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言说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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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言说之事-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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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啃咬、吸吮、吞咽、侵占、掠夺,这是原始的习性。我不能让自己变得原始。我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变得原始,原始不是很好吗?真实简单,粗暴混乱。就像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里讴歌的,人类学就是熵的学问,人类诞生于混乱,不可能脱离混乱,人类像渴望回归母体般渴望混乱。原始不是很好吗?一片混乱,我想要什么,就赋予它什么,就索取什么,我是我心灵的主宰,我是我混乱的神明,恣意为所欲为……
  
  不,我不能。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我脑子里的琴弦绷紧,弹奏出乱七八糟的乐章,我必须赶快找到停止行动的理由。我必须放开送至嘴边的这颗樱桃,这不是我的所有物,这是某一个人的嘴唇。
  
  我松开唇,抱手后撤,厌恶地看着他。
  
  他是陆明锐。泪水未干,嘴角发红,神情有一点委屈,还有一点倔强。看上去像是个无辜的受害者,随时随地都会为他眼中呈出的冷漠面孔付出一切。他就像是在急不可耐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和灵性,唯恐晚了,就赶不上最疯狂的末日狂欢。
  
  我从不吐露心声,从不写日记,至在周记、考试作文里,陆明锐也看不见任何关于我和我家庭的蛛丝马迹。我不善言辞,也不想对他多说。如果他看过《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就会明白,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语言,能比乔伊斯的只言片语,更加精确地表述我的心情:我不会服侍我不相信的东西,我容许自己使用仅有的武器——沉默、放逐、隐瞒——来自我防卫。
  
  陆明锐明白吗?我想,他明白。他比席飒然更加了解我,比任何人了解我,我的思想逃不过他的眼睛。我和他仿佛天生为彼此打造,我一思考,他即知道,就像两个处于量子纠缠的粒子,不管相距有多遥远,都会保持特殊的关联性,息息相通,同恒共变。
  
  “栩文。”他总是不耐其烦地叫着我的名字,省略掉我的姓氏。我喜欢那个姓氏被省略掉,就像人喜欢自欺欺人,因此我反感他这么省略。
  
  “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我有敌意?”他擦干眼泪认真问。
  
  我静静地听他讲。和他相处很省事,我什么也不用说,他就可以进行滔滔不绝的独白。
  
  “我只是想接近你,”这正是问题所在,他毫无自觉地说,“我本来想和你做朋友,但是你却和我冷战,防范我戒备我。你把我变成了一个不正常的人,你让我老是注意你……是啊,谁能不注意你。你让我痛恨自己不够努力,你让我努力在你这里消耗精力,努力讨好你,努力接近你,努力折磨你。你真的很卑鄙。”
  
  我在脑海里把他的话一行行删除,否则他混淆视听的说辞,会影响我的判断。
  
  他控诉着我的罪状:“我为你做那种事,只为让你感到快乐,我还正常吗?”
  
  我开始站在他的角度想问题,我发现我不能站在他的角度,他的角度是个谬论。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人要做功劳动,必须吃饭睡觉,没有人能不获取能量一直做功。陆明锐为白栩文做功,除非陆明锐能获得什么,否则他不可能一直干下去——他用手为我解决欲望,从中他不能直接获得好处,因此,必有所图,而且,用不着想,他绝对不正常。
  
  “白栩文,你改变了我的性向。”他郑重地说,“你毁了我的一生。”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觉得他无聊透顶。但突然之间,我又感到这句话莫名熟悉,像是一句我对某个人永远不会说出口的指责,像是我的心声,突然逃出来了一句。
  
  “对不起,我不想说这个,我不想……”能言善道的他,突然变得难以措辞了,“我是心甘情愿的。其实……我没想过和你一较高下,我找了很多借口,只是为了……”
  
  他说不下去。我替他补充:“满足你的好奇心。”
  
  他困惑地看着我:“栩文,从一开始我就发现了,你对喜欢你的人都很不友好,我以为你是自我厌恶,但你是白栩文,还有什么好自我厌恶的?后来我才体会到,你不是厌恶喜欢你的人,而是厌恶那些人因喜欢你而产生的对你的强烈求知欲。这种求知欲会伤害到你。我不想伤害你。栩文,你吸引我的,不是你的成绩,也不是你不惜代价保守的秘密……”
  
