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瑾到达驿馆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太阳已经落山,天地之间,都陷入了一种昏暗不清的混沌之中。驿馆的门口,挂着一盏灯,在风中微微摇晃,烛火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驿馆看起来不大,两层楼,上下加起来大概不超过十间房。其中的几间亮着灯,大部分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李瑾牵着马从门口进入,有负责人从里面迎出来。看过李瑾的公文文书之后,原本漠然的脸上堆起笑容,“原来还是李郎君啊,一路辛苦。”一阵寒暄之后,负责人牵着马匹去喂草,李瑾去到为他准备好的房间里休息。
李瑾住在一楼最东边的房间里,时辰已晚,窗外又种着些植物,房间看起来黑暗一片,李瑾点上灯,推开窗户,抬头望向天空。天空中挂着一弯细长的月亮,星芒幽微。窗外种着几丛青竹,在黑暗中依然能分辨出挺拔清秀的姿态。
奔波了一天的李瑾静静望了一会儿夜色,便关上窗户,熄灭灯火休息了。
疲惫使得眼皮很快变重了,快要坠入梦乡的李瑾听到隔壁传来的声响。噼噗,卡啦。仿佛是在翻找什么的轻微声响。隔壁大概也住着什么人吧,迷迷糊糊的这么想着,李瑾彻底陷入了甜美的梦乡。
到了半夜的时候,李瑾忽然被一阵喧嚣吵醒。
“不好啦——”
“怎么会这样?”
“快快——”
大声交谈的声音以及来来回回的急促脚步声,从隔壁的房间传来。李瑾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儿,被吵闹声扰得睡不下去,值得翻身起床去查看。
隔壁的房间门口围着几个人,都探着头往房间里看,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好奇的神色。李瑾凑过去,“发生什么事情了?”
“啊——郎君是宿在隔壁的那个,晚上你有听到什么动静吗?”见李瑾过去,其中有人问道。那脸上是探究的好奇神色,仿佛街头巷尾那些上了岁数的大娘凑在一起谈论谁谁谁家小娘子谁谁谁家小郎君时的表情。
李瑾露出茫然的神情,摇摇头:“我这人一睡着就特别沉,打雷都惊不醒。”
听到李瑾这样说,那几人露出失望的神情。转而继续朝着房间里探头。
李瑾也探过头去。只见房间里混乱一片,睡榻被搬到了一边,青石地砖被翻起来,有两个人正挥舞着铁锹,挖掘地面,一旁的泥土已经堆起来了。挖掘的人脸上的汗水流淌下来。房间里烛火摇曳,不知是不是李瑾的错觉,总觉得那流淌下来的汗水,不是因为挖掘太过出力,倒像是因为脸上那既心焦又惊慌的神情而引起的冷汗。房间里,流淌着一种异样的氛围。
“发生什么事情了?”李瑾问到。
“出怪事啦……”在门口围观的人群里,其中有人压低声音说道,“听说宿在这个房间的人,被不知道什么怪东西拉到地底下去了。”
“什么?”李瑾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听说巡夜的人听到晚上有怪声,就听到呼救声,开门的时候,这房间的人身子有一半都在地里了,等到巡夜的人过去拉,只剩下一只手了。没拉得上来,下面的东西力气太大。”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做着比划。
又有一个人凑上来,“听说房间里住着的,是从波斯来的使者。要是大唐的官员还好说,这异国的人凭空消失,哎,大麻烦啊。”
李瑾回过头看了一眼正在拼命挖土的驿馆负责人,旁边的泥土已经被堆得老高,而他还在不断的挖着,脸色难看之极,汗水在摇曳不定的烛火下闪闪发光,滴落到新翻出的泥土里。
“那之后,驿馆的负责人都快把地底挖穿了,也丝毫没有见着波斯使者的踪影。那个波斯使者,就那样消失不见了。”李瑾说着,喝了口酒,转过脸望向段容西,“段兄觉得,这是不是怪事?”
然而,段容西没有回答。他低着头,修长的手指握着酒杯,指尖有些微微的泛白,“在哪里?”他问道。
“什么?”
