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了。”护士看着我说,并没停下手里的动作。
对面的实习生也在看着我,一脸的欲言又止。我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但我不愿意说出口。
那是个溺水的女人,或者该叫女孩子——怎么看也不超过二十岁。没有家人
跟着,至少在水里泡了一个小时,整个人湿漉漉,显得很单薄。
心跳呼吸都停了,送来之前已经做了半小时的心肺复苏,一直没有效果。继续抢救的时间里,我的心里充满了烦躁——明知道这种努力是毫无意义的,却又不得不继续下去。
“八十分钟了。”护士说。
实习生抬头看着我,按压的动作没停,却有点敷衍的意味。我叹了一口气,示意他停下来,宣布了死亡时间。
早该放弃了——她在被送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但一股挫败感仍然占据了我的心。
☆、被诅咒的医院
“死亡报告怎么办?”护士拔下插管,平静地问我。
“还有抢救记录。”实习生补了一句,然后赶紧打开病历系统,补开刚才抢救时的医嘱。谁也没有再看那女孩一眼,那尸体就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时间去哀悼死亡,因为繁琐的事物分沓而来,无穷无尽。
“等警察来吧。”我低声说,然后去处理已经等了多时的几个患者。今晚有一个女孩子死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然而她的死并没有改变什么。我们做了该做的一切,没有犯错,于是她就不过是这栋医院千千万万个患者中,毫无特殊性的一个。
我是为她合上双眼的人,却分不出一分钟的时间为她悲伤。
破晓的时候,警察仍没有来,我在走廊里四处寻找那个护士,最终在器械室里找到了她。
她手里拿着一张输血单,不知道为什么在发呆。我叫了她一声,她才转过身来,眼眶有点发红。
“诶,”她低声说,“你说,她那么小,和我妹妹差不多大……”
我知道她说的是谁,一股焦躁混杂着怒火立刻窜了上来。
“给我干活去!忙得要死的时候你还在这偷懒?”
话音一落,她哀伤的表情就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脸愤恨。她抬起下巴,轻蔑又敌视地看了我一眼,摔门走了出去。
我想叫她,想了想又作罢。该说什么呢?算了。
我说过,我就只会惹女人讨厌。
那一晚上我都没再睡,到了早上就开始有点神志模糊。急诊和外科一样,是没有所谓的“下夜班”这回事的——值过一个夜班,不关你是忙了整晚还是睡了整晚,第二天仍然要马不停蹄地干到下午四点半。
年轻的时候尚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这两年就渐渐地觉得吃力了。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年纪的确一天天见长,再过两年怕是就要变成个糟老头子。同龄的男人多半都已经结婚生子,而我却还处于睁眼不认枕边人的悲催境地。景琛对我这一点鄙视之极,但从某种上角度来说,他也没比我好上多少。
我叹一口气,不再多想了。
好容易熬到中午,我收拾齐备去找景琛吃午饭。今天不是他值班,但无论值不值班,他中午却是死都不肯离开病房的,生怕他的宝贝病人们有什么异动。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些古怪的爱好,比如喜欢收集用过的牙线,喜欢在烂泥里做自由体操等等等等,可景琛全部的兴趣爱好就是他的病人。
我也不知道这该叫敬业,还是精神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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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护士站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果然看到了那位齐博士。他正抱着一摞病例,走笔如飞地写着什么,动作从容,但效率惊人。
我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他就抬头看着我。我以为他会对我笑一下,但不知怎地,他始终没笑。
“在忙啊。”我没话找话。
他点点头,又继续去划他的病历本子——这回我看清了,是在划体温单。
“我也是忙了一晚上,刚抽出点空来。”
“嗯。”
“昨天晚上可真忙的够呛。”
“是啊。”他总算是划完了,把病历推到一旁,轻轻地说,“一晚上死了两个人。”
我一愣,脱口而出道:“什么?”
