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层次便是除去“一切见”,即除去对“宇宙万物皆非实有”的片面解释和一般见解。无铭的那番话,似乎正合了萨迦派的教义。
当然,无铭所不知道的是,洛桑大师曾经对自己的亲信弟子说过一句话:“方施主来到这个世界,是佛祖的旨意!”
六月的天真是热,才只是出去走了一趟,就浑身冒汗,里面的衣服都贴在身上了,真想跳进水里洗个冷水澡,就像小时候一样,小晴看看院中那个小小的荷花池,知道这是不现实的,叹口气,拿着小包裹快步上了小姐的闺楼。
“买到了?”庄小姐从湘妃榻上坐了起来,放下左手的书卷,望着小晴手里的包裹,一脸惊喜,右手的团扇却还是轻轻地摇着。
“买到了,”小晴把包裹打开,拿出了里面那本书册,递给小姐,嘴里却不停,“这书好奇怪啊,画的人像比字还多,买的人非常的多,还好,那位诸掌柜一早就留了一些,那个伙计听说我是庄家的丫鬟,直接带我去找掌柜了,诸掌柜还说下次一有新的出来,就让伙计送来。”她一脸惊怪之色,“那个诸掌柜好像早就知道咱们庄家。”
庄小姐无暇去注意小丫鬟说的话,她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被那书册吸引过去了,这书册跟常见的书册一般大小,封面上就是一幅绣像,一片桃林中,三个人跪在地上,右边有五个龙飞凤舞的字:桃园三结义。
翻开书册——其实该叫“画册”或“画本”了吧,里面画像占的书页有十之七八,余下的那点地方才是文字,讲的是坊间通行的《三国志通俗演义》中的刘关张结义的故事,画中的人物非常细致,简直是栩栩如生,文字简明扼要,这样的书册,稍微认些字的小孩子也大致能看懂了,难怪定价比一般书贵了一倍,也还是那么受欢迎。
庄小姐翻看着画本,越看越是喜欢,手中的团扇掉到地上都没发觉。等到看完最后一页,心中爽然若失,恨不得赶紧看下一册——虽然她其实早就知道整个故事,看来风行馆都不用准备出别的书了,只要把这演义出完足本就能赚上不知多少银子了。
之前风行馆为布政使衙门印制的《太原府志》,特意向府志上的太原名流后人搜罗了祖上的画像,添加在了府志中,使得不少人争相购买,这事轰动了周边地区,风行馆声名鹊起。听爹说,连晋王世子都帮着风行馆出谋划策,月初还在春风楼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晚宴,募集了数十万两银子,专设了一个赈灾组织,准备常年行善救人,听说夏布政使向朝廷奏请予以表彰呢。
月初爹接到了吴先生来的书信,信中希望爹娘能同干娘商议一下,让干娘择地避世;干娘最终答应了,前晚,娘已经接到了消息,干娘安全到达了。吴先生上次的信中,好像无意中还提到那个人带着一些军士不知所踪快两个月了,张监军正向朝廷奏请惩处,余总督很担心。那个人也真是的,又不是小孩子了,打仗还那么任性,战场之上你死我活,官场之上一样是腥风血雨,怎么能让人抓到把柄呢?你要是出了事,大同城怎么办?真是烦人!
想到这个,庄小姐看了画本的好心情顿时变成了兴味索然,她躺回湘妃榻上,闭上眼,显得非常慵懒。
小晴坐在旁边轻轻摇着扇,嘟嘟囔囔说着:“那个厉害的将军应该有消息了吧?听说那长长的墙外边不光有草原,还有一望无边的沙漠,那个沙漠很吓人的,有时候还会把人一口吞掉——”
她的表情明显是在说一种非常恐怖的野兽,如果是以前,庄小姐肯定要笑了,但现在没心情,按照爹了解的情况,别说那个人,连余总督的处境都非常凶险,一着不慎,丢官罢职可能还算轻的。那个人真的不怕死吗?真要这样遭人陷害,值得吗?
她一时间心乱如麻,明明是在三伏夏日,却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冷,很难受,是为了那个人?她自己也不敢确定——或者说,不想确定。那个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干嘛要为他难受!
