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雪光的照映,他的扫帚半闪着幽光,待到他再次拿着扫帚扫尘之时,却扫到了右手的脚踝上。他抬头一看,微微眯着眼笑:“施主小儿,这里是条死路,走不过去了。”
右手叹一口气,表达出甜美的声音:“我走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要过去,只是为了看看这屋子。”
胖僧哼哼一笑:“你要看,便去看吧。”说完他又嘿嘿嘿笑了起来。右手觉得此人笑得怪奇,却也没有往深处想。
右手到了白马槛居前,推门而入,这大门未锁,咯吱一下便开了,右手颇觉蹊跷,却也不疑有他,轻脚入槛,见窗户射进雪光,屋内倒是堂亮,在眼中散出屋中一切——一张红漆小床,床边两张朱贵色的书柜,左边的放着西学著作,右边的放着汉学著作。右手知道这便是左手小时候呆过的地方,他就是在这里,半仰着头躺在床上,一只手压在脑后,另一只手捧着或《神曲》或《红楼梦》,在艺术的火神赫淮斯托斯指引下,静思,静默,静修,偶尔读的乏了,便看看窗外花开了没有。
这里没有什么宝贵之物,难怪门也未锁,右手静静悄悄的走近来,生怕惊动了这里的安静。他且见到这屋里除了床,书柜,还有书桌。桌子上摆放着文房四宝,但是毛笔尖已经分叉,砚台也干枯了,许是许多年没有人碰了。
他又见这桌上放着一个小盒子,这是个机关盒,比普通的机关盒大些,并且订死在书桌上。右手不禁有了兴趣,什么东西这么隐秘,要用机关盒藏匿?他天资聪颖,并且在葬月死鱼岛上学习过一些简单的机关破解秘术,以一推二,以二推四,由着内心涌动出对情人过往的好奇,费了半个钟头,才将这盒子给打开。
他正欲探手进去,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唤:“啊,施主小儿当真聪明,连这样的机关盒都能破解,厉害呀。”仿佛做贼心虚被现场抓赃,右手心惊肉跳猛的一回头,才发觉,不知何时,那扫地的胖僧已站在身后,他脸上的斑点在雪光中清晰可见,一双眼睛浑浊无光,光头上青筋显露,可却让人不怕不恶,自然是因为他总是在笑。
右手见来者只是名陌生僧人,不免按了下心悸,忍住诧异与惊吓,这胖僧环过他身子,用脚踢了踢书桌的桌脚:
“只不知施主小儿何故要破解这箱盒?想来这屋中主人自有不欲人知之事,方才存于盒中,若探人隐私,恐不太妥。”
右手低下眸子,双肩幽耸,起了身,在屋中行走几步,半饷,方回转头来,跪在这胖僧脚下,以祈求的方式面对他道:“望老师傅不要告知这屋中主人吧,我……我绝非歹人,只是甚欢喜这家主人,才来探视,并非要来做什么歹事的,而今我既然已经破解了这机关盒,若不知里头情形,我定会挂记,那滋味,可不太好受。”他怕这胖僧多嘴告诉左手,又惹他不快,故而低头求情。他现在的心境,仿佛不熟练的斗牛士即将上场面对一头愤怒的公牛,又如丈夫要上前线打仗而担惊受怕的女人,那么忐忑不安。
胖僧却不笑了,只是道:
“好,施主小儿,你既已有此念,我凭空外人,多劝不得,只劝施主小儿一句:过去之事不可变,无量寿,无量光,南无阿弥陀佛……”
他那双布满皱纹的粗手,啪嗒几下,拍打在右手的肩膀上,尽管他垂腴尺余,动作却十分优美,而后走了。
右手见得他走了,依旧跪了一会儿,半缓才起了身,往那机关盒里探去,他的手方一伸到机关盒里,就摸到了一样厚物,他的手就这样搁在那厚物上停了许久,终究,他内心的好奇心战胜了他的其余惭愧,将那厚物拿出。
借着雪光,可看清这厚物乃是一册笔记本,而且还是极其普通,极其平常的一本笔记本,那是十几年前才会有的那种毫无花哨装饰的风格,边角有些破旧。
但可以看出,这笔记本一直都受到很好的保护,并未过于破损。
右手颇有些失望,但是,他还是绕有兴致地翻开,翻了几页,他才意识到,这是一本日记。
是他的日记。右手眼睛雪亮,他到底该不该继续看下去?