“那个驿馆,在哪里?”段容西抬起头来,注视着李瑾。方才还柔和的表情消失了,段容西紧抿着嘴唇,一向波澜不惊的神色变了,他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
☆、塌下手…2
在段容西还十分年幼的时候,他的父亲便过世了,那之后,他一直跟着母亲生活。那大约是他十一二岁时候的时候,家中存粮已无,母亲又生了一场大病,身体虚弱,干不得什么重活,家中的存粮一日比一日少,日子过得异常艰难。
某天清晨,天光微亮,段容西刚刚清醒,只见母亲跪坐在自己身边,温柔地凝望着自己的睡颜。
“阿娘?”段容西觉得有些奇怪。
“容西,我们要去投奔娘在蜀中的一个亲戚。”母亲轻轻的抚摸着段容西的脸,温柔的笑着。从窗户里射进的天光发出白色的浑浊光芒,屋里的光线有些阴暗。段容西转动视线,看见母亲手边收拾好的两个包裹。
“容西,在这里的话,我们是活不下去的,娘干不了活,我们都活不下去啊。”母亲发出沉重的叹息。
段容西凝望着母亲下垂的眼角,那里已经凝聚着淡淡的眼纹。段容西还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明亮又美丽的眼睛,如今,那眼睛里只剩下深深的疲惫。段容西幼小的心灵觉得异常难受。于是段容西无言地点点头,爬起来穿上衣服,吃了一点发冷的面饼,跟着母亲踏上了茫茫的投奔之路。
那是夏天的时候,白天的时候,行走在烈日底下,不多时就会出一身热汗,身后背着的行囊又大又重,紧紧贴着背部,带来闷热又刺痒的感觉。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长期背着行囊,肩上被勒出了两道红红的印痕,粗糙的麻绳不断的摩擦,皮肤被磨破,伤口又碰上汗水,一阵阵刺痛。
嘴巴又干又渴,段容西不断的用舌头舔着发干的嘴唇,抬起头无力的看着前方。母亲背着比他身上更大更重的行囊在前方步履艰难的前行,瘦弱的背部似乎快要被行囊压断了。
“容西——”母亲忽然停下来,转过身对着段容西招招手,“快来。”
段容西赶过去,“啊,这是——”
母亲点点头,“是溪流。”
青翠欲滴的山林间,有一条溪流从高处流淌下来,清澈的水流表面跃动着细碎的阳光,溪流涓涓流动着,发出细小宁静的声响。
母亲喘着气,把行囊从背上卸下来,蹲下身体,掬起一捧水,嘴唇凑过去喝了一口,“真甜啊。”母亲满足地发出叹息。段容西也凑够去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干得快要冒火的喉咙终到了拯救。母亲还在对着溪流整理着因为赶路而散乱的头发,段容西站在旁边打量着周围。
在山林间特有的肃穆静谧中,偶尔能听到飞鸟扑腾翅膀的声音,兽类奔跑而过的声音。而眼前大团大团的绿色从进入之初开始就没有变化过,浓郁的绿色仿佛永无止境的在眼前伸展蔓延。忽然,段容西似乎看到了什么,他眯着眼睛,以便于更好的分辨。
随后,他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他没有看错,在周围浓郁的绿色的包裹中,有一抹灰色在远处显现。太过于笔直的角度,那是出于人工的结果。那是房子屋顶上灰瓦的颜色。
“阿娘。”段容西指着他看到的东西对着母亲说道,“那里好像有屋子。”
“哪里——”母亲随着段容西的指示站起身来望过去,眯着看见看了半晌,喜道:“那是屋子,容西,你真厉害。”母亲温柔的摸摸段容西的头顶。
母子两人灌了点溪水,朝着在树林间若隐若现的屋子走去。
屋里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房顶上塌陷了一块,脚下的地面也坑坑洼洼不平坑。杂草在屋顶上肆意的生长,踏入屋中,一些地砖翻起的地上也已经被杂草覆盖。屋子正中央有座泥像,头部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半个残缺的底座,这里看起来像是荒废已久的小庙。
“太好了呢,容西。”母亲把行李靠在残缺的泥像底座旁边,环顾四周,“今晚,我们就不用在野外住宿了。”
屋顶塌陷了一块,露出一个大洞,阳光从大洞中照射进来,能清楚地看到在黄色阳光中飞舞的轻尘。
