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句话喊过之后,猛虎,瞬间变成了绵羊。男子松开了手,转身之间,人已经矮了半截“三太太!小的给三太太磕头了!”
“我不是什么三太太,我是杨玉竹!”女子脸上依旧严肃“你修了一年的河,又种了大半年的田,却还是想着当刀客的日子?真是匪性难改!”
这句恶毒的诅咒,自杨玉竹口中说出时,并没有多少咒骂或是轻视的情绪,反倒是充满了失望。仿佛是慈母,看着不成气的败家子,而发出的哀叹。
那大汉以及身边的几个陕西人,都已经在地上磕头道:“三……三姐!我们……我们太苦了!老弟兄们,在修河的时候死了大半,还有一批被拉去修铁路,听说……一个都没有回来。”
“苦?谁不苦?人生在世,本来就是要受罪的。何况你们当初的作为,就该受更多的罪,生死,都是命数。你们杀人的时候,可曾想过,那些人又苦不苦,他们的家人,又该怎么想?”
她又看看那大车“你们住的地方,不是有粮食收购站么,为什么要到城里卖?”
“我们……我们想来看看小少爷。”名为李铁锤的大汉,磕头如同捣蒜“就算是要罚,也让我们看看小少爷,再罚不晚。……三姑娘开恩,让我们跟小少爷,见一面吧。”
杨玉竹沉默了片刻,摇头道:“你们来的不巧,他现在有病,根本没法见人。马上去卖粮,然后回家。我会给你们的村公所写信,你们几个,匪性难驯,就等着去矿山吧!”
女子骑警队,作为近两年间,山东新政的一部分,伴随着夫妻、妻妾平权法案,以及离婚自主法案,同时在山东推行开来。
女子警查的成立目的,原本是为了逮捕女性犯人,以及接待女性报案人,保护女子权力而设置的。其成员来自于泼妇营,可是随着凤喜担任队长,人们都知道,这支力量的最高负责人,是冠帅的姨太,警队的权力,自然而然就凌驾于其他队伍之上。
即使是山东警务总办王松,地位也比不上凤喜。女子警查的薪水是男警的一倍,既威风又时髦,渐渐,吸引了山东,乃至赵冠侯辖下其他几省时尚女郎的注意力。
包括曾经的女子炸蛋队成员,以及不安于室的富家千金,纷纷要求报考,到现在,女子警查队的成员招募要求,已经从最初的身强力壮变成了识文断字,年轻漂亮……
她们中,有一些人代表着山东的名门大家,有一些人,则正受到某位实权人物的狂热追求,甚至有一些本身,就是某位大人物的姨太太或是所谓的秘密夫人。这些人中,任意一个,都不是平民所能得罪得起的。是以,由她们开路,道路变的十分顺畅,胶轮大车,顺利的到了地方。
这是由济南官方办的粮食收购站,一律以鲁票结算。作为可以在数省通行的货币,其购买力并不弱于银洋。在山东,这些官办收购站在农村的口碑,比洋行更好,只要能和他们建立关系,在村公所打官司的时候就能受到优待或者是不歧视。是以洋行在山东收购农副产品,反倒不如山东官办收购站。
济南收购总站的负责人是山东财政厅派出的官员,一见到杨玉竹,立刻热情的打着招呼,又让人准备茶水。杨玉竹摇头道:“不必了,就是带几个乡亲来卖粮,都是陕西人,希望能给关照一下。”
“好说,杨小姐带过来的,肯定是要关照的,这是大太太亲口交代过的事,没有差。”
有了杨玉竹的面子,粮食结算款,比照平时多了一成,几个同来者数着钞票,脸上都露着笑容,对待几个陕西同来者,态度也变得亲近了一些。杨玉竹却毫不客气的指着几个人。
“你们,准备一下,去矿山干活。如果你们自己不去,就由我押着你们去,到了那一步,我就没了你们这些兄弟!”
“去,我们一定去……”李铜锤忙不迭说道:“只求能让我们看看小少爷就好。三姑娘……我们啥都没了。没了司令,没了枪,连刀都没有!村里,不许斗殴,不许骂人,除了干活,就啥都不行,我们……难受啊!小少爷,是我们唯一的盼头了,让我们看他一眼就好……就一眼……”
杨玉竹坚决的摇摇头“别想这事了,你们看他,就把他教坏了。你们本就杀性大,还要打架斗殴,还想要喝酒骂人,那跟当刀客有什么区别?记住,你们当了太久的狼,现在就是要当羊。你们的爪子和牙,都要掰断,拿刀的手,只能去扶犁,对你对别人,都是好事。到矿上好好干几年,如果能磨去你的野性和杀心,就还是我的兄弟,否则的话,我第一个不饶你!”