好像是我的话吓到了他,他脸上露出一点惊慌的神色,随即平复下来。
“没什么,我乱说的。”
说完他又低下头去,拿了一支笔开始核对堆积如山的处方笺,脸上的表情明白地写着“我很忙请不要再烦我了好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我拿工资不是为了陪你聊天”等等等等。
我识相地走开了。
景琛果然又在病房里,拉着患者的手温温柔柔地说着什么。他对着患者时总是无比温柔,和他对我的冷嘲热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然,他自己是不知道的。他身上仿佛有个温柔开关,一对着患者就自动开启,而离开了病房就迅速关闭。他的全部温柔关切全都给了病人,也就导致了他在恋爱上的无比淡漠。有人说过我们两个是一对怪胎,但我很清楚,我和他终究是不同的。他在三十五年的人生里从未真正爱过,而我——恰恰是爱得太多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景琛从病房里拖出来,食堂送来的饭菜早就凉了。我吃着软掉的锅包肉,痛心疾首地说:“你总不能活在病房里吧。”
“我在手术室里的时间比较多。”
我拿筷子敲敲桌子,难得严肃地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你都三十五,眼看奔四十的人了,总不能一辈子这么下去吧?为医学献身什么的,说说就行了,人总得有自己的生活吧。你也不能整天扑在医院里,偶尔也出去玩玩,找个姑娘结婚,生孩子……”
说到后来我也觉得没意思——什么叫自己的生活?结婚么?这世界上不结婚的人、结了婚又离婚的人、没有爱而结婚的人比比皆是。生孩子?那么同性恋就全部是虚度光阴了。
想到这里我冷笑了一声,心里微微有点刺痛。
景琛
默默地倒了一杯茶给我。
“说起来,你们那个博士——齐悦吧?”我喝了一口茶,试着谈点轻松的话题,“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是不是有点怪?”我做了个“你懂的”的手势,“博士嘛,读书读傻了?”
景琛严肃地看了我一眼,我这才想起来,他自己也是博士。当年那一批学术研究生里,大多数人都直博了,只有我才拿了个硕士学位,便落荒而逃。
“咳,玩笑嘛,玩笑。”
“很能干,虽然不是护士长,做的事情比护士长还多。”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齐悦带着护士长三角帽,头上带着蓝色发网(白云医院护士的统一着装)的模样,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景琛用教导处主任看犯错小学生的眼神瞪着我。
我把茶杯放下,扯出纸巾擦桌子,“你接着说,接着说。”
“文件都是他管,稳稳妥妥的。要用什么,老早就给你准备好了,不用像以前似的三催四请。医嘱下去,几分钟之内给你执行得漂漂亮亮,要做什么检查,他统统给病人交代得滴水不漏。就连拿药都有一手,我们科现在开药完全自由化。”
最后一句话着实惊到了我。
自从改用电子系统之后,医生开药就变得束手束脚,不管使用剂量是多少,开医嘱的时候就只能开整数——比如某药一瓶50毫克,一次用10毫克,每星期两个开药日,三天也好四天也好,统统开成一瓶;如果想加到15毫克,那么三天的那次就是一瓶,四天的那次就是两瓶……这也就罢了,偏偏出院带药也有讲究:按照医院的规定,出院带药不能大于一个星期的剂量。
又要不超量,又要是整数,又要够吃——每当有病人出院,就得有医生在电脑前皱着眉算最小公倍数。忙起来的时候,一天出院几十个,算着算着难免出错,被抓到了就是狂扣奖金。
谁说学医不需要数学好的?这话大错特错。
“开药自由化?这也有点夸张吧。”我终于把茶水擦干净了,“别说检查的时候秋后算账,就是平时,你拿半盒药的处方去,药房也不能给你出药哇。”
景琛非常轻微地笑了:“所以说他厉害。不知道是怎么弄的,但不管什么处方到他手里,都能兑出药来,碰到检查也查不出问题。而且有时候忙起来,谁也顾不上写病历,眼看要超期了,点开系统一看,他都给你写得妥妥帖帖,你只要点一下确定就好。”
我听得瞠目结舌——这还是
护士么?这是全能超级赛亚人。
“所以,我们科是捡到宝贝了。”景琛间断地总结道。
“这么厉害的人,干嘛来白云医院?”
