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旧金山那几年,他会把一年拍的最满意的作品冲洗出来在他墓前燃烬。
那个墓碑上刻着他的中文名:顾柏成。
他竟然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只是在那些年里,每次一笔一划的轻轻抚过。
Wilson教会他很多道理,其中之一就是:生命的丰富不在于它的长度,而在于它的广度。
曾经每次想到Wilson时的痛苦凄楚,渐渐平复在经年而过的岁月里,只能记得他的开朗豁达,记得他的深情执着。
如果,真有天堂,Wilson一定会在那天,上帝缺少天使,所以,才召唤走了他,Wilson会如在时一样,希望看到他乐观坚强。
车顶的雨水沿着玻璃滑下,脑海里有太多记忆,交杂着,就这样一次次汹涌而来,最后,再渐渐归于平寂,等待下一次轮回。
这样看着风雨出神了很久,每年这一天,他都想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待着,但今年,此时此刻,跟他在一起的,却恰恰是,他这一天最不想见到的人。
第 117 章
(一一七)
车厢里闷热潮湿,不知道要在这里停多久,江宁把火熄了,车灯灭下去,四周除了远处滚滚的电闪雷鸣,再没有一丝光亮。
风吹的旧船坞顶棚哗哗作响,丛奕在闪电的光芒中看着上方一排排钢铁的三角承重支架,江宁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来,“不用担心,不会倒塌。”
江宁的声音很温和,丛奕怔一下,江宁和他,已经很多年不曾用这种语气交谈过,他们有过激烈的争吵,冷漠的言辞,客气的敷衍,唯独不曾再用这种语气。
虽然看不到大海,但西南是海的方向,惊雷紫色的霹雳电光火石的把漆黑的天幕劈开两边,轰雷掣电,暴雨滂沱。
又这样坐了很久,丛奕从衣兜里摸出烟,还好,虽然有些潮,但还能抽,他抽出一支,又把烟盒递给江宁。
把车窗按下来一些,风雨声更大,头靠在车枕上,夜澜坐听风吹雨,前尘往事入梦来。
他们像不像被风雨搁浅在一座孤岛上,往前看,往回走,都没有路。
江宁在黑暗中,握住他的手,丛奕的声音低哑,“疤还没好就忘了疼了是吧?”
“大不了被你踹到海里,反正我现在心火太盛,只有倾盆大雨能浇熄。”
丛奕摔开江宁的手,他想骂他,但难听的话,他说不出口,在他摔开的瞬间,江宁也没有纠缠他,而是真的哗的推开车门,一步迈下车去。
从另外一侧也推门下去,“你发什么疯!”他吼道。
就算是船坞里,四壁透风根本遮挡不住风雨肆虐,大雨落在两个人的身上脸上,江宁一步步头也不回的向船坞外走,丛奕抻手抓他,“马江宁,你要死一百遍别死在我面前,我的粉身碎骨里没有你!”
一把没有拽住江宁,他的脚步没停,丛奕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气炸了,马江宁再混蛋也没十恶不赦到天打雷劈,他知道江宁犯起来拧劲,脾气有多火爆,马江宁就是个披着君子皮的狂徒!
“走,你就出去,你死了你女儿变孤儿,我看你还往不往前走!”丛奕终于嘶吼起来!
喊声湮没在雷电轰鸣里,江宁的脚步依然没有迟疑,丛奕真快要被他逼的崩溃了,他飞奔过去,但没有抱住江宁,而是狠狠一把把他推出船坞,自己跟他一起站在暴雨滂沱中,“□妈的,马江宁,你要疯,我陪你,你死你的,我死我的,下辈子你别挡着我轮回的路!”
不知道眼泪是什么时候流下来的,混杂在冰冷的雨水里,灼热的瞬间冰凉,滚滚而下,却无迹,可寻。
江宁猛的转身抱住他,几乎要勒断骨骼一样拼尽全力,再像从前那样用踢的用踹的用拳头把他打开吧,把他从船坞高高的台阶打落,再让他被狂风巨浪卷走,在岩石上撞到尸骨无存,他就能,永远彻底的解脱了!
张开嘴狠狠咬住江宁的肩膀,齿间腥热弥漫,咬的越来越紧,恨不得咬牙切齿的撕碎他,马江宁,命里你这一劫,到底何时,天打雷劈,能不能度完?
第 118 章
(一一八)
马江宁挨揍,应该已经是专业水平。
这十年,丛奕打过他很多次,轻则鼻青脸肿,重则皮开肉绽,丛奕知道,他能打伤江宁,只因为江宁不还手。
从前如此,现在,亦然。
坐在车后排,这里哪有创可贴,只在扶手箱里找到一包湿纸巾,血迹从肩膀的伤口洇出来,染红衬衫。
江宁把纸巾按在咬痕上,丛奕靠在玻璃上不肯看他。
“会留疤吗?”江宁说。
还不如去想想你那张十年不变的小白脸,肩膀留不留疤有个屁影响,你脸上那道伤口铁定留疤了。
丛奕不回答,江宁又握住他的手,“也好。”
终于忍不住,丛奕转过头,“你还能多……”剩下几个字,他本来想说“你还能多不要脸”,可是,他怎么就骂不出口?
江宁炽热的目光凝视着他,丛奕忽然愣住了,江宁脸上有一条血痕。
按亮车顶灯,没拆线的伤口挣裂,鲜血从脸颊上流下来。
沿着苍白的脸颊和发梢的雨水一起,垂落在衣襟上。
丛奕蓦然转过头,他的七寸,江宁可以打的例不虚发。
没有再抽出手,江宁的掌心滚烫,丛奕突然意识到什么,