“沙漠里是不是真的很吓人?”晚饭后,庄家一家三口闲坐聊天,一旁侍立的小丫鬟好奇地问,神情居然有些忧郁。
“应该是吧,”庄夫人看一眼小丫头,“我也没去过,不过以前听人说,沙漠就像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妖怪,别的不说,一天之中冷热变化都是极大的,用沙漠里的人的话说是‘早穿皮裘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
“早晨都要穿皮裘,那晚上不是更冷吗?”小晴头一回听见这么有趣的事,居然没有笑,小脸上的担忧之色更浓了。
庄夫人这时感觉有些奇怪了,不知道这个小丫头干嘛担心这个,却还是点点头,说:“那当然,听说晚上得生火、裹得严严实实才能睡觉,要不很容易冻醒。”
“他们真可怜,睡个觉都那么难受!”小丫头叹息一声。
“谁可怜?”庄夫人瞧着这小丫头,感觉她确实有心事了,庄小姐也瞧着小丫鬟,心里暗自诧异:莫非她对那个小高真的用情极深?
小晴脸色微红,说:“打仗的那些人啊!”
庄庭夫妇俩都是一愣,他们确实没想到这个平时活泼的小丫头居然有这一份悲天悯人之心,庄庭感慨道:“你说的没错啊,沙场征战,自古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哪有不可怜之理!哎——”
他想起了什么,望向自己的妻子,庄夫人忙问:“怎么啦?”
庄庭说:“虽然眼前还是炎炎夏日,但边塞冬来得早,转眼间就会是风雪大作、天寒地冻,边塞将士们的寒衣是不是该准备了?”
庄夫人诧异的道:“那些将士们的家人应该早有准备吧!”
庄庭微微摇头,说:“不是所有人都有家人的。”
他这么一说,庄夫人母女俩不约而同想起了一个人,彼此心照不宣的望望,然后都看着庄庭,庄夫人问:“你的意思是——”
庄庭接口说:“无命将军对咱们有恩,他既是无家的孤儿,想来不会有人给他准备寒衣,不如咱们准备好了差人送去,权当是报答他的大恩。”
庄小姐心里一动,感觉这样应该,却不好意思直接点首,转首望望自己的娘亲,庄夫人为丈夫的提议高兴,毫不犹豫的点头说:“好啊!不过只准备他一个人的吗?”毕竟人家手下有上千人,只给将军送套寒衣,好像说不过去吧!
庄小姐不由自主的点首赞同娘的问题,单给那个人送寒衣,好像太露骨了吧?
庄庭沉吟片刻,说:“咱们准备三百套,血狼军中应该不只方将军没有家人吧。”
庄夫人说好,庄庭道:“那就要辛苦夫人跟女儿了。”他望一眼自己的爱女,忍不住想起两个多月前吴先生说的那番话,暗自思忖:方将军跟女儿,成吗?
做女儿的总感觉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却不便说什么,庄夫人却没注意自己丈夫跟女儿有什么异样,欣然点头说:“让家里能帮上忙的抓紧赶赶,一个多月应该来得及做好了吧!”
三百套寒衣,选料,裁制,絮棉,缝纫,力争在八月前赶制完成,那得让家里的七八个丫环仆妇都抓紧动手才行。
接下来的日子,庄家上下都非常忙碌,而心灵手巧的庄小姐裁剪、絮棉、缝纫各环节都要亲自动手,又需指点他人,最为忙碌,每天晚上入睡都感觉非常累,就像练了数十趟“峨眉剑法”一般,但她居然做得容光焕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充实过。
充实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已是七月中旬,三百套寒衣已经完成了一半,丫鬟仆妇们渐渐熟悉了流程,做起来就得心应手了。而且入秋以来,天气凉爽得多了,大家在一起边说些闲话边干活,倒也轻松。
庄小姐第一次跟丫鬟仆妇们在一起干这么久的活儿,一开始听她们说那些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感觉非常不耐烦,尤其是有时候个别仆妇忍不住说几句荤话,听得她脸发烫、眉紧皱、心直跳,奇怪娘怎么还跟着她们笑,全然不以为意,但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她对家里这几个看似非常粗俗的仆妇有了新的认识,或许,以前是自己太孤陋寡闻了,抑或自己的生活环境太狭窄了,也许,真的可以有另一种生活的——哪怕是像自己这样不幸的,也可以有新的生活的!
