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自翻译起家,现今封了男爵,成了普鲁士在华公使,目前又是公使团代表,接待金使一事便由他负责。他少年得志,锋头极健,于各国公使之内,俨然首领。两人算是冤家对面,赵冠侯也大觉流年不利,对于这交涉的事,就更没了信心。
“赵冠侯?”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克林德略一回忆,忽然一笑“和十格格在六国饭店频繁出入的人,就是阁下吧?”
他虽然以翻译起家,但此时交谈依旧使用普语,赵冠侯也以普语回应“男爵阁下说的不错,那个男人就是我。不过个人觉得,我和十格格的关系,和咱们今天的谈判,是两回事。”
“不,我认为那是一回事。”克林德微微一笑,点燃了烟斗“关于贵国发生的变故,我国表示十分关注。贵国大皇帝在接待我国亨利亲王时,表现出了乐于变化,愿意主动融入文明世界的思想,这一点,我们非常满意。还有,大皇帝推行的一系列改革,我们也认为是正确而且符合文明世界规则的。所以,我们希望贵国皇帝始终掌握权力,这样更有助于我们两国友谊的发展。”
他顿了顿“我知道,你熟悉万国公法,可以用万国公法中,不得干预他国内政来作为反驳。但是我要提醒阁下,我们并不是干涉贵国内政,而是在关心我国侨民的人身财产安全。在这一点上,贵国做的并不好。在山东,有大批的传教士和教民遭到袭击,我国的侨民、工人,也经常失踪。我国向来重视与贵国的友谊,所以一向以和平的方式处理这种问题。但这不代表,我们没有自己的底线,如果贵国不能保证我国侨民安全以及在华利益,那么我们就要靠自己的力量来保护侨民安全。”
赵冠侯也知,山东问题现在变的日渐棘手,山东巡抚毓贤,似乎对坎离二拳,非但不剿反以帮扶,这就难免被洋人抓住口实,进行攻击。但是表面上依旧笑了笑“克林德阁下,您所说的问题,我一定会回禀我们的皇帝与太后,但是这和在下与十格格之间,应该没什么关系。”
“可以说没关系,也可以说有关系,不是么?”克林德表现的也极有风度,并没有拿出骄横的派头压下来,但是骨子里的威压与不屑,却让当事人能充分感受。
“我知道,现在有你们的大臣躲在扶桑公使馆,而我,可以帮你们要人,或者把他们驱逐出使馆。另外,山东问题上,我也可以向我们的威廉皇帝汇报,说你们自己有能力处理。至于贵国皇帝更替,干涉与我,在我国皇帝,但是作为公使,我依旧有建议权。我可以给出这个方向的建议,也可以换一个方向。”
他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我对你进行过了解,和我一样,你有自己的配偶,而十格格是贵国贵族,不可能接受贵国的特殊婚姻模式,做你的地下夫人。而我跟你不同,只要她答应,我随时可以和我的夫人离婚,然后与她结婚。这,就是我的优势。她现在之所以不肯接受我的好意,只是因为有你在里面的干预,如果你退出这场竞争,我相信,我可以实现我的心愿,和十格格结婚,然后带她到柏林去,我想,这对我们都好。”
克林德边说,边拿出一张照片,这照片照的比较模糊,时间也比较长,边缘有些发黄。“这是我五年前照的,那时候,是我第一次遇到十格格。请你相信,从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就被她迷住了。我有过很多机会离开使馆,回到我的国家,那里有更适合我的岗位,也有更好的前途。但是我全都放弃了,因为我无法割舍这么一位美丽的姑娘,我发过誓,一定要和她结婚。相信我,与你相比,我才能给她真正的幸福。”
他的神态很是真诚,倒是看不到多少欺人的意思,反倒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赵冠侯冷笑一声,“公使阁下,您为什么那么肯定,十格格会愿意嫁给您?”
