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无话不谈的两兄弟之间真的什么都可以聊,结果黎拓维万万没料到,当他跟哥哥分享自己的第一个秘密时,最敬爱的兄长、给他鼓励的兄长当时脸上的表情。
他一直以为哥哥是了解他的,是支援他的。
原来,到头来他还是一个人吗?
黎拓维永远也忘不了半年前的那一幕——
「你说什么!?」
黎拓哲脸上像是听到什么骇人听闻的惊悚消息,一双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让黎拓维苦涩地心想,那双常常对自己露出包容、现在却像在看什么恐怖生化病毒般的眼睛,会不会就这样瞪着瞪着,然后就直接滚出来了?
「小、小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见弟弟一点也没有否认的意思,黎拓哲脚下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直到撞到摆在墙边的书桌。
黎拓维才想问,哥哥现在的表情是不是在跟他开玩笑?垂下双眼不去看那一道伤人的目光。
「我没有开玩笑。」
颤抖的双手紧紧握拳,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对上眼前忽然让他觉得好陌生的人。
「我喜欢男生,我是同性恋。」
黎拓哲退到无路可退,一颗脑袋左右摇个不停,嘴里直喊着,「不可能、不可能。」
「哥……」黎拓维跨前一步。
「我不是你哥!你、你不要过来,我没有你这种变态弟弟!」
眼前曾经是那么温柔的兄长,此刻却近乎歇斯底里的又吼又叫,陌生得让黎拓维忍不住红了眼眶,停步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他只是喜欢男生有错吗?
他只是把自己的秘密跟哥哥分享,这样也有错吗?
在高中这三年来最支援他的人到哪里去了?
在父母亲不谅解他就读美术学校的时候,那个常常给他打气加油的人到哪里去了?
在他每一次熬夜画画赶作业的时候,会拿着一条热毛巾来包住他的右手腕,温柔地对他说着:「要记得让手腕休息,你这只手可是要拿一辈子画笔。」的那个人又到哪里去了?
一幕又一幕的回忆全涌上心头,再看看眼前变得极为陌生的人,黎拓维已经分不清究竟这三年的和谐生活是不是只是一场梦?
「哥……」
「不要叫我!」
黎拓哲褪下好哥哥的表象,像是变了个人似地恨恨瞪着他。
「这三年来我只是可怜你而已,在你放弃医学这条路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我高兴地多想放鞭炮庆祝?你拿你的画笔,我拿我的手术刀,少了一个人跟我竞争,父亲所有的资源人脉全部都会留给我,你说我高兴不高兴?你说我要不要支援你读那间没前途的美术学校?」
这一刻,黎拓维紧忍在眼眶的泪水终于滚了下来。
「原本我们还可以继续和平共处下去,结果你偏偏要告诉我你是同性恋。」
黎拓哲一副跟他共处一室、呼吸共同空气都会被传染的嫌恶表情。
「你知不知道我将来是要当外科医师?你知不知道我不能被你传染乱七八糟的疾病?医院要是知道我有一个同性恋的弟弟,说不定根本不让我拿手术刀!」
「我没有病!」
对于这种莫名的指控误解,黎拓维心里难过又苦涩为自己辩护,「这是你对同性恋的偏见,不是喜欢同性的人就代表他会感染艾滋病!」
不知道哪时候被争吵声给引来的双亲,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两个儿子。
「……你们在吵什么?」
在书房里,黎拓维被父亲严厉的眼神看得不敢抬头,耳边是母亲泣不成声的喃语,不断重复说着同样的话。
「好好一个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定是在那间学校交了坏朋友才会让你变成这样,当初我跟你父亲都不赞成你去念,结果本事还没学到就先搞了同性恋回来……」
「够了。」
还想再继续说下去的母亲,在父亲一个眼神下把话咽了回去,只是不停流着眼泪。
「拓维,你在拓哲房间里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沉默了半晌,黎拓维点点头,随后听见父亲一声长长的沉重叹息。
「除了你哥,你还跟谁说过这件事?」
黎拓维摇摇头。
「听好,你的私事我就不管你了,但是这件事不许你再对其他人张扬。在外面的行为自己检点一点,不要做出任何丢黎家人脸的事情来,听到没有?」
垂下的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眼眶中才止住的泪水,因为父亲的宣判又再汹涌而出。
黎拓维知道这不是父亲的开明,而是早在他违背了家人的期待、放弃医学这条路后,父亲也同样放弃了他。
「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嗯。」
「该说的我已经说完,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你可以出去了。」
从头到尾黎拓维的头都没有抬起来过,关上书房门隐隐还能听见母亲的哭声。
说不出此刻心里究竟是痛多一点?还是伤心失望多一点?
