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从车里伸出来,往下一触,竟有点找不到地面的感觉。
宣怀风察觉自己眼前略略一黑,五指下意识就把车门抓紧了,强撑着身体。
耳边有护兵「呦!」了一声。
便有人把他扶住了。
宋壬这可是吃了一大惊,一个箭步上来从另一边牢牢把他搀着,瞪着眼说:「说了回公馆,您就是不回。这可不就出事了?」
他一紧张起来,大嗓门就控制不住,震得离他近的人耳朵嗡嗡乱响。
宣怀风也被他震得清醒了几分。
眩晕也只是刹那的事,人一站直,视野也就由暗转明,周围事物看得清清楚楚,只是身体里一股疼痛不知发自哪里,似乎有骨头渐渐裂开,要仔细去找,又数不出是哪一根骨。
宣怀风咬了咬牙,笑着说:「都到这里了,你还要我回公馆?白走一趟,落下的活以后还是我来做的。」
宋壬露出一副很生气的模样。
可一想,又真拿他没办法。
他还正在努力做出生气的样子,宣怀风已经从车上取了一份文件下来,向大楼里走去了,他也只好朝其它护兵打个招呼,叹着气快步跟上去。
上了三楼,就见到了一个门上写着「奥德里奇·布朗医学博士办公室」,房门是虚掩着的。
宋壬伸手就要推门,宣怀风拦着他,低声说:「这可不行,要敲门的。」
在门上敲了几下,果然很快,就有一个穿着白蕾丝领子衬衫的漂亮女秘书来开门了,她本来脸上就带着笑,忽然见到一个穿着军服很英俊倜傥的男子,不由有些吃惊。
片刻的吃惊之下,那笑容也更娇艳了些,问:「请问是宣怀风先生吗?」
一边说,那目光不由自主地欣赏式地把宣怀风上下打量了一番。
宣怀风点头说:「是的。布朗医生在吗?」
女秘书说:「在的,在的,他正等您。请先到里面坐坐,我为您通报医生。」
把宣怀风等人让了进门。
原来布朗医生见他们到了钟点还未到,便在自己办公室里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信笺,见女秘书进来说宣怀风来了,就叫女秘书赶紧请人进来。
见了面,宣怀风自然是要道歉的。
布朗医生也没计较。
主客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面对面坐下,女秘书倒十分热情,忙忙地泡了两个玻璃杯的热茶,拿搪瓷盘子端过来,一人敬上一杯。
人见到漂亮的异性,总是忍不住多关注一些的,女秘书的目光又在宣怀风脸上无声滑过,然后才念念不舍地下去了。
可惜宣怀风对如此的美人恩,是一丝一毫也没有察觉到。
他和布朗医生说了几句,把已经做好的计划书取了来,交给布朗医生阅览。
全部心力,只命令自己专注地用在眼前的正事上。
不许去想总理府书房里的事,不许想凌乱空洞的思绪,也不许想浑身叫嚣欲裂的痛。
对于这一点,他是做得很成功的。
布朗医生就坐在他对面,只觉得他今天脸色苍白了些,竟一点没察觉出异常。
拿着计划书,问里面的细节,宣怀风也回答得很清楚明白,和布朗医生有来有往地讨论。
那张英俊夺目的脸上没太多笑容,只是平静专注的,然而这种态度,正是讨论正事应有的态度。
于是宣怀风便掩饰住了。
没人知道他一边清晰地说着戒毒院的将来,一边心里某一处抽丝般的痛。
布朗医生点着头说:「这很好。戒毒院有宣先生主持,果然很有前景。这是做实在事的方式。」
宣怀风问:「那布朗医生,愿意到我们这里来,指点我们医疗上的问题吗?」
布朗医生微笑道:「我当然是愿意的。但你提出的位置,责任太大了,我又闲散了很长一段时间。等我回去考虑一下,再答复你,好吗?」
宣怀风沉吟着,露出诚恳的表情,说:「布朗医生如果有什么顾虑,请直言。」
布朗医生摇头,说:「顾虑,目前是没有太多的。」
宣怀风问:「那是不是计划书里,有你不赞成的地方?如果那样,我们现在就可以商榷。」
布朗医生还是摇头,顿了一下,打量着宣怀风,善意地说:「宣先生,你的提议,我会尽快答复你。你的脸色不太好,我看今天的见面,就先到这里吧。过度劳累,对身体是很不好的。」
宋壬和两个护兵就站在角落里,谈戒毒院的事,他是一点不懂,插不上嘴,但眼瞅着宣怀风的脸色,就是一个劲地担心,听见布朗医生这样说,对这洋鬼子医生的印象大为改观。
宋壬立即说:「宣副官,您别怪我多嘴。人家都说了,他要考虑,我看我们还是回公馆去吧。回去你也该躺下歇几个钟头。」
其实宣怀风也正说不出的难受。
那难受倒也不光是痛,而是另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无力,仿佛坐在沙发上要摆出一个精精神神的样子,也成了一件天大的难事,非要狠狠把全身力气都挖出来才行。
可大概是受了白总理那些话,他的脾气越发倔上来。
越是难受,越要装做没一点事。
别人说自己没用处,难道自己就真的连这么一件事都办不成?