然而,右手就是右手,对于爱与了解的贪得无厌,使他蒙着做贼的心虚情绪,继续翻阅着,日记本上的字虽然是左手的字,但是略显幼嫩些。他从小就写得一手好字,然而字里行间却透露的并非童年的快乐——
右手就那么呆呆的、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小时候记的日记。他的心若是一盏明镜,待看完之后,便蒙了灰尘。
“左手,左手……”他心中光华烁烁的左手,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倚靠在墙上,墙上有一个拉线开关——这是过去的电灯开关的模式,他拉了一下那根线,一盏微亮的灯打开了,他也不关那盏灯,就从那屋中走出来时,他的指甲一直划过斑斓的墙壁,直到走出槛外,外面的雪已然停了,天光无限美好,因为太阳从云层中照射出来,普照大地,让这山野更加的空灵,清风吹得树木沙沙作响。
他站在白马槛居的背后——那胖僧说的对,这里是条死路。但是风光无限美。白马槛居位于四方的花圃中,花圃后却无去路,只是一个高崖,他手抚向花圃上的紫花地丁,却被荆棘划伤了手,一滴血从手指头上流了下来,他将手含在嘴里,将血给止住。却止不住他心中,那个男人深邃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光,却能灼烧死人。
从这高处望去,只见得又有一些悼念哀事的客人来了。一行僧众拥着一位女眷而进,这女眷双手合拢,捧着古琴,面色半分笑容也没有,嘴里却也是呵斥道:“都走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到禅房?”
她便是艾美美,这会儿,一个僧人不小心脚下跘住了什么,往右一载,险些碰到琴上,艾美美却一下拂过,让他自落到地上。另一名僧人忙将他扶起道:“可别碰到这琴,这琴可是那豹军的心腹军师囚白娇的家什,那要是碰坏了,多少个你都赔不起。”
佛门之地,也有俗世尘缘,也怕惹那个祸,艾美美比那囚白娇权位底下,可脾气却是一般模样,她且做了厌样,道:“好些走路!你们就怕碰着这琴,就不怕碰着我了吗?敢情我的名字,比不得那姓囚的大。”
僧人忙道:“施主的姓可大得很呢。”艾美美哼了一声,不再理他。却抱着这琴继续往禅房走。
如此,到了夜晚。
秦穹语遍寻不着右手,十分着急,在那庙中多处巡查,忽见一道人影闪过,如箭在弦,一触便发,秦穹语心中一悸,便寻了上去。
只见这人影来到灵堂,见那灵堂上摆放着吴中天的灵位,便循那灵位前的三脚香炉点上香烛,跪下,硬堂堂的磕了三个响头,并而泣不成声。这是女人的声音。
秦穹语见她背影,听她声音,一时难以克制,情不自禁走上前喊道:“妹爷!”
他就这样唐突的冲了上去,好像代达罗斯雕刻的石像一般,张开着眼睛,伸展着双手,迎过去,握住这女人的手,谁料这女人回过头来,因着灵堂上的蜡烛光辉,可见得她戴了一副黑框眼镜,模样和记忆中的她略有相似,却不完全。她的头发也是黑色的,并不是闪着银白色光辉的举世无双。
最重要的是,她挺着肚子,一看便是个孕妇。
秦穹语慌忙错开了手,倒退了几步,“对不起,我认错了人。”他脱口而出。
这女人见他来了,止了哭泣声,冷声道:“难道这世界上还会有谁与我这苦命人相似么?”
十七章 总角锁喉血蔷薇 断翼残阳延年伤下
更新时间2011…12…23 1:42:03 字数:7135
秦穹语呆呆看着她,半饷,方才哽声道:
“有的。”
他想起妹爷来,许久未见她,她的模样已变得苍白,但她的性情,他是终生不忘得——她从来独断专行。
虽为他的下属,却并不听他的话,她且失踪,已有半年之久,她的下落,一直都是一个谜。一想到她——一个最能干的女人,最了不起的刑警,就这样失去了踪迹,他的心就会乱。
女人不知他心乱,只是张开那粉红的唇,夜中轻语:
“她可是个好女人?”
