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心不禁拥著戴志。他忽然感激这个变态的社会——社会将人变成物品,文凭是每件物品的品质鉴定书,个人简历是物品的说明书,物品各自被投入不同机器,成为原料,生产出另一些物品,又供物品一样的人类去购买……因此戴志需要文凭,因此戴志与陈心再次相遇。
陈心不再追问陈秋的事了。
「在我还读中一时就碰见你了……你有想过吗? 我不是为了成绩、文凭入大学这些事而跟著你,也不是为了性,」戴志说著,含著陈心的耳垂,低语 :「虽然跟你做,感觉不坏。」
「那你是为了什麽而跟著我?」
「非得要有个合理答案吗?」
陈心知道。戴志跟著陈心,与当时陈心追著何清玉、陶微风的心态一模一样——他很想有一个人能狠狠打自己一顿,身上留著某个人带给自己的伤疤,最好那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疤。他很想有人能专注地执著一个木衣架来打他,对方那双烧著怒火的、灼热而狰狞的眼睛只看得见自己,在虐与被虐的世界里,只有两个人,多一个人太多,少一个人孤单。他很想带著一身血、一身伤倒在地上,然後那个执著木衣架的人改而携著药箱与一盆热水,蹲在他身边,为他敷脸、擦去血污,贴上几块胶布——不需要太多照顾,真的,过多的怜悯令人受伤、令人变得脆弱,温柔是一种软性暴力。
现在,陈心要施暴於戴志,而不再是被人虐打,他却感到某种沉重的压力。有时他觉得自己做得不够,有时又怕管得过度,戴志会飞走——他心底里确实是怕有一天戴志会飞走,虽然这一天早晚会来临,但可以的话,他还想这个人在他床上多睡一会儿,让他取暖。
而他始终不知道他与戴志之间的感情是爱情、亲情,抑或单只是两个病患的相互依赖。怎样的束缚能带来安全感? 捏住对方的脖子,可会让他高潮? 抓痕与鲜血,比浅薄的吻痕更可贵吗? 正常的拥抱因温韾而显得残酷,暴虐的性爱使痛楚变得麻木,成为一种习惯。
戴志就这样一直跟著陈心。过了新年、过了春天、过了半个夏天,迎来戴志的中六结业礼与陈心大二完sem。陈秋跟陈心私下单声,说要带林春上来,叫陈心待在C大。
「又带那林春上来? 我看你那时带你条女上来开房,次数也没这麽密,且你又很久没带过女人上来,真古怪。」陈心调侃陈秋。
陈秋不出声。
「粒声都不出(注一)? 奇怪,你平时一定得势不饶人,不是说我搞基,就是叫我对戴志死心,现在倒老实起来。」
陈秋不出声。
陈心倾前,说 :「你那些大胸女友呢? 你食斋也食了很久。」
这次陈秋说 :「关你捻事(注二)。」
陈秋别开脸。
戴志在陈心的宿舍住了几天。本来陈心是要撤离宿舍,但陈秋一再要他继续住宿。独秀居与大学宿舍分别不大,都只是提供了一个床位、一个睡觉的地方,且独秀居象徵金钱,剥夺了他挚爱的母亲,以至他待在独秀居时,总有作呕的感觉。也许,他唯一有过的那个家,就是搬去独秀居之前住的公屋——他在那里跟陈三愁、何清玉、陈秋一家四口吃过无数餐晚饭,他在那里抱著还是婴儿的陈秋,将他安放於婴儿床,紧张得满头大汗,怕自己太用力会抱得弟弟窒息,怕自己不够力会将弟弟摔下地。
有时陈心并不想记得太多事——实际上随著年岁增长,吸纳太多知识与理论,生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往日的回忆逐渐淡化,只是偶尔能递到一两条空罅,一些他以为早已死去的回忆偷偷泄出一道隐密的光,引他追寻那一段他无法评价的过去。
陈心有种古怪的感觉 : 他从未活在现实。他的生活就是他的过去,假若有一天他完全忘记过去,他就不再是一个人。他的注意力永不放在当前的现实,待现实成为了过去,某一天他会记起这些事,才知道自己曾经过著怎样的一种生活。与戴志的事便是如此 : 他没好好看过戴志这个人、没好好感受过留在戴志身边的感觉,等戴志不在他身边时,那些曾与戴志一起度过的光阴如同浸润过药水的底片般,由一片黑色变成彩色。
他依然讲不出戴志之於他,是个什麽人。