  他终于说到了重点。我全神贯注地听着,鼓励着他寻根究底。只要他找出根源所在,我就能彻底摆脱这种纠缠不休的状态。但是当他说出根源之后,我却头一次质疑我的听力。
  




☆、第五章

  他笑着说:“我喜欢刺激。而你是个危险的人。我想被你奴役,被你彻底摧毁。我喜欢你带给我的痛苦,喜欢你用你的心理游戏把我伤的鲜血淋漓。我喜欢你的残酷和冷漠,时时刻刻为我思量死法的神情。我知道,你有摧残我的欲望,我渴望被你伤害。”
  
  如果他说的是我爱你,那么他可以出局了。他说了吗?他说了,他狡猾地把爱解构了,他用性和暴力诱惑我,就像住在我脑子里的恶魔。他意图驱赶我的善念,把我变成符合他审美观的怪物。他说的话反反复复在我脑海里徘徊着,如同海浪,一浪高过一浪,汹涌地砸出护堤,漫向未被染指的平地。
  
  我脱离了我的躯壳,冷冷地看着白栩文,白栩文把陆明锐捆在梯架上,狠狠地干陆明锐,他如愿以偿,入侵了那双腿之间的领域。陆明锐呜咽着求白栩文抽打他,爱抚他。
  
  我,我只是个理性的意识,听见陆明锐委屈的声音,我却仿佛也在亢奋膨胀。
  
  我的躯壳和陆明锐转战到了床上。我喜欢这个姿势,就像在给怀里不能自理的陆明锐把尿,让他的双腿大张,韧带绷到极限,让他羞耻的欲望面对灯光和不存在的观众。
  
  我的躯壳愉悦地告诉我,陆明锐给了我极大的满足,陆明锐很好。我对我的躯壳说,陆明锐不是很聪明吗,不可一世的优等生,随便给他出道题,让他解答。
  
  这是一道由冯?诺伊曼等六位学者,花了二十年时间研究的数学题。陆明锐让这道题牢牢束缚。他是个一心三用的人,如果不这样,他就觉得太无聊了。所以我又给他出了一道量子力学试题,不是写在纸上,而是抱着他,一个符号又一个符号,一个数字又一个数字,一个一个有节奏进入他的思维,仿佛干他的不是我,而是他最喜爱的学科。就这样,他的思维让难题干着,他的身体让我干着,这一瞬间,陆明锐不存在了。
  
  我是恶魔,名字是白栩文。陆明锐回答不出我的问题。答不出问题的小孩会如何?
  
  我想起了小学教室,想起了摇摇欲坠的席飒然,想起了小学老师的话语,连这道题都不会,席飒然,你就站到白栩文写出这道题的答案为止。我的命运由此改变……
  
  我对陆明锐轻声说:“连这道题都不会,你只配背九九乘法。”
  
  陆明锐抽泣着背九九乘法,他不确定地说:“一一得一……栩文,一一真的得一吗?”
  
  地球继续运转,成年人继续工作,学生继续念书,人类分工明确,忙忙碌碌,好像对地球而言人类的行为很要紧似的。开学之后,陆明锐依旧和我同吃同住,同班同桌。他变得更加自信、更加开朗,像是有取之不竭的精力和快乐,而我更加沉默。
  
  我来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班主任老师姓赵,他有个名字,我已经忘记了。赵老师让我关上门,把早自习的喧嚣声隔绝在外。我站在离他办公桌不远不近的地方,固守着我的沉默。他缓缓从抽屉里翻出一整条烟,扔在办公桌上,然后从钱包里数出几张钱,摆在香烟旁边。
  
  他对待我的方式,就像对待一只警惕的猫。设下我需要的东西,耐心地等着我靠近。
  
  我靠近了。他满意地说:“你最近抽烟很厉害。”
  