秦穹语蓦然一愣,却不言语。她自然是个好女人,可是,她究竟好在哪里?他并不知道。也许,一个女人倘若能干,男人便不能将其视作女人。甚至,不敢去观察她的好。
女人见他不说话,将身影埋于阴影里,眼睛也黯淡一如魔鬼的镰刀:“吓,你竟说不出来,看来她在你心里,并不是一个好女人,你便不要把我与他相提了吧。”秦穹语蹙眉:“这是哪里说的话……她就是太过于好了,我才说不出来。”女人垂头道:“这时候说这样的话,又有谁信?”说完,她便不再理他,径直向那灵位再次俯下身去,双手合拢,磕跪于手背上,而后,她的手转动的姿态,就像花散去。她本人也一如花散去。
这样一个可疑的女人,秦穹语却放任她走了,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或许,因为他现在只不过是个有罪之人,不再是个警察了,他不需要再去管是是非非了。
秦穹语站在那里,许久,方才见到那微亮的烛光中,那安静的纱幔下,有一根长发。他拾起那根长发,这果然是根黑发。黑的就像她所戴的那个黑框眼镜,这使他看不清楚她的眼睛,看不清楚她的感情。她来的快,去的快,就像闪电,更像一场梦。
往事是一场梦,梦里的爱都只不过是水流。在乌云密布下的蓝瑟水流,忽激忽冷。
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惊醒了他,他打开机盖,发现,是右手来的电话。
他的号码存在他的手机中,已经有数不清的时日了,但是,他从来没有打过电话给他,这还是头一回,而且,是在有左手照料时的他,打给他的。他欣喜若狂,仿佛被清水浇灌了周身,连忙按下接听键,“喂,右手,是你吗?”他的言语甚欢喜。
声音果然是右手的。他的声音和往常一般,因吞吐而虐人。也许有一天,他苍老了,声音也还是这样的稚嫩,用这稚嫩的声音给人以无数的欢心与幻想:“是我,秦……大哥,我能不能请你,明天中午十三点正,在白马寺清凉台的亭子里等我。”
他的声音那么轻,让人怀疑他说话时是否有神智。他的眼中永远缺乏神智,声线亦同。秦穹语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他等他,但是,只要是他的命令,他便会听从。他就像母亲胎盘中的婴儿,一切无法自主。
他道:“好,我到时候一定等你,外面很冷,若明天下雨,你记得打把伞。”等他,给予他热情,否则,他的热情无处安放。
“谢谢,不见不散。”右手挂断了电话,他修长的脚,一点一点的向前挪,他的嘴上却带着笑容——他要微笑着去见他。
他终于找到了左手——他住在另一间宿房中,他虽然没有四处去找他——这个任性的爱人,但终于见到他时,面上的急躁也渐渐舒坦了下来。
右手笑吟吟的看向他,左手,他的爱人。左手也看着他,不明所以——他许久不曾这样笑了。他向来都是个极失礼的人。既失礼于人前,也失礼于人后。但是无论如何,他笑着看向他,这是最美丽的画面,他低下头,看着他,也笑了:“请问,你在笑什么?”
右手挑挑眉毛,抬着头看着他,笑说:“哎,我难道不可以笑么。左手,你看外面的星空,多么美好啊,我不想与你呆在这里,我想你陪我出去玩,可以吗?”
他这样直视他,不知为何,他反而害了羞,避过他的眼神,道:“果然你不喜欢参加葬礼吧,你就是这么任性,其实我也不喜欢,既然你想换换心情,那好,我陪你,我开车带你出去玩。”
他说完此话,才细细看他,用手握住他的手,他看到他的脸是不干净的,嘴上还有一些颗粒,那是中午吃饭前水果沾上去的一些橘瓣颗粒——所以说,他从来都是失礼的人。哪怕所有人都炫目于他的美丽之中,他依然失礼。而现在,他正出神的看着他,右手却把手扯开了,他闭上眼睛,眉头一蹙道:“走吧,到哪里去都行。”
他这么急切的想要出去玩,倒是头一回,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热衷于玩乐,热衷于灯光的人。如此,左手也来了兴致,他那双桃花眼袋上的雪亮眼睛更加闪亮,他道:“好吧,属于我们的夜晚,要开始了。”然后,他轻轻拭去他嘴上的那颗橘瓣颗粒。
凌晨24点的洛阳,除了四处燃烧的霓虹灯,再也没有其他了。清凉的雾气从黑恶的颜色中漫过来,使城市更加的寒冷。左手开着车带着右手行驶在马路上,终于寻到一处有着音乐的乐海。是一处酒吧。
二人走进酒吧——原来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