回到房间趴在床上,任由眼泪默默流进棉被里。
跟同学在麦当劳解散后还不到傍晚六点,黎拓维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回到学校附近的图书馆认真准备大学考试。
自从跟家人闹翻以来他每天都很晚很晚才回家,因为哥哥不想看到他,甚至不愿意跟他同桌吃饭,有一次还因为他把碗筷洗好后放回烘碗机里,刚好被哥哥看到,气急败坏地拿出来后在他面前当场砸破。
从那次之后,黎拓维准备了一副自己专用的餐具,吃完饭后清洗好就单独放在橱柜里,没有再跟家人的餐具混合。
说没有被家人的态度刺伤是骗人的,但他知道是自己先伤透了家人的心。
不想再惹家人生气为难,自动避开与大家碰面的时间,每天都在外游荡到很晚很晚才回家。
每天当他回到家的时候,作息正常的父母亲已经就寝,而哥哥也已经回到房间温习看书。
黎拓维不止一次兴起搬出去的念头,认为这样对大家都比较好。
可是眼看学期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只要再忍一段时间,然后考一所离家遥远的大学,到时候他就可以有一个很正当的理由搬出去了。
在图书馆待到关门,黎拓维先去吃饭又晃了一会儿才回家。
黑漆漆的屋子里只有通往楼上房间的楼梯口,孤单单地点着一盏昏暗的黄色小灯,就着微弱的灯光,放轻脚步上到二楼房间。
途中经过哥哥的房间看见由门缝下透出的光线,唇边不禁溢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原以为受过专业医学教育的黎拓哲可以理解,所以才想也没多想就将自己的性向说出来,以为会如同当初选择要念美术学校那般得到哥哥的支持与认同。
没想到,这一切都只是假象。
这些年来兄友弟恭的和睦相处,时时刻刻不忘关怀的嘘寒问暖,在一夕之间都成了泡沫幻影。
对黎拓维来说,仿佛就像做了一场梦。
每次想到这些心里总是一阵阵的刺痛,有难过、有后悔,可是他真的没有怪过哥哥。
无论在哪一个国家,即使是民主开放的美国,或者是合法允许同性婚姻的荷兰,一样会有人打从心底排斥同性之间的恋情,这个他可以理解。
他只是懊悔,原来有些事情,并不是对着最信任的亲人也可以毫无顾忌的说出来。
「唉——」
才放下书包,一眼就看到书桌中间摆着一张字迹娟秀的纸条,上面只写着一行字,是他早就看无数次熟到会背的字句。
小维,你如果不愿意跟妈妈谈,试着跟何医师谈看看好吗?
纸条旁边压着一张名片,精神科医师的名片,背面是每周看诊时间表。
透明的水珠一颗一颗打在纸条上,将蓝色的字迹晕染开来。
「到底要说几次,我没有病……」
他只是性向跟多数人不一样,这就是有病吗?
为什么哥哥说他有病,连母亲也一再要他去看精神科?
