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姨娘的咳嗽一阵严重过一阵,药放在手边,却顾不上喝,眼睛死死的盯着帐本,手指在算盘上来回的拨动。粮食的开支,甚至要精确到两,有一点差错,可能导致的是一起民变……这个责任她担的起,但是她不想看到男人失望的眼神,更怕他从此不在与自己来往。
因此哪怕是拼上性命,她也再所不惜。即使是初入四恒学着管帐时,她也不曾如此用心过,即使眼睛已经干涩、发疼,眼泪流个没完。肺部咳的就像是刀子割,她也只是咬紧了牙关坚持,不管是疾病还是疲劳,都不能让他知道……绝不能……
他现在在哪?是在自己太太的房里,还是和那位年轻的秘书在一起?那个小女人虽然没有名分,但是以她的年纪优势,将来,一定是个姨娘身份。自己……没指望了。
锦姨娘的心莫名的疼了一下,眼泪比刚才更多,她赌气似的狠狠擦了两下,不能哭……一哭,就又要耽搁时间了。不管怎么样,都要把帐目计算好。我虽然青春不在,可是我是有用的。即使做他的秘书,也要比那个小姑娘强……
一声叹息,自身后传来,锦姨娘一惊,人已经被抱住。熟悉的气息,自身后传来,男子有力的怀抱,让她愿意为之赴汤蹈火。
“何必呢?有些工作,是该让下面的人做了,你负责总帐就好。关中这地方虽然穷,但是很出人才。弄帐的人总是有的,把你自己熬垮了,就犯不上了。”
“大帅……你怎么来了?你不该陪着太太么……”锦姨娘颇有些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是啊,我这不是来陪自己的太太么?走,我抱你找军医看看,你的咳嗽,必须得治。还有,居然敢不喝药?看我怎么罚你!”
男子霸道的抱起锦姨娘,向外就走,女人惊慌的叫道:“不成!不能……不能让人看见,坏了帅爷的名声。我……我自己会喝药的。”
“我不信你,好好躺下,我喂药给你吃。”
看着堂堂的大帅,亲自给自己热了药,又如同照顾小孩子一样,将汤药一勺一勺喂到自己嘴里。明明是苦涩无比的药汤,却胜过蜜糖。赵冠侯等放下药碗,拿起手绢擦着锦姨娘脸上的泪水,没好气道:“都多大个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喝药还哭,羞不羞。我回头给你这派几个人过来,让佩萱也过来帮你。你那个水烟袋少抽,没好处。自己该休息就要休息,不要太拼命。虽然移民是件大事,但是,也不能把自己搭上。”
“我……我愿意。”一声轻微的自言自语,声音几不可闻,幸福与希望的笑容洋溢在脸上,自操办移民事来,这个晚上,锦姨娘睡的格外香甜。
陕西初春的风,依旧利如薄刃,风中的黄沙落在人的头上、身上,将天地渲染成一片灰色。在黄土高坡上,一条灰色的长龙,正在缓慢的移动。龙的身体很长,一眼望不到头。
龙行动的很缓慢,迎着风,迎着沙尘,虽然步履艰难,但始终是在向前蠕动。
曹老实,是整条龙的组成部分之一,亦是万千元素中,极为普通的一个。人如其名,除了老实本分,他没有任何特长和优点。
没有田地,没有房屋,属于自己的全部财产,就是一间窑洞。靠给村里的地主做佃农,勉强维持着自己生存的底线。他不懂得道理,也不懂得什么叫做民生民权这些东西。他所求的,只是最简单的东西,食物、生存。
但随着救国君兴,随着西北的战乱,这种最简单的需求,也变成了奢望。逃亡,不知目的,盲目跟随他人的奔走。随后是遇到骑兵,被抓丁,给救国君运辎重。
他不知道救国君的理念,就像他只知道郭剑是个好汉,井侠魔是关中的才子,但是他们有什么主张,什么大志全不知情一样。救国君于他而言,只是一份工作,这份工作比当佃农更危险,但是收入却更少。
饥饿原本就是他的至交,加入救国君之后,这个老朋友就来往的更频繁。一天辛苦的体力劳动,所能得到的,就只有极少的稀粥而已,根本不能果腹。是以,当北洋的马队出现时,他没有像长官吩咐的那样,举起扁担保护辎重,而选择了跪地投降。反正,北洋的粮食不会比救国君再少了吧?