母亲找来一些柴草铺好,“再过不久太阳就要下山了,不要乱跑,容西。”
段容西听话地点点头,他站在泥像下,望着那残缺的部位发呆。他似乎可以感受到,从那残缺部位散发出的某种气息。
大约是由于赶路太过劳累的缘故,母亲没过多久就睡着了,呼吸平稳,胸口稳定的一起一伏。小庙里散发着一股常年没人居住而特有的霉味,段容西躺在母亲的一侧,睁着眼睛,透过屋顶的大洞,望着天空。
由蔚蓝变为深蓝,然后逐渐变成深青,再然后,颜色渐渐分辨不出,变成了完全的黑色,有一两点星芒,在黑色的夜空上闪烁。段容西就这样盯着大洞看,不知不觉,时间便流淌而过。
到了半夜,忽然响起了惊雷,天空闪过青芒,雷声仿佛要把天空都炸开,大雨倾盆而下。雨水顺着屋顶的大洞灌进屋里来。
“阿娘。”段容西起身轻轻推了推母亲。他们睡的地方离洞口太近,这样下去的话,不多久,就会被雨水淋湿的。
“阿娘,起来,下雨了。”段容西摇着母亲。母亲纹丝不动。
雨水哗啦啦而下,雨势猛烈,屋里已经开始有积水蔓延,眼见着就要流到母亲躺着的草堆旁。段容西更加用力的推搡着母亲,“阿娘,阿娘,起来,快起来。”无论段容西怎么叫唤,母亲丝毫没有回应。
屋子里漆黑一片,一道又一道的青芒闪过,哗啦哗啦猛烈的雨砸在屋顶上。屋外的雨声,雷声,风声越是惊人,就越显得屋里静谧无声。借着乍然而现的白光,段容西勉强能看清屋中的情况。灌进来的雨水已经开始漫上来,母亲的衣服被浸湿了。
“阿娘,起来,快起来呀!”见母亲一直没有反应,段容西幼小的内心开始慌张起来,他胡乱地推搡着母亲的肩膀,得不到回应的害怕和无助已经快要让他哭出来了。
忽然,段容西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也同样搭在母亲的肩膀上,僵硬冰凉。一道闪电而过,段容西陡然睁大了眼睛,搭在母亲肩上的是一双手,指甲尖长,皮肤上覆满了鳞片,青色的鳞片闪着寒光。那绝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双手。
“哇啊——!”段容西吓了一跳,身体反射性地往后倒。
那双凭空冒出来的双手,抓着母亲的肩膀,一点一点收紧。段容西惊恐的发现,母亲的身体正在往地底下陷进去!
母亲要被怪物拉下去了。段容西的脑中,浮现出这样的想法。他想要去拉住母亲,把那双手从母亲身上扯开,可是双脚却在不停的发抖。动不了,他的双脚不听使唤。
“不要……”段容西的牙齿格格颤抖,眼见着母亲身体大半都已经陷进地里。他朝着母亲伸出手去,拽住母亲的衣角,“阿娘……”
母亲闭着眼睛,没有反应。母亲睡觉的地方,已经全是雨水。
“阿娘,快起来呀!”一旦抓住母亲的衣角,身体仿佛又有了力气,段容西扑过去,抓过母亲的双手,想要把母亲拉到一边。
那双覆满了青鳞的双手,仿佛是感知到有人在争夺自己的猎物,用更大的力气把母亲往地里拖去。
“阿娘……”那双手的力气太大,段容西拉不过,母亲的双手一点一点从自己手中滑脱。段容西一边大声叫唤着母亲,一边哭泣起来。
仿佛要把人耳朵都炸破的雷声一声接着一声,盖过了段容西的哭喊。段容西的手中,只有一片被撕扯下来的母亲的衣角。他眼睁睁看着母亲从自己手中滑脱,最终消失被拉进地里,那双手,也消失不见了。
段容西瘫软在地,眼泪顺着脸颊不停的流下来,他张着嘴,想要大叫,却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只有母亲?为什么只带走母亲?为什么自己被留下来了?
那个时候,如果不是自己发现了这个屋子,母亲就不会有事了。都是因为自己,都是自己的错。
他的头顶就是那个破开的大洞,灌进的雨水把他浑身打得湿透,他却没有知觉。巨大的绝望铺天盖地朝着他涌过来,段容西只觉得快要无法呼吸。
“嘭!”用木棍抵住的大门突然打开,狂风和暴雨一起冲进屋里,“轰隆!”天空中响起了炸雷。
段容西回过头去。
在门口站在一个人,身材高大,头发在风雨中狂乱的飞舞,门外的闪电划破天空,直击到地面。那人站在门口,任由身后狂风暴雨,岿然不动。
是妖怪吗?段容西心想。如果是妖怪就好了,那就带走吧,把自己也一起带走吧。
废弃的小庙只一眼就能看清所有的情况,那人环顾四周,目光停在段容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