这天下午,庄小姐她们正在忙着,管家来报说秦家三小姐来了,庄小姐暂时停下针线刀剪,让把三小姐请到闺楼。
离上次见面才只半个月,秦三小姐又消瘦了许多,这一次见了庄小姐,她没有再落泪,苍白的脸上居然还显露一丝笑容,开口便说:“姐姐,我是来道别的。”
“准备走了?”庄小姐心中一震,脸上却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强自一笑,上一次,她就说了,秦伯父守孝期满,在吏部亲家的关照下,已经被朝廷召回京城,进了礼部,派人回来接妻儿进京,看来秦夫人已经安置好了这里的一切,准备进京了。而这次进京,三小姐就得跟那个吏部官员的侄儿成亲了。
秦三小姐点点螓首,庄小姐幽幽一叹:“妹妹,难道就这样听从安排了?”
秦三小姐也是幽幽一叹,说:“‘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姐姐,这就是我的命啊!”
庄小姐眼眶湿润了,把她拥入自己怀中,紧紧抱着,心中暗恨:难道女子就真的只有一生任人摆布不成?
秦三小姐紧紧依在她怀中,凄然无语。
无铭辛苦奔波两个多月,回到高山卫,督帅到宣府巡视去了,张善趁机把无铭招去逼问这两个多月来的行踪,无铭只说是追击敌人,误入沙漠,迷失道路,迁延月余才得返回,在东胜卫遭遇蒙古铁骑,激战退敌。
“哦,既是如此,想必斩首不少啰?”张善冷笑,他当然知道无铭回来并没有报任何军功。
无铭只能默然,这一次杀敌远超三千,但确实没有带回一级首级,赛音山达、双泉海杀敌是为了制造恐慌与疑惧,不能斩首;榆林卫只是帮忙性质,不能去抢军功,也没那个时间;东胜卫杀敌最多,但天气炎热,为了避免尸首腐烂、瘟疫横行,所有敌尸都焚烧深埋了,敌首级自然一个也没有。
张善心情大好,这可是这个姓方的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哑口无言,他把无铭痛斥一通,将他赶回高山卫,趁着心情好,他连夜给朝廷上了弹劾方无铭的奏章。
无铭并不担心自己,他最担心的是督帅,这次回来,知道督帅的处境也越来越危险了。当初,督帅巡历宣府、大同时,向朝廷凑请依照延绥长城筑法在宣府、大同修长城,只是因为当时年成歉收才没有实行。这一次,督帅极力想促成此事,只是这项工程东起四海冶,西抵黄河,绵延一千三百多里,原有的城墩只有一百七十处,要增筑四百四十处,总计需役夫八万六千多。原本朝廷下旨今年四月开工,但年成不好,加上公私耗敝,朝中有人担心一旦动工,百姓将有怨言,朝廷将会陷入被动;另外,朝中有人认为督帅不想自己参与修筑,只想把包袱扔给边塞官员,于是非议之声越来越多,督帅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或许,自己是时候“彻底”的消失了。无铭回高山卫之前,先去左狐狸那里一趟,把沙婆岭的弟兄们给自己家人捎的东西交给他,并把呼延忘屈特意给他写的信转交。
左狐狸看完信,问:“老大说年底应该可以把大家接到东胜卫去,将军认为可以吗?”
无铭点点头,郑重的说:“可以了!无论如何,这里不是久待之处,东胜卫,必须成为咱们真正高枕无忧的家!”
左狐狸露出深思的表情,点头不语。
无铭回到高山卫,门口的守卫请他去作战策划室,无铭到那发现,所有的百户、总旗都在,个个神情都非常愤慨,一见他进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齐声喊:“将军,督帅出事了!”
无铭一惊,问:“督帅怎么啦?”
所有人都不说话,拳头握得紧紧的,最终伍振町开口说:“京中传来消息,朝廷派来的钦差正赶往这里,皇帝撤了督帅宣府巡抚之职,改督帅为左都御史,从今以后只巡抚大同;太监韦敬进谗言说督帅假借修边墙侵耗钱财,挟私人恩怨擅易将帅,兵部侍郎阮勤等为督帅辩白,皇帝大怒,将他们痛斥一顿;督帅之前所上的恢复东胜卫的奏章,也被搁置了,朝中许多人攻击督帅,说督帅妄图放弃朝廷苦心经营的榆林卫,罔顾朝廷艰辛与安危,用心叵测。”
无铭的心一沉,一切,似乎都来得太急了!看来,督帅这一次的麻烦,是自己惹出来的,根源恐怕就在恢复东胜卫的提议上。
当年,由于蒙古人的侵扰,东胜卫又早已失守,河套地区外失其险,内无支撑,有必要找一处新的镇守之地,督帅选中了还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