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离的耳朵越来越红越来越热,不由得用手捂住,脑子里翁翁做响,平日的伶牙利齿全没了施展。看得黑无常一张粗黑的脸笑开了花。
女孩子们欣赏够了,退到一边去切切私语。
角说:
“果然好相貌!真是,唉。”
宫说:
“真是真是,跟观音座前的金童有的一比呢。”
商说:
“看看那眉间的一粒胭脂痣,真是锦上添花啊。”
征是比较明智的女孩子,她说:“我劝你们哪,不要发痴了。七王爷送我们来,是侍候十王爷的,白无常长得再好也不关我们的事。”
女孩子一路嘻笑着走远,还时时回头看看练离,看得练离一头的雾水,只顾着捂着赤红火热的耳朵。黑无常调笑道:
“可以放下手了阿离,她们又不会吃掉你的耳朵。”
练离放下手,呼出一口气,道:“君黎哥哥,你怕不怕女孩子?我从前在天宫里,就很怕她们。”
黑君黎沉吟半晌不知如何回答,他的前生,亏欠女子太多,若说怕,也是从愧而来。
黑君黎说,“这个……我也说不好。你,不妨去问问王。”
练离想一想说:
“哦。”
练离尚未来得及与薛允诚探讨这一问题,便有了新的烦恼。
晚上的偏殿书房,照例有两颗夜明珠照得雪亮,人却多了四个。
女孩子衣带飘然,身姿翩翩,来来去去,笑语晏晏。一忽儿给薛允诚端上一杯热茶,一忽儿又送上一块温热的毛巾,一忽儿又呈上一碟子精致的小点心。满屋里只听见她们轻快的脚步声,甜甜蜜蜜的说话声。
开始几天还好,渐渐地,练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泛上来。不是苦不是涩不是委屈不是怨,但又有一点苦有一点涩有一点委屈有一点怨,真正地是五味杂陈,那软榻上竟然坐不住。偷眼看看薛允诚,开始还有些不自在,几天下来,却也从容起来,练离没来由地生起气来,那气在胸中越聚越旺盛,自己也不知气的是什么。
练离拿了纸笔,写了“禁声”两个大字,径直地贴到了书房的墙上。
薛允诚看看字,又回头看看气鼓鼓的小孩,没有说什么,心里是清楚的,却突然地起了戏谑的心,对女孩子的态度越发地从容起来。
这一晚,女孩子又端来了新做的点心,争着叫薛允诚品尝自己做的那一份儿,角的声音最是清脆。
练离道:
“脚丫儿,禁声!”
角回头道:
“叫我?你……居然……叫我什么?”
练离道:
“你不是叫做角吗?你不是个小丫头吗?那你不是脚丫儿吗?”
女孩子嘻嘻笑做一团,角气呼呼地摔门而去,练离对着她的背影儿做一个鬼脸儿。薛允诚依然不动声色。
隔天,角还在生气,其他的女孩子道:
“不要生气了,别说,你们俩个,长得还真的有些相像,冲这个也别气了。”
角说:
“我哪里会象那个小气鬼。”
练离不知道自己居然被人叫做小气鬼,但是知道角从此爱对他丢白眼。练离有些惭愧起来,但是又压不下心里那一种怪怪的感觉。只知道那些静谧安宁的夜晚被这四个婀娜多姿的身影割得支离了,自己是很有理由生气的,倒底是什么理由,他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过了两天,宫匆匆跑进来对薛允诚说:
“王,咱们这里象是有老鼠。”
薛允诚道:
“哦。知道了。“
薛允诚暗暗打量那个小孩,见他好好地依在塌上,两眼盯着一卷书,从未有过的乖巧。
嘴边带一个微薄的笑意,那么轻,那么薄,那么浅,那么淡,就象是蝴蝶从眼前飞过,落下的一个清浅的暗影。
不一会儿,却见几个女孩子唧唧喳喳涌了进来,商的手上捏着一只火钳,上面串着一只硕大的老鼠,尤在微微挣动,就听见角清脆爽快的声音道:
“王,你看你看,我们厉害吧,一下子就逮住了它呢。”
薛允诚依然是那一百零一种表情,“哦,好得很。”
眼角却不期然地瞥见那小孩儿吓得青白的脸和微微张开的口。
练离决定向女孩子们示好。
垂着眼,略有些羞惭地对角说:
“对不起,角姐姐,我以后再也不胡乱叫你啦。”
那副神情与腔调,换了谁也拒绝不了。
角说:
“姑娘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了。”
练离笑道:
“角姐姐,听说你空篌弹得出色。”
角道:
“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徒弟。”
练离道:
“敢问角姐姐,你是谁的徒弟?”