他是个没有所谓自主性的人,官府让他们去哪里,他们就去哪里。对于家乡,他确实眷恋,但也没到离不开的程度。生活的村庄已经毁于兵火,故乡对他最大的吸引力,就是那间窑洞,和偶尔可以吃饱饭的宝贵记忆。
官府让他移民,他就要听官府的话,至于什么叫移民?谁在乎。
听说到了地方,会有房子住,还会有活干,这对他而言就足够了。至少北洋军伙食,可以让饥饿这个老友拜访的次数少些,那就比救国君好。
按负责移民的官说,到了地方,还可以让自己讨婆姨,成家过日子。以他的财力,原本是没想过这种事的,现在既然有机会,那为什么要拒绝呢?长官说了,只要表现的够好,就有机会讨婆姨。如果可以检举身边的人想跑,或是其他不法行为,还能得一角奖金,检举的更多,甚至可以自己挑婆姨。
即使风沙扑面,曹老实的眼睛,依旧努力的睁着,看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到底谁会跑?
是前头这个老爹,还是身旁那个大汉,又或者是,在左前方那个大个子?这队伍里,大多是青壮年,老弱妇孺不算太多。但即使如此,他要是想跑,自己也要抓住他,抓住了就可以分钱,分粮食,分婆姨……
昨天似乎看到一个女子不错,走在她后面,只看着她那富有生命力的腿和那又大又圆的后丘,就已经让曹老实有了反应。为了那个大后丘的女人,自己也得拼了!
无声的长龙中,无数的元素,无数的曹老实,无数期望着分房子分田分婆姨的男人,都抱着类似的目的,目光紧紧锁定着同伴。期待着身边的人犯错误,让自己立功。
而这条龙的渐渐分成两路,一路的目标是商南,另一路,则是潼关。经过这两路分流水陆,最终到达的点都是一个:山东。
第581章 镇嵩之亡(上)
又到了龙休息的时间,今天的路程走的不错,休整的地点,距离预先想好的休息点只差两里。所以粮食很快就运过来,分发下去。
如此庞大的基数,每一天消耗的粮食,都很惊人。即使事先有所准备,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真到了落实环节,总是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粮食接济不利,又或者是来不及做成熟食,本以为足够的食物,结果到开始分发的时候发现不够数。
好在,这些人都是饿惯了的苦出身,偶尔接济不上,也不会有什么怨言。相反天天吃饱,对他们来说才是异数。
这次迁移的人口,超过十五万,主要以青壮年为主。这些人共有的特点,就是在家乡没有产业,如果留在陕西,就要给他们找一个生计。否则,很容易就上山当刀客。迁移他们的难度,也比迁移那些有产者容易。这些人都是穷苦出身,能够忍受恶劣的环境,当然,也更可能制造恶性事件。
是以,在蔓延长龙的两侧,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如同牧羊犬伴随羊群一样,在驱使着队伍向目的地前进。一方面是严刑竣法,死亡的威胁,在头上盘旋不去。一方面,则是内部没有信任的基石,官府鼓励告密的制度,导致父子兄弟,都不能互相信任,也就没办法团结起来闹事。
队伍行动途中,爆发过几次小的骚乱,但很快就被平息。几百颗人头砍下来,人也就消停了。
高原上,两骑白马并辔而立,赵冠侯放下望远镜,看着身旁的杨玉竹“郭夫人,你的身体还能支撑的住?如果累了,还请你赶快回去休息。”
杨玉竹也将望远镜放下,很洒脱的一摇头“不必了。秦川的女人,没有这么娇贵。娃生在马上地头的,有的是,不要紧。今晚上的天气很冷,这一晚过去,不知道有多少人又要冻死。”
“没错。这么多人行动,我不可能准备的出足够的燃料。冻死病死,都是难免的。我现在还在担心瘟疫,一旦瘟疫爆发,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好在佩萱和教会的人已经在做防疫的工作。但是,他们不移民又会怎么样,我想夫人心里也有数吧?要么他们死,要么别人死。这些人留下,就是这两个结果。日子过不下去了,就要放抢。扶犁养不活自己,就只能拿刀。到时候,就又成了弱肉强食的世界,对于无拳无勇的普通人来说,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杨玉竹看着陷入休眠的长龙“他们到了山东,日子过的就一定会好么?你的山东,安排的下那么多人?”
