笔写道:
风华内敛,当世无双。
却见伊墨微微扬眉,以手作笔,在那八个字旁添上一行:
清古冶艳,秀润天成。
沈清轩见字,下意识的带着狐疑的摸向自己脸颊,抬眼便看见对方幽暗眼眸里光亮一闪即逝,顿时领悟到自己被戏弄了。他是真心赞他,而伊墨,却十足调侃。可他偏偏上当。
沈清轩脸上一时红的要滴出血来,张口骂道:你这坏蛇。
虽是无声,口型却明明白白。
伊墨不喜不怒,只又在那纸上留了两字:彼此。
而后床幔掀起,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噗,人家要花要评,谢谢o(≧v≦)o
6、中秋 。。。
第二日,雨水骤停,天空放晴。
院中花朵经过数日风雨洗礼,不免凋残。却有更多苍翠绿叶冒出头来,那些绿叶中间,顶着一个小小的,尚未长大的花骨朵儿,看那光景,用不了三五天,又是满树繁花。
沈清轩坐在院子里,闻着空气里的泥土芳香遥望远处,数日不见,整座山林被雨水洗刷成一种幽幽的绿色,泛着宝石般的光润。
坐到晌午,日头毒辣起来,照的人浑身上下都冒出了汗,仿佛要将酝酿多日的温度一齐爆发出来似的,热的林中鸟儿都开始蔫头耷脑。
沈清轩眯着眼朝天上那轮金灿灿的太阳望去,只消刹那,眼前一片白茫茫。
连忙闭上眼让眼睛休息,沈清轩不免心中烦闷,只无奈的想,这老妖走了,太阳且敢出来了。
这念头一转,又自觉好笑,仰头靠在椅子上,轻叹一声。
他坐在那里,一直坐到下午。
阳光将他独坐轮椅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伊墨这一去,转眼便是月余,其间毫无音讯传来。
沈清轩只当自己不曾知晓他离去之事,不去想。只偶尔转侧间,脑中会闪现出来,思量着他那蛇蜕究竟寻着没有,离他回山还有多久。念头刚一出现,又强行抑制下去,不肯自寻烦恼。
如此,这一月也算过的安稳。
第二月,刚过初七,沈清轩翻了翻黄历,墨笔勾出的痕迹显在眼前,想到母亲的生辰将近。思量着不知该送些什么做寿礼,又暗自烦恼。
身边小厮见他神情郁郁,猜到他心中所想,也陪他烦闷几日,后出主意,说少爷不如将这山中野货备上些,再亲自下厨,做碗长寿面给老夫人送去,权当贺礼。
沈清轩想了想,欣然同意了。
沈老夫人信佛,不沾荤腥,世人皆知。山中各种菌类具是新鲜,更有雨后鲜笋,只稍低头寻寻,满眼皆是。
沈清轩差人采摘了一大篓,分别捡开储存,又进厨房揉面擀面。
忙活了几日,方才擀出一根长长的不曾断的面来。沈老夫人的生辰也就到了。
将煮开的鲜菌汤装好,又将鲜笋切丝淋上浇头,沈清轩装在食盒里打发人送下山,嘱咐长寿面须得入了府再煮,浇上菌汤即可。
小厮领命,担了食盒及一筐山野鲜货,下山去了。
沈清轩送他到门口,望着小厮背影,久久回不了神。
身旁婢女见他那样,心中颇为凄凉,站了一会,低声道:“少爷既想念老夫人,何不下山亲自送去?老夫人见了少爷,也欢喜些。”
沈清轩回了神,听了这话脸上也并无表情,微摇了摇头,做了手势叫她推着自己回房。
那小厮担了食盒等物快步下山,日头刚刚偏落就赶到了沈府。沈母闻讯前来,见那盒中汤食顿时流下泪,忙取出手帕拭泪,自言自语道:“我儿孝顺。”
小厮伶俐,弓着腰说了几句吉祥话,又道:“这面是少爷亲手擀的,遣小人送来,临行时嘱咐须进了家再煮,夫人可要现在进食?”
沈母颔首,进了厨房,看着厨娘烧沸了水,将那根长长的面条入了锅,待捞出来时放入碗里,浇上恰好温热的菌汤,烫热的面条经温汤一淋,恰好入口。不凉不烫。
食了面,沈老夫人唤来那小厮打了赏,交代道:“你且回去转告轩儿,娘亲知道他的心思。往年他返家一回,我哭一回,他心中本来就苦,见我如此,更添难过。如今他不下山,我自是不怪他。且让他在山上好好静养,做娘的不求他行商入仕,但求安安稳稳。”说到此合手道了声佛祖庇佑,洒泪离去了。
小厮得了不少赏银,揣进怀中,回到山上将沈母的话一字不漏转述给沈清轩。又得了赏,方才欢欢喜喜的退去。
山中日子过得极慢,且又是夏季。昼长夜短。
沈清轩也觉得日子过的慢极了,白天坐在树下,浑浑噩噩许久,再睁开眼,依旧是郎朗日头。
也不知这光阴是怎么蹉跎过去的,这一日他推开窗,鼻尖忽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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