“因为我足够优秀不是么?我必须直言,你们的国家,正处于危险的边缘。山东的乱民,宫廷的政变,都会把这个国家推到死亡的边缘。十格格这样美丽的女性,应该享受着和煦的阳光,坐在马车上去欣赏音乐会,而不是担惊受怕,更不是做你的地下夫人。所以我希望你能为了她考虑,退出这一切,做人,不应该太自私。你既然有了夫人,就不该再纠缠另一位优秀的女性。”
“克林德阁下,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您在跟我谈交易?如果我答应您的条件,您就答应我的条件,否则,就会对我们的邦交产生不利影响?”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克林德微微一笑“我是一名公使,我的所有言行,都讲符合外交官的身份。我刚才提出的,只是一个建议,或者是我们私人上的一些会谈,如果你能答应,我会非常满意,如果不答应,那也没关系。我们将以两个大使的身份,进行外务洽谈,不过恕我直言,如果是外务会谈,你的身份不够。你的官身只是一名章京,只能和使馆的秘书去谈,其他的问题,只有你们的管事大臣,才能来跟我交涉。”
“那好,我可以明确的回答阁下提出的问题,我不会放弃十格格。跟她比起来,谈判又或者是山东问题全都不重要,如果阁下不想谈的话,那我就不奉陪。”
赵冠侯面色一寒,拍案而起“克林德阁下,当你把爱情作为交易品,摆在谈判桌上的一刹那,你其实已经失去了追逐她的资格。因为在我心里,十格格是不可交易的人,她的选择,取决于她的个人意志,而在你心里,还是把她当成了一件附属品。这就是,我们两个的差距所在。”
克林德素以英俊封流自诩,追求女性无有不利,在十格格面前吃了大亏,已经视为自己的奇耻大辱,今天又被赵冠侯奚落了一番,就更觉窝火。当下也站起身来“阁下,你是在批评一位普鲁士贵族么?你应该知道,随意冒犯一位普鲁士贵族,是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随你的便了。”
“我要求……和你决斗!失败者,将永远不能在十格格身边出现。”克林德摘下一只手套朝地上扔去,可是手套不等落地,就已经被赵冠侯牢牢接住。“决斗我同意,但是在那之前,我需要向你说明一件事,在蓟县,我曾经在一次战斗中,杀死了二十多人。”
克林德的脸色如常,但也深吸了口气“看来阁下是一位优秀的军人。不过这并不能阻止我向你挑战,你可以杀死二十人,不代表你能战胜我。”
“当然,我只是出于公平的角度,向阁下提示一下,与我进行空手或冷兵器格斗,是非常不明智的。接下来,我们谈谈枪支。请您提供两支左轮枪以及子弹给我,我将向您当面展示一下我的枪法。”
克林德当然不认为,对方会在使馆里射杀自己,当下便命人取了两支装好子弹的左轮手枪过来。彼时泰西诸国仍有决斗遗风,乃至于决斗中互相残杀性命,也不少见。克林德只当对方是要以左轮枪对决,却不想赵冠侯将两只枪先在手里转了转,随后从身上取出一把金洋,以天女散花的方式,朝天上扔去,大喊了一声“注意!”
“砰”
一声枪响,被子弹击中的金洋,自半空中向侧边飞去,随后是第二声枪响,第三枪、第四枪……等到金洋全部落地之后,一名使馆人员上前检查,发现被扔出的金洋正好是十二枚,而每一枚金洋上,皆被子弹命中了同一位置。
这种枪法,就算是在普鲁士,也可以算做神枪射手。不管是准头还是射速,都非克林德所能及,赵冠侯将双枪交还,冷笑道:“想要决斗的话,我随时奉陪。不管是枪、拳击或者是斗剑,我都没有意见。但是绅士间的决斗,需要有公证人,我期待阁下早日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担任公证。”随后鞠躬一礼,走出公使馆,不再与克林德沟通。
这一手枪法露出来,克林德只要脑子没坏掉,就不会再向自己提出决斗要求。当然,他要是执意要比的话,自己也只好找个机会,用米尼枪轰掉他的头。至于交涉不成带来的后果,他压根就没想过。不管是江山社稷,或是什么其他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能让他用自己的女人去做交换,这是底线所在。至于因此惹出什么后果,就随他去吧。
他现在没有住所,只好依旧在庆王府的客房过夜,等到太阳刚落山,庆王就从衙门里回来,随后便把赵冠侯找了去。庆王的脸色很是阴沉,见面就训斥道:“胡闹!简直是糊涂!怎么能和普国公使发生冲突?上次迎接亨利亲王的差事办的不错,怎么这回,就办的这么糟糕?听说与洋人公使代表闹了极大的不愉快,还动了枪。你到底干了什么,让洋人拿枪出来,赶紧说明白,本王也好做个准备。”
“回王爷的话,其实……是我开的枪……”
庆王一听,脸色变的更差,用手指着“你……你这简直是无法无天,怎么敢在公使馆里拿枪?”