角道:
“是天宫第一教习惜时的徒弟。”
练离睁大了眼,“真的?惜时,惜时是我的娘啊。”
女孩子们统统围拢过来,“真的吗?你真的是惜时教习的儿子?”
女孩子看见自己尊敬的老师的孩子,有说不出的亲热,几个孩子从此竟真的交起朋友来。
这一天薛允诚一进书房,便看见练离与女孩子们亲亲热热地说着什么,练离的嘴角挂着点心的残渣,笑眯眯地坐在椅子上,角居然站在他身后,替他拢起有些零乱的长发。
薛允诚的眼中只看见那个小孩明媚得让人忍不住伸手掬起来捧在手心的笑容,突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这个小孩子,其实是,非常非常,非常容易招女孩子的。
过不了两天,薛允诚便把四个女孩子指派到判官江树人的殿中侍候。
江树人为人看上去古板教条,夫子气实足,实际上却常有意想不到的智慧与作为。薛允诚还是遥遥地对着江树人住的殿堂在心里说了一声抱歉。
练离虽不知薛允诚为什么突然地遣走了女孩子们,但是不战而胜却让他高兴得很。
那一晚,又重是两人的世界。
薛允诚端坐半天听见身后有西西梭梭的声音,回头一望,那小孩用一卷书挡了脸,在塌上滚来滚去。
薛允诚挑开他面上的书本,见他望着房梁吃吃傻笑。
薛允诚道:
“喂。”
练离道:
“喂,你觉不觉得清静了好多?”
薛允诚道:
“嗯。”
练离又说:
“女孩子,有时候,真是呱噪啊。”
薛允诚道:
“哦?哼。”
练离道:
“不过,做的点心真是好吃。”
薛允诚又哼一声。
练离道:
“但是,她们太香了是不是?惹得我老想打喷嚏。你想不想打喷嚏?”
薛允诚在他额头上弹了一指道:
“想。”
练离蹲在地府后花园的湖边,忽一眼看见小鬼去尘,笑着招呼他:
“去尘,去尘!”
去尘抱了大扫把颠颠地跑过来,快乐得眉眼全皱在了一处。
练离说:
“我有好多天都没见着你啦。”
去尘答:
“我……我……也好多天没……没见着你啦。”
练离拉过他,“我教你的那埋树叶的法儿,你用了么?”
去尘笑得更开心,“用了用了,那天王看见了,还打赏我了呢。我告诉他,是你教我的。”
练离叹一声,“哦。他说什么了吗?”
去尘道:
“他没什么,就只哼了一声。”
练离叹气:
“那一定是不满意我了,会不会觉得我妖点子多。会不会不喜欢我啦?”
去尘问:
“你说的是王吗?怎么会,那天我路过怨情司,那里面尽是些美貌女子,可是她们都没有阿离你好看,什么人会不喜欢你。”
练离扑地吹一口气,“那管什么用?”
伸手撩一撩水面,练离诧异道:
“咦,这水,是温的。”
练离把脚也落进那水里,舒服得轻轻打一个颤,伸手便解衣服,“我要下去洗个澡。”
去尘大吃一惊:
“阿……阿离……离,这……这不行吧。这湖,不许人下去的。”
练离道:
“好去尘,你帮我把着风呗,等会儿我也帮你看着。”
说着话,人已是扑通一声下了水。
长长的黑发,浮在水面上,象一匹上好的丝缎。
练离惬意地在水中起伏游弋,一尾鱼似的。湖水温暖沉郁,隐隐有咸湿的气息,轻烟一样沁入心脾。
练离太舒服了,半眯起眼睛,没有看到去尘张慌地向他打着手势,轻声叫着:“阿离阿离,快上来。”
练离正自得意间,忽觉身子一轻,被人临空拎起。惊慌之间,只朦胧看见那人深紫的官服,仿佛是踩着水面飞掠而过。没等看清,已经重重落在湖边的草地上,摔得浑身骨节酸痛非常。
只听得一声威严冰冷的声音喝道:
“穿上衣服,跟我走!”