  “你教的。”我从不冷落他的提问。
  
  赵老师和我认识的方式很奇怪。根据他的说法,那是我入学不久,他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他。他给好几个班上课,有百来号学生让他头痛,这让他每天都加班到深夜,不能回家陪老婆,所以他一边思念着老婆,一边批改作业,这时有个学生闯进来,告诉他,有人要打白栩文。白栩文是谁?他想,可能是他的学生,就算不是他的学生,只要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他都应该保护。他赶到了事发现场,觉得事态很诡异。事发现场是离学校不远的公用电话亭,一个学生背对着人群,在打电话。而这个学生背后,是一群染发的小混混,他们手上有各种奇怪的东西,有铁棍,有木棍,有啤酒瓶,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混混耐心地等待那个学生打完电话。
  
  赵老师认为,这个学生是在叫帮手或者寻求救援。他急冲冲走近,听见的却是:“好,就这样,妈,我很好,不用担心。我挂电话了。”
  
  赵老师说,当时他看不见我的脸,却让我的声音打动,我的声音平静至极,无比孝顺。
  
  接下来,由我来讲,我打完电话,转过身,就看见了赵老师。当时在我眼中他不是老师,而是一个年龄不同于混混的普通男人,三十多岁,正当工作,衣着整洁,我把他排除在混乱的敌对目标之外。
  
  小混混发起了杂乱无章的进攻。我抓住一个人挥来的铁棒,因为啤酒瓶不好拿,而木棒力度不够,我判断出这个东西最危险,也最称手,然后一拳打过去,拳头即是右手,右手的指间牢牢地夹着三把尖锐的钥匙,因此我得到了铁棒,代价是肩头和后背挨了木棒,很有意思,很划算。
  
  我抡转铁棒,挥舞出回旋的空间,说:“如果你们不懂配合,就一个一个上。”
  
  赵老师找到了制止我们的契机,大声喊着:“不要打架!”
  
  我看着他努力地向我靠近,只能制止:“你走远点,这很危险。”
  
  他问:“你是哪个班的?”
  
  我报了班级。他说:“白栩文,我是你班主任!”
  
  我用铁棒指着小混混说:“你不是他们的班主任。”
  
  他对小混混说:“你们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在我听来,他的意思是让小混混先打他。所以我没理他,也尽量让我的敌人别理他。我原本计算好了的斗殴,对,我打电话的时候一直在计算,突然出现赵老师这么个变数,他碍事吗,相当碍事,以至于我让啤酒瓶砸了几下,是砸还是捅?或许是又砸又捅。我已经没闲心计较受伤次数和程度了,当我再次有闲心时,我发现赵老师在打架。
  
  我们师生俩就这样打跑了小混混。这么说不准确,事实是我很客气地说:“你们下次再来吧,只要没被开除,我就一直在这所学校。”而赵老师气喘吁吁说:“你们别再来了,这个学生,我会替你们好好教训他。”
  
  小混混们恨恨地告诉赵老师:“他是个鸭子。”说完就连滚带爬跑了。
  
  赵老师以为小混混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脏话。但很快他觉得,鸭子这么可爱的生物,怎么也算不上具备伤害力的脏话。他是老师,对量词的用法极其敏锐。一个鸭子,不是一只鸭子。这可能和一个住校生为何惹到小混混有莫大关联。
  
  缝针的时候,他就开始了盘问,他不问你为什么打架,而问:“你为什么是鸭子?”
  
  我看着他。
  
  他又问:“你的家很远吗?”
  
  他是个好老师,知道如何敲击人的弱点。对于一个刚挨了打的未成年人,还有什么比提到家更让人觉得委屈。但这不包括白栩文,何况我是打人,不是挨打。
  
  “你做的很对,没把这件事告诉你妈妈,不然她肯定担心的睡不着觉。”
  
  我再次抬头看他,缝针的工作正在我手臂上进行着。而他提到了我的母亲。
  
  他说:“我是你的老师,但我很佩服你,换做我,未必做的比你懂事。白栩文,老师为你感到骄傲。我希望这份骄傲能享誉全校,当然了,我不希望是在打架这方面。”
  
  我问他:“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他茫然地报了个数,待遇很优渥。
  
  我说:“你每个月给我五百,我就考第一。给我三百,我就考第二。”
  
  他看了我很久,一直没说话。他在理解,在消化。他能理解吗?
  




☆、第六章

  第二天他调查了我的成绩,调查了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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