“白云医院怎么了?”景琛反问道。
我无言以对。
的确,从硬件上来说,白云医院无可挑剔。三甲医院,设施齐全,每年都有好几个国家科研项目,然而……
我和景琛对视了一下,谁都没有说出那个犯忌讳的词。
“我回去了。”我站起身来,几乎是与此同时,手机响了起来——急诊在叫我回去了。
匆匆赶过去,就看到救护车上抬下来四付担架,一众人等忙得人仰马翻。公路上出了连环车祸,一人当场死亡,三个人都是棘手的多发伤,我和外科整整忙到了晚上九点。我匆匆换好衣服,从手术室回到急诊的时候,正和两个穿着警服的人擦肩而过。
“警察来干嘛?”我随口问道。
“处理昨天那个患者的事。”护士站里,护士长正忙着,头也不抬地回答我。
连日来的疲劳积压着,我头脑里就像是一团浆糊,本该赶紧回去睡觉的,然而不知怎地,我鬼使神差地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殉情。”
“殉情……那就是两个人了?”我脱口而出。
护士长停下了写字的笔,猛地抬起头来盯着我,仿佛我在无理取闹似的。我尴尬地笑了笑,说道:“我瞎问的。”
她白了我一眼,继续低下头写护理记录。就在我要走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你看到主任没有?”
我一愣:“主任怎么了?”
“一整天都不见人,电话也不接,不知道去哪了。”
主任情绪低落有一阵子了,同样是高年资的医生,别的主任风生水起,他却只能在急诊委曲求全,难免有些不平衡。工作快三十年,他的收入还不如外科的主治医师,常被老婆嫌弃不会赚钱,连儿子的婚房都买不起。看着他的光景,我常有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感——莫非他的现在,就是我的将来么?不,至少我不会结婚,也不会有孩子,无论是落魄还是风光,我就只有一个人。
护士长还在等着我回答,目光里有些许不耐烦。我拉回思绪,间断地说道:“不,我没看到他。”
得到了回答,她立刻继续手里的工作,仿佛我已经从空气中蒸发了似的。不知为什么,护士长格外的不喜欢我——当然,如果让景琛来说,那这一定是我的错。
我无
可奈何地叹口气,准备离开了。走了两步又觉得该打个招呼,于是叫了她一声。
“护士长,我先回去了。”
她礼貌性地抬起头,张张嘴打算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却在一瞬间凝固了。她的眼睛大张着,仿佛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过了片刻我才意识到,她看着的并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某一处。
我惊讶地回过头,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走廊尽头,那扇半开的窗户。于此同时,一阵尖叫声响了起来,夹杂着混乱的响动。
“怎么了?”我问护士长。
她却只是呆呆地站着,脸部的肌肉抽搐着,努力想说点什么却徒劳无功。窗外的尖叫声越来越响,我再没有耐心,冲到窗口向外望去。
急诊前的草地上已经聚集了一群人,还有人不断地从楼里向外跑去。在人群的最中央,静静地卧着一个人体,因为天黑看不清具体的状况。一股古怪的感觉从我的胃里升起,冰凉地蔓延到全身,我听见有人大声地叫喊:“跳楼啦!跳楼啦!”
我用力地眨眨眼,试图看得清楚些。草地上横卧的似乎是个男人,穿着雪白的衣服,在绿草上分外鲜明。他的体格很瘦,个子却似乎很高,脸摔在泥土里,看不清模样……
“护士长!”我回头,大吼起来,“护士长!”
她终于动了,向前走了几步,却终于没敢走到窗边。望着我的眼睛充满了恐惧,她翕动着发青的嘴唇,颤声道:“该不会是……”
我发疯般地跑了出去,从护士站到门口的这条走廊变得无比漫长。我拨开围观的人群,奋力冲到那个人的身边,仔细辨认着那张因撞击而有些变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