宣怀风强打着精神,和煦如春风地微笑着问:「布朗医生,是不是薪酬方面,有什么不满意?」
宋壬听了,忍不住就把垂在腿侧的拳头攥了一个起来。
满脸写着对宣怀风的不满意。
布朗医生也不知道心里想什么事,沉默了一会,还是说:「我真的需要考虑。」
他再三的表示要考虑,可见是不能立即就得出结果了。
宣怀风只能告辞。
布朗医生亲自把宣怀风送到楼下,那女秘书也跟了来,向宣怀风礼貌地微笑着说再见。
宋壬等宣怀风一上车,立即就把大手掌往车门上一拍,说:「回公馆。」
司机听他那有些凶狠的声气,很识趣地把油门踩大了一些,尽快往白公馆赶去。
第二章
到了公馆,宣怀风就被宋壬监督着去睡了。
换了睡衣,躺在床上,宣怀风以为自己必定是睡不着的,只是碍着宋壬,就闭着眼睛敷衍。不料眼睛闭着,后脑勺挨着软软的枕头,那疲倦就无声息地漫上来了。
周围的声音很轻,渐渐地一丁点也听不见了。
等宣怀风再次睁开眼,已是完全无梦地睡了一场,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小飞燕听见他在床上翻身,推门进来问:「宣副官,您醒了?」
宣怀风惺忪着眼,出了一会神,问:「这是哪个钟点了?」
小飞燕说:「下午三点钟过一些了。」
宣怀风有些奇怪,问:「怎么天暗成这个样子了?」
小飞燕笑着说:「您睡迷糊了,天还没暗。是我瞧您睡着了,把窗帘子都放下来了。您既然醒了,这就挂起来,好不好?」
说着走过去,把放下的窗帘都拉着,一簇簇用漂亮的流苏布带子束好。
阳光少了窗帘的阻挡,立即从窗外泼洒进来,把涂漆家具的表面,照耀得泛起亮白。
宣怀风被这阳光一晃,下意识地刺眼,举手轻轻挡住半边脸,不一会,已经适应了这灿烂,把手放下,在床上坐起来。
人已是完全醒了。
小飞燕问:「宣副官,您没吃中饭呢。我叫厨房给您弄点吃的来,好不好?」
她这一提醒,宣怀风就觉得肚子里空空的,点头说:「好。只不要弄太麻烦的,一碗白饭,加一碟小菜凑合着就行了。」
小飞燕答应着,往厨房传话去了。
宣怀风看她去了,也不忙着下床,身子往后,轻轻把肩膀挨在床头,安静地呼吸着,感觉一场小睡后,身体和思路都比躺下前清爽许多,仿佛正有一股静默的力量,在缓缓地苏醒过来。
不知不觉地,又一次想起了总理府里发生的事情。
但他靠在床上,眼前又是一屋子的阳光,被亮晃晃的光线照耀着,他即使想起那事,也不再像它刚发生时的那样痛苦和不知所措了。
心忖,这本来是该料到的。
倒觉得自己有些天真得可笑。
他一直怕姊姊知道了两人的关系,要提出强烈反对,如今,倒是白雪岚的家庭首先表态了。
是自己没有把事情想仔细,总以为白雪岚是必定没有问题的。
这里面,自然也有白雪岚那个人,给人的印象太过无法无天的缘故,让人以为他是不受任何拘束的。
可其实白雪岚也是人,而且是有一个大家庭的人,这种人,自然有一些不得不忌惮的制度和规矩。
对于大家庭的压力,宣怀风是知道一二的,这样一想,反而替白雪岚担心起来,心脏上仿佛压了一块无形的石头,沉甸甸的,压得人呼吸也难以顺畅。
他在柔软的床垫上,不安地翻了翻身体。
随手抓了一个大枕头,塞在胸膛上抱着。
觉得那枕头太软,两手抱着它,一紧就软软地塌下去,直如抱着一团空气,竟不能着一点力。
这有力无处使的抑郁,是宣怀风现在最不想体会的。
他把枕头丢开了,下床踩着鞋子,走到窗前,像要用阳光来洗脸一般,把脸高高仰起。
太阳热热的光芒抚摸着脸颊,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感到满目氤氲的活泼泼的红色。