“是克林德与卑职比并枪法,卑职不才,胜了他一局。至于开罪公使,倒也不是,洋人素来蛮横,这次也不例外。”
“你比枪,赢了洋人?”庆王一脸不信的神色,最后更是一拂袖“你糊涂!这种赌赛,只能输,不能赢,你怎么不明白这个!看来终究是少历练,这件事,办的差了。赶明个慈圣问起来,本王可没法为你遮掩。”
“卑职不敢。洋人于我们的所有要求一律拒绝,这是卑职的责任,卑职自当领罪。”
等到回了自己休息的客房,赵冠侯刚一推开房门,就觉得房中有人,方待后退观察,却闻一阵香风入鼻,十格格大胆的从门后转出,一把拉住他的手,将他拽到房里,随后拥着他,将他的后背抵在门上。
“毓卿,你疯了?这晚上过来,王爷知道非吃了你不可。”
“没错,我就是疯了,为了你,我不在乎。我听说了,你为了我和克林德打架,还动了洋枪,为了这样的男人,就算是死,我也认了!”
赶走了赵冠侯的庆王,脸上的怒意,却也在他退出去之后,完全消散,代之以欣慰的表情。洋人态度如此坚决,老佛爷废立之事断不能行,只要不易天子,则大金就不至于乱成一团,这个天下尚可维持。用这么个愣头青办外交,还是自己做对了,接下来,就要看怎么用他来顶锅,不要让板子落在自己头上。
惹了这种大祸,责罚怎么也是逃不掉,最轻是个交部议处。可就在这天晚上的后半夜,普鲁士驻京公使馆,接到了来自山东方面的紧急电报。
津浦铁路发生劫案,一列载有各国侨民的列车遭到匪徒袭击,车上数百名泰西商政人士被劫持,包括六十五名普鲁士公民。被绑架者中有山东天主教主教安德鲁,以及青岛领事李曼侯爵的儿子,大金武卫右军顾问巴森斯的爱女汉娜·冯·巴森斯。
第168章 保举
转过天来,得到交涉失败消息的端王,早早的便到西苑递了牌子,等在乐寿堂见了太后,便开始数落着赵冠侯的不是。
“老佛爷,奴才以为,此人必须重办,否则下面的人,就没了规矩。区区一个二品官,在事务衙门也只是个章京,就敢和洋人撂脸子,听说还动了洋枪,这是要疯。要是不办了他,其他的大臣有样学样,咱们就没有办法约束了。原本还指望着洋人交还康、梁、王小航等人,这下都被他搅黄了。奴才以为,此人绝不可姑息。”
慈喜对于这个侄子兼外甥女婿并不喜欢,包括端郡王的父亲老惇王,也是让慈喜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的人物。恨屋及乌,对他说的话,也根本不信。
她心里有数,人犯是绝对要不回来的,办交涉若是能要回康梁,那才是胡言乱语。单是入了教的教民,犯了事,地方官府便无力约束,何况是已经上了洋人的船。梁任公躲在扶桑人的使馆里,那里还住着扶桑的前首相,易地而处,大金也不会交人,是以这个交涉,她也没想过会成。
之所以要派人去,实际就是要试探一下,洋人对待皇帝的态度,庆邸那边,连夜送来了消息,说是洋人拒绝了大金提出的所有要求。这从表面上看,自然是赵冠侯把差事办砸了,但从慈喜的角度,这块问路石,已经起到作用了。洋人反对换皇帝,皇上果然和洋人站到了一条线上,自己把他囚禁在瀛台看来是没错的。
至于说跟洋人翻脸动枪,慈喜这话只信一半,可着大金国,她就不信有人敢在洋人使馆里和洋人动枪。至于翻脸,那倒是有可能,这也犯不着怪罪。洋人拒绝了易天子,赵冠侯和对方谈崩是正常的。如果他和普鲁士公使有说有笑,其乐融融,那和事务衙门里那些普国股章京就没区别,自己还用他干什么。
因此承漪气的两眼冒火,慈喜却是不慌不忙“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