“啊!”李铜锤撕开上衣,猛的朝天怒吼起来,声音如同狼嚎,令人觉得毛骨悚然。如果此时他手里有一柄刀,说不定就会挥舞着,不管是谁,先杀个痛快再说。可是,他手里什么都没有,只能一拳一拳,朝着地面猛捶。同行者与他同样,跪在地上干嚎,用力捶着地面。
几条大汉,都是刀斧加身,面不变色的豪杰,可是此时,却哭的撕心裂肺,让人听了,只觉得五内如焚。杨玉竹强忍着悲伤,飞身上马,朝几名巡捕吩咐道:“送他们回村,我给村公所写信,押他们去矿上!”
第590章 狼与羊(下)
李铜锤的哭声,如同魔咒,在耳边逡巡不去。担心再遇到同乡,也担心再有人找自己帮忙,没有了心思巡逻,杨玉竹的坐骑离开队伍,径直返回珍珠泉的将军府。
刚刚走进后门,迎面就看到刘佩萱似笑非笑的在看着她。两人的关系,一如两年之前,从亲如姐妹变成势同水火。刘佩萱目前还只是个秘书,没有名分,也没有生下孩子。
但靠着陕西的情分外加秘书朝夕不离,终究可以吃一些残羹剩饭,像是修河工时,她不辞辛苦守在工地上,回报就是得到陪床的机会。自认比借宿家中,只能算女保镖的杨玉竹高一等,冷冷的看着后者“什么样的爹,就生什么样的种!大的是土匪,小的依旧是贼种!”
“我不想吵架。”杨玉竹摇摇头,想要走过去,刘佩萱却不依不饶的拦住路“你的贱种,今天打哭了宝慈少爷。十格格很生气,非常生气!”
“怎么会这样?我的儿子在哪!”杨玉竹出手如电,一把扣住了刘佩萱的肩膀。后者全无惧意,反倒是挑衅似的看着她。
“哦?原来儿子是个贼,娘也是个贼。来啊,打我啊,最好打死我,然后看大帅会不会放过你!你儿子,在十格格房里,至于会怎么样……天知道”
杨玉竹用力一推,刘佩萱就摔在了地上,足尖点地,燕子抄水,向着毓卿的房里冲过去。可是刚走出不远,迎面,杨翠玉已经走过来,拦住了路。
“好好说话,动手打人成什么样子,要是让冠侯知道,一准不高兴。咱们内宅的规矩第一条,不许打人,你忘了?再说跑那么快干什么,又不是去救火。你这样闯到十主子房里,不挨骂才怪,走我带你过去。”
虽然不是正室,但是翠玉终究是姨太太,比起杨玉竹,依旧有着绝对的优势。杨玉竹也意识到自己的卤莽,但比起自身可能受的惩罚,她更担心的是儿子的安危。
自陕入鲁,两年时间里,陕军的俘虏,经过苦役,挑选,淘汰。数万俘虏中,留下来从军的占了五成。另外有大批的陕西移民,农家子弟进入军队,以保安团、屯垦团的名义驻守地方,实际兵力数字,最少也有一个整师。
杨九娃、孙鹏举、王飞虎、商震……一批出身陕西的军官,经过山东武备学堂的培训,成长为鲁军的领兵军官,在鲁军中自成一派,称为陕系。其中又分为刀客系和官府系两个小山头。
作为陕系的头领人物,杨玉竹的处境,实际更尴尬。因为有着杀夫之仇,她知道,不管是赵冠侯还是十格格,对自己都有所防范。即便是那位内宅里公认的苏菩萨,实际对自己也是有所戒备。
身边的女兵,就有那位前金皇族安排的耳目,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中。稍有异动,可能就要面临不测。她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是儿子……这是她的全部,就算搭上性命,她也要保全爱子无恙。
为了避免嫌疑,她故意与陕系军官保持距离,就连部下想要看看小少爷,她也一律挡驾。毕竟这个孩子的身份比较特殊,万一有人尊奉他为首领,企图在鲁军里搞分裂,第一个死的,一定是这个无辜的孩童。
人在异乡,既听不到乡音,又与乡亲断绝联系,唯一的亲人,就是这个小生命。按照约定,他得以姓郭,名字则是赵冠侯取的,念祖。虽然赵冠侯表现的很大方,对这个孩子也颇为关照,但是杨玉竹却知他有的是杀人杀的天经地义的手段。尤其一个孩子,孱弱的生命如同精美的瓷器,稍不留神,就会摔个粉碎。无数次午夜梦回,汗湿衣衫,都梦到孩子横遭不测。
这两年时间里,她到山东女子学堂读过书,也知道,这种身份的孩子,被人所忌,乃至横死者不知凡几。自己虽然竭尽所能,但是力量还是太渺小了。
她虽然有满身武艺,可此时,却觉得是那样的无助与彷徨,手脚发软,心狂跳不止。生怕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以及十格格诚心诚意的道歉。
翠玉拉着她的手,安慰着“小孩子打架,常有的事。我的添福,也常被敬慈弄哭,也被他那两个姐姐欺负,看到那个铁勒姑娘,更是吓的往我怀里躲,这都不算什么。我们都是做娘的,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你放心,格格那也是个讲理的人。”
等来到毓卿的房间,隔着屏风,就能听到小孩子咯咯的笑声,以及毓卿的声音“好儿子,说,妈妈好不好?”
“好……妈妈好……”
听到熟悉的声音,杨玉竹长出了一口气,这是自己儿子的声音。内宅里几位太太,都是他的干娘,他喊所有人妈妈,这倒不奇怪。只要十格格不生气……一切都好。可随即,就听到毓卿又问道:“妈妈好,那谁坏呢?说对了,妈妈给你糖吃。”
“郭剑……郭剑坏……”郭念祖奶声奶气的说着,接着就换来了毓卿一阵夸奖。玉竹的眼睛里一阵酸楚,拼命的控制着眼泪,不让它落下来。翠玉咳嗽两声,毓卿对外面喊道:“进来吧,都是女人怕什么。”
房间里,宝慈在摇车里瞪大眼睛看着妈妈,不时的发出焦急的喊声,嫉妒于另一个小家伙,夺走了本该自己独享的母爱。念祖被十格格抱在怀里,没心没肺的大笑着,与十格格很亲。
毓卿手上,带着赤金制成的甲套,这东西可以用来批奏折,锋利的尖端可以轻松划破几层厚宣纸。看着那锋利的指尖,轻轻拂过儿子的娇嫩的肌肤,杨玉竹的心,就不由自主的缩紧。对方只要一个失手,下一刻……她只觉得身上的血液凝固了,连动都不敢动。
武艺超群的秦川侠女,双膝抢地,跪在地上,摘下头上的帽子给毓卿磕着响头“十格格,我错了……我教子无方,不该冒犯少爷……”
毓卿逗着念祖,两人玩的很欢,过了几分钟之后,似乎才注意到杨玉竹,连忙道:“你这是干什么?翠玉,把孩子接过去。你说说,我跟他玩的太欢了,没注意你闹这一出。赶紧起来说话,要是让额驸看见,以为我欺负你呢,非跟我急不可,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念祖被交到翠玉怀里,十格格做个手势,翠玉知趣的抱着孩子出去。毓卿拉着杨玉竹坐到床边,轻轻拍着她的手。“小孩子打架,你也值当吓成这样?总归是宝慈没用,哥哥打不过弟弟,被打哭了活该!大家一家人,打架算的了什么,不叫事。你今天回来的好早,是不是又遇到过去的老弟兄了?”
“回十格格的话,不是旧部,只能算乡亲。靖国君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早就烟消云散,谈不到什么旧部不旧部。他们和陕西来的难民一样,都是靠大帅周济,才有口饭吃。有些人匪性难改,我已经发落了他们。”
“恩,这两年的情形,你是知道的。冠侯也很不容易,导淮入海,这是多大的工程。若是在前朝,非得派一品大员,带几千万两工款,才敢干这工程。冠侯只用一年时间,就完成了导淮,前后使费不过一千五百多万。这是万难想象的事,也是造福整个山东的大事。陕西河南,都死了很多劳工,有人说上万条命,换这个工程值不值?要我说,值的很。那些人不死在河工里,早晚也是死在国法上,死在河工好歹给家里落点抚恤银子,比当强盗被捉去砍头要强吧。再说,也不光是他们累,冠侯不也是住在工地上,吃喝不济,人都瘦了好几斤,一提起来我还心疼呢。”
杨玉竹的脸有些发烫,她生下念祖之后,为了安抚陕人情绪,也到前线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