宣怀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阳光新鲜的味道在心肺里鼓胀起来,这多少让他把笼罩在头顶的灰影挥去了大半。
他觉得好些了,便转身回来,穿着白色的棉睡衣,坐在小圆桌旁。
白总理今天对他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忘记,此时就仔细地回忆起来。有一些话,听的时候激愤得手是抖的,脑子一片空白,如今总算是冷静了,才得以用数学家的态度,来思索白总理那些话里的意思。
头一句要紧的,是白总理说过,山东白家那边,在军事上有些不利。
有个当军阀的司令父亲,宣怀风多少也懂得一点战争中的事,知道军事上的不利,后果可大可小。
这警告既然出自白总理的口,后果怕是小不了的了。
从这里往下推,却又提及了那位韩未央小姐,按白总理的话说,白雪岚这一次是要为家里出一分力……
宣怀风眉头紧蹙。
心微微地乱起来。
暗忖,难道这一次的形势,危急得非要白雪岚去倚靠那位韩未央小姐不可了?
正想着,门忽然发出咿呀的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小飞燕推开门,提着一个食匣跨进来,见宣怀风坐在小圆桌旁,还道他饿了等着吃饭,抱歉地笑着说:「让您等久了。我想着,一个小菜到底不够,叫他们给您加做了一碗酸笋汤。」
过来把食匣子打开,端了一碗油光雪亮的白米饭,并一小碟子肉末香菇片。
果然还有一碗热气直冒的汤。
宣怀风确实也饿了,端起米饭,取过筷子,配着菜并不作声地吃着。
小飞燕站在一旁,低头瞅着他,看他把一碗饭和那碟菜都吃干净了,再用勺子舀着汤慢慢地喝,那动作很是赏心悦目,便笑着说:「宣副官,您这人,真是斯文极了。连吃饭也比别人好看。」
宣怀风因为她是好意地赞美自己,虽然一肚子心事,也不好冷落她,朝着她露出一个清淡的微笑,说:「吃饭就是吃饭,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也只是每个人从小养成的动作习惯不同罢了。」
小飞燕说:「对了,忘了和您说,我今天去看过另一个宣副官了。我给他送饭来着。」
宣怀风问:「是吗?」
小飞燕说:「早饭和中饭,都是我送的呢。多亏是您点头让我去的,不然那些看门的,还不肯让我进,管我要什么证人呢。」
一说起宣怀抿,她的话便多起来,把她差点被拦在门外的事说了一番,又说起宣怀抿的惨况,眼圈微红地看着宣怀风,说:「您是没瞧见,那地方脏透了,别说被子枕头,连一块能当床的木板都没有,宣副官就躺在一堆乱蓬蓬的草上,我都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们还砍了他的手指头,您知道吗?」
宣怀风把汤碗轻轻放下,低声说:「我知道。」
小飞燕一惊,不敢相信地盯着他,低低地呻吟似的,「我的老天……连您也!他不是您亲弟弟吗?我不信,您不是这样狠心的人……」
宣怀风说:「他做了一些不应该的事,又不肯招供,所以吃了这些苦头。我也是没法子,只希望他吃一堑,长一智吧。白雪岚答应过,会叫人给他手上的伤包扎。你看到怀抿,他手上的伤包扎好了吗?」
小飞燕沉默了一下,回答说:「包扎好的,可纱布很脏,也不知道胡乱找了什么人给料理的。宣副官真可怜,他在展军长身边,日子过得很不错的呢,一定不会吃这种苦。要是展军长知道他断了一根手指,保不定多心疼。」
她知道白雪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