戴志理所当然地进驻陈心的暑宿——U院的B宿,312号房,他特地申请了较贵的单人房,床也较一般的二人房大一点。戴志第一天上陈心的宿舍,就发现床上有两套枕头床被,戴志笑说 :「心哥连枕头也给我带了,我怎好意思不在这里睡?」
「叫你带来的书跟笔记都带了吗?」
「别这样,三句不离读书! 我才刚刚放暑假……虽然下年就中七了,A level杀到,可是我们文科班几乎不用回校补课,真好。」戴志倒在床上,陈心看他一眼,就拿煲、两包即食麫跟一对筷子,去厨房煮晚餐。戴志没出去,等食。
Hall life基本上很枯燥 : 起床,吃东西,陈心替戴志补习,吃午饭,陈心替戴志补习,吃下午茶,陈心替戴志补习……一星期里,陈心总有三两天下午出去,跟教授和tutor商量做暑期工的事,大致是七月尾开始,为期两个月,而这时已是七月中。换言之,陈心能陪戴志的时间不多。
戴志也就一星期不回家,陈心问他 :「家里没说话吗?」戴志又傻笑,指著文学课文的一段,说 :「心哥,这段不识解。这什麽庄子在说什麽逍遥不逍遥,又神人又圣人,都不知道他在吹什麽……」
「这课《逍遥游》我说了N次你还是不识,欠打!」陈心卷起一本笔记,重重敲上戴志後脑,也没追问下去。
他又问过戴志为什麽肯跟他,戴志只说 :「开心。我做任何事的目的就是——且『只』是为了开心。我觉得做人真的很辛苦,不明白为什麽人要庆祝生日。你看,一个小学生尚且要补习、上兴趣班、一年两次统测两次考试,还要考报分试,多痛苦,时间全部pack得实一实(注三),一点空位也没有。於是我就想要一段舒舒服服,没什麽起伏、没什麽幸与不幸的人生,最好平时过得开开心心。跟你一起,还挺开心。你安排我去做这事、做那事,我听你的,就行,我可以做一个没个人意志的废柴,且这也是你希望的,不是吗? 心哥,你说过我信你,你就可以让我依赖,我肯为你捱,你也肯为我做大部分事情,所以我就跟你。」
「即使我是一个男人? 即使跟我上床?」
戴志双眼炯炯有神,执拗地与陈心对视,坚实地说 :「我想要一段关系。但我说不出这是一段什麽关系,或者我们只是刚好在某一个时候相遇、又能满足对方一些需要,才在一起。这个时期过了,我们不再需要彼此——但这不重要。至少这一刻,你要我,我也要你。」
「要一个女朋友不是更好吗?」
「你有过女友,你还不知道?」戴志反问。
陈心低笑——女人无法满足陈心的需要。她们脆弱却刚烈,美丽却又在下一瞬间自毁,她们是鲜红的玫瑰,因那份红色是用血浸出来的。陈心害怕女人,他怕他下一个爱上的女人会好似何清玉般,由清纯变成妖豔,再於极盛之後凋谢,连死状也无法看得见。一个曾经在他生命里占据几乎全部空间的人,忽然说也不说一声,凭空消失,连一些可供悼念的事物也没留给他,全部都丢掉了,在垃圾场静静腐烂。
陈心怕人,尤其怕女人。
注一 : 「(一)粒声都唔出」,即人默不作声。
注二 : 捻(手字部旁边一个「然」字)是粤语五大粗口字其中之一的同音字,指男性性器官。此非正写,只是约定俗成才成为了粗口代用字之一。用法广泛,可以放在句子中任何一个位置,各种词性皆可胜任。
注三 : 形容一些东西「pack得好实」即指挤得很紧密,一间一点空位也没有。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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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志》101 (美攻强受)
…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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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尾,陈心正式上暑期实习,戴志也执包袱回家。後来陈秋告诉陈心,戴志回去後被母亲打了几巴掌,脸肿了一半,要不是戴书为他说情,搞不好他妈就一张摺凳车过去。之前冬至那次也是,戴志没回家做冬,翌日回家,又被母亲打了一巴掌。陈心记得戴志讲过,他生平最讨厌捱巴掌,认为这是最能侮辱人自尊的方式。但他吃了很多巴掌,一次也没亲口说给陈心听。