练离这会看清了薛允诚那格外严厉的脸,神色阴沉得仿佛可以拧出水来。前些日子和睦相对的情景仿佛一下子退去,这回是真的有些怕,赶紧穿好衣服,一路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临走还没忘了对依旧跪着瑟瑟发抖的去尘无声地喊:快走!
薛允诚回过头,一把揪住练离,一路无语,一路如风,回到自己居住的偏殿中,一使力把练离摔在床上,对小童道:
“找御医来!”
练离看着他大睁如铜铃的眼睛,吓得缩在床角,悄悄地用脚勾过一床纱被,剩着薛允诚回头地当儿,密密匝匝地把自己裹在当中。
不一会儿,地府御医来了,给把了脉,写了方儿,早有小童过来拿了去配。不过片刻功夫,一碗浓黑的味道怪异的汤药已端了上来。
薛允诚扯下练离头脸上的被子,练离往床的深处又缩一缩。
薛允诚道:
“过来!”
练离摇摇头,又缩一缩。
薛允诚再叫:
“过——来!”
薛允诚把药碗重重地顿在矮几上,“我说,过——来——喝——药!”
练离一寸一寸挪近前来,拿过碗,那冲鼻的怪味扑面而来,练离抬起眼,明净如水,祈求的眼神,象软毛的小刷子,悉悉索索,让人的心酥酥的。
薛允诚目不斜视,不为所动。拉过那个缩成一团的人,捏着鼻子一碗药就灌了下去,呛得练离伏在枕上咳个不住。
薛允诚伸过手去,练离赶紧往后缩去。却只见薛允诚拉过被子,连头带脚地盖住了他。
“睡觉!”
果然到了半夜,练离开始烧起来。
人如同在火里水里几番来去,昏沉中只觉身边有一微凉的物体,下意识里只想靠过去,那物体有着凉的身体,气息却是温暖的,扑在脸上,象是一个轻轻的抚摸。
练离唔唔地更深地钻过去。那物体,长了手,拉他的头发,又拧他的鼻子,最终把他圈起来,包裹起来。练离委屈之下,安了心,紧紧地贴着他,发出不明的咕哝声。
一觉醒来,那团火热已经退去。身边那凉凉的物体也不见了。
练离翻个身,平躺好望向床顶。突然就一个激灵,原来自己居然在他的床上睡了一夜。想要爬起来,却咚一声又倒下去。
一边有人笑起来。
是黑无常。
黑无常黝黑的笑脸在练离眼前放大。粗旷的眉眼间却含着温情关怀。
“醒了?我说你,淘得太过了。那湖,是随便能下的吗?别看它的水温温的,象是无害。可它是千年来人的眼泪汇成,最是阴寒,极易伤人心脉,这回是王救得及时,再拖延个半个时辰,你还有小命在?”
练离拉了被子,直盖到鼻下子,翁声翁气地说:
“下回不敢了。”
接下来几天,薛允诚留练离在身边,两人同吃同住,说是让练离养病,可是薛允诚也没半分好面色,弄得练离看见他就要躲。晚上也只敢挂在床边,睡也睡不踏实,几天下来,小饺子下巴就尖起来。终于有一晚,薛允诚说一把拉过那个快要掉下去的家伙,说:
“安生点。”
练离小蛇似地蠕动着蹭过来,“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别气了吧,啊?”
那边答:
“睡觉!”
第四章
薛允诚有个极好的厨子,烧得好菜。其中有一味茄汁果子狸,极美味。第一次就吃得练离赞不绝口。于是第二天薛允诚又吩咐厨子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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