每隔一段时间就拿一张不一样的名片回来放在他桌上,甚至跑到学校去质问老师,究竟身边都是些什么样品性的同学?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再这样下去,他知道自己真的快要受不了这个家了。
叩叩——
「老师,你找我?」
午休前听到同学告诉他老师在找,黎拓维只有无奈,以为又是母亲又来学校跟老师说了些什么。
「你搬张椅子过来这里坐。」
陈姎婕往旁边挪了一些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抽出一叠厚厚的资料放在黎拓维面前要他仔细看看。
即使毫无头绪,但从资料第一页上头几行大字来看,黎拓维也知道这是一份法国知名艺术学院的相关资料。
「老师?」
「快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垂下双眼,避开老师关心的目光,「我打算考南部的大学。」
母亲三番二次来学校跟老师长谈,老师要不知道他的事情也难。
不过庆幸的是,原本就很照顾他的老师,并没有因为知道这些事而对他有异样眼光,反而常常开导他,还语重心长劝导他,要他记牢在心里。
当你决定要走一条跟别人不一样的道路时,就要做好时时刻刻会被他人异样看待的心理准备。究竟该如何调适自己的心理来接受外界各种不同目光,这是一道人生课题,也是人生的历练与考验,只要你熬过去了,就会发现很多问题都将跟着迎刃而解,在前头等待你的会是一颗又大又甜的果实。
或许现在还无法完全理解老师话中的意思,黎拓维将这些话全记在心里。
「老师可以理解你想离开家里的压力与想法,可是你真的愿意因为家里的因素而随便考一所大学吗?」
「……」就算他不愿意,他又能怎么样呢?
陈姎婕将资料又再往黎拓维面前推进。
「老师当年在法国深造结识的一位好朋友,她叫夏琳娜现在在这所美术学院任教,学校环境与师资我想不需要我多说,你一定也听过学长学姐谈起,你们上一届就有几位学生在这里留学进修。
我跟夏琳娜联络过了,她也看过你这三年来参加各种比赛的每一幅作品,认为你不去巴黎实在是太可惜了。夏琳娜可以帮你写推荐函,所以入学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只要将你历年来的作品集准备好就可以。」
黎拓维确实知道这所在巴黎知名的国立美术学院,不过他从来没有想过留学的事情,这太突然、也太意外了。
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资料,再看向带着鼓励微笑的老师。
「老师真的希望你考虑看看,与其因为想离开家里随便选一所大学,何不考虑到另一个新的环境重新开始,也可以继续深造你喜欢的兴趣。」
「老师……我……」
「你不用急着现在就给我答案,资料带回去你慢慢看,还有时间。你家人那边如果有需要,老师可以帮你跟父母沟通。现在的你只要静下心来问问自己,是否愿意给自己这个机会,到一个新的环境重新调适自己?」
黎拓维轻轻抚上印有学院照片的资料封面,微微颤抖的手指,泄漏了他心里的不平静。
「拓维,你没有做错什么,不要再责怪自己了。还记得老师之前跟你说过的话吗?」
「嗯,记得。」
「太多外在的因素让你开始对自己产生质疑,这是老师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不希望你因为自我压抑而毁掉一生,如果可以,老师会建议你到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寻找自己的答案,直到毕业前你都可以慢慢摸索,没有人会给你压力。」
无法否认,被身为精神科医师的母亲说他有病、说他喜欢同性是不正常的,还一直要他去看医生,这让黎拓维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生病了?
尽管他认为自己很正常,但大家不是常说,神经病不会说自己是神经病,就跟喝醉酒的人永远也不会说自己醉了是一样的道理。
照这么看来,他迟迟不肯去母亲介绍的朋友医师那边看病,是不是表示他还真的病得不轻?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生病了,可是他知道,他已经无法再继续在那个家多待一刻。
可以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真的让黎拓维很心动、很心动。
「老师,我愿意去!」
Chapitre 4
趴在病床边稍微睡了一会儿,当费迪南醒来时外头已经艳阳高照。
略微刺眼的金黄色阳光透进病房里,怕扰醒还在休息中的人,费迪南去把窗帘放一半下来遮住照往床头的光线。
回到病床边后将温度计放在黎拓维腋下量体温,几个小时前麻醉药刚退,他有些微的低烧,所幸没有持续太久现在也已经回到正常体温。
「小维还没醒吗?」昨晚聊完后就躺在长椅上小憩的夏琳娜,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