陈秋问陈心作何感想,陈心说 :「如果我说没呢?」
陈秋白他一眼 :「若你说有,我先觉得出奇。」
陈心选择去香港的官方电台做实习,岗位说是新闻节目助理,说穿了就是打杂,什麽都得做,跟出跟入,琐碎大小事、以至摄影器材的用法,也得兼顾。开OT也是常事,朝九晚十一。他一向优秀,工作上没遇上很大困难,便逐渐适应——却无法适应上司。
他的上司看起来像廿几三十岁,但已在这一行打滚了多年。他见客时穿著一身笔挺的名牌子黑西装,背影好似长腿叔叔,头发腊得一丝不竖。平时他不那麽拘谨,既不腊头发,也不穿西装,就只是穿件薄衬衣,灰黑西裤,与任何岗位、阶级、身份的人也能轻松谈笑,当他那双眼认真看著你时,你自然地感受到一种压逼力,并因那双眼太亮,而忍不住垂下眼。
他性格古怪,是业界的鬼才,恰好也有个古怪的名字——Anubis。但他有个悦耳的中文名——
陶微风。
陈心不能形容他在实习场所见到陶微风那天。当他在房里跟前辈学剪片时,有个穿西装的男人开门进来,以一道浑厚的声音说想见见今年的新人,陈心转过脸来,迎上那一双他总不能够忘记的眼睛,先想起抽屉里那只被他扔坏了的钢表。
陶微风笑时,两道法令纹很深 :「你好,可以叫我Anubis,可以叫我全名,就是不用叫我什麽什麽先生前辈。」
陶微风很自然约陈心私下吃餐饭聚旧。
「我很久没回去C大,别看我在外国读过许多年书,我的本科生文凭是在C大读回来的,之後才去英国进修。那时我是C院的学生,一个学期上七次周会,後来我全都跷掉了。毕业时C院不承认我是他们的学生,但几年前,我刚刚回流香港,在传媒这一行干了几年,初有点成绩,C院就向我招手,邀我回去讲talk——正是主持那些当年我常常跷掉的周会。」
陈心莞尔 :「那你最後有应邀吗?」
「有。我第一句就是说 : 要在座几百人坐下来听我这个无聊人讲话,真是浪费你们的光阴。可你们果然是好学生,绝不虚度光阴,开iphone、notebook,看reading、做assignment……不错,总好过我做学生那时,四年里只去过三次周会。」陶微风呷了一口黑咖啡,深深看了陈心一眼,似在打量陈心的转变。
陈心淡然一笑。在陶微风面前,他很少话,习惯了听陶微风讲许许多多没有关系、又很有趣的话。
陶微风似乎还记得陈心的性格,迳自说下去 :「Sorrow,记得最後一次见面,我说过你以後会成为一个出色得我认不出来的人,但现在我必须收回这句话。无论你绝得多出色,可骨子里你还是有某一种特质,让我一眼能辨认出来。你由少年变为青年,但你的眼睛仍然好似几年前那般深沉,甚至是更为耐人寻味。」
陈心的目光越过杯缘,略过陶微风风采依然的脸庞,不敢停留。他说 :「你跟妻子的生活好吗?」
「嗯,很好。我们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大女儿刚升上小一。我跟妻子都不忠於婚姻,觉得这没必要,有时我们一起下酒吧,各自觅食,但我们几乎每晚睡在同一张床,每星期至少有几晚会做爱。」
陈心皱眉,不作声,陶微风轻笑 :「我想你应该明白,爱情不等於守身如玉,亦不等於绝对占有。有些人觉得爱情是独占——什麽叫做独占? 是要占有伴侣的一切时间,只除了食饭跟去厕所的时间? 是要占有伴侣一切话语,严禁他与我以外的人说话? 要占有他的身体,以至他连手也不可跟人握一下? 抑或只是要占有床上的一席位,主人房里那一张双人床,唯有我与她能睡上去——或者我对於我妻子的占有,就是这一种,而不是思想或肉体上的。
「有时我和她会分享最近的豔遇,她不介意我跟男人或女人上床,我也不介意她与女人与男人上床——对我们而言,男女、性别并不重要。最重要是开心,以及满足。」
陶微风双眼紧锁陈心,陈心感到一阵熟悉的悸动与陌生的炽热。他从未读到过陶微风表现得如此外露的欲情,这个人在他心内就是理性、另类的道德、一个高不可攀的大理石神像,而如今他看起来似一只引和尚破戒的蜘蛛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