“除了山东,还有苏北。另外,还有关外。事实上,未来可能还要算上泰西。总之,人肯定是不嫌多的,尤其是这些有力气的。他们只要肯付辛苦,就可以有一口饭吃。日子会很难,但不会难过在这。也可能会死,但危险性,也不会超过他们当刀客。”
杨玉竹看了看赵冠侯,抿起嘴唇“我看不透你。你和郭剑有些地方很像,有些地方又不像。你比他洋气,懂得洋玩意也多。像是这移民的事,郭剑肯定不会做。他会打开大户的粮仓,把里面的粮食分光,来救济他所看到的每一个人。在吃光最后一粒粮食之前,不会让人饿死。”
“是啊,他这样,确实比我更亲民,可问题是吃光粮食之后呢?总归是粮食不够吃,而不是粮食富裕。何况,救国君有破坏而无建设。井侠魔的华县,算是治理得最好的一个,其他几处是什么样子,你心里也有数的很。农人都去当兵,地里没人种庄稼。大家都想着要吃大户,过平等的日子。可是光靠平等,等不来粮食,等到大户吃光了,你们只好到他处就食。这是蝗虫,不是个治理地方的办法,我要的是秩序,不是公平。或许很多人会觉得不公平,不过无所谓,只要不出乱子,就一切都好。”
杨玉竹冷笑一声“我不知道你所谓的秩序,和郭剑追求的公平,哪个更好。我是个戏子出身,读过几天书,懂的道理不多。跟你讲道理,是讲不通的。我只能用我的眼睛去看,看看百姓的日子是过的好了,还是过的差了。我答应过,给你当部下,就一定做到。郭剑的事……我也要谢谢你。”
处决郭剑的时候,由于头上戴了黑布,人也被打的血肉模糊,五官无从辨认。实际是找了一个体形酷似郭剑的俘虏,用药毒哑了以后顶缸。真正的郭剑,以毒药毒死之后,草草下葬,埋葬的地方,就只有杨玉竹知道。
刑场的情景,杨玉竹现在想来,依旧心有余悸。她虽然知道百姓对郭剑有不满,但没想到恨意那么深。骂声一浪高过一浪,石头、土块劈头盖脸丢过去,打的那犯人狼狈不堪。
曾经担心的劫囚问题,到了实际场合就会发现,实际是多余的想法。就是有人想劫囚,也冲不出那么多愤怒民众组成的包围网。
有钱的士绅出了重金,要买郭剑身上的肉。连那些他名义上的太太们,也加入了声讨者的行列,用尽世上最毒的字眼,在诅咒着待斩的囚犯。
那个时刻,杨玉竹反倒是替郭剑庆幸,庆幸他可以死的很从容,也可以死的很有尊严。不至于受这些人的折辱,死也能死的像个英雄。
也直到那个时刻,杨玉竹才意识到,救国君或许一直以来,都只是自己感觉很好。认为是在为秦川父老战斗,却没人问一问,秦川父老自己,是怎么想的。当弟兄们将往日所受的不公尽数讨回之时,也在不经意间,制造了新的不公。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一批人。
若说仇恨,自己不可能不恨赵冠侯。但是如果说报仇,那么这些民众的怒火,又该找谁报仇?而且恩仇两字纠缠一处,让一向自诩巾帼丈夫,恩怨分明的杨玉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个算法。
郭剑的遗产并不算太多,分给那些被抢来的女子后,杨玉竹自己,只留了很少的一部分。日常开支,全靠赵冠侯拨给。
按照刀客的规矩,祸不及妻儿,可是也犯不上供养自己。何况赵冠侯也有过承诺,等孩子生下来,将送其进入学堂读书,至于未来其选择什么样的态度对自己,都没有关系。这样的大度,在刀客里都算少见,即使刘佩萱不再给她下药,她也提不起这个力量,来完成复仇的行动。
自己可以死,郭剑的血脉必须留下来,更何况,还有大批郭剑的余部。他们的性命,同样操纵在自己手中。
陕军缺乏纪律,也同样缺乏新式教育,可是西北民风尚武,大批士兵都有着很强的武术功底。如果能够训练改编,就是好兵。是以,赵冠侯对俘虏区别对待。除了一部分人拉出去砍头,平息民愤外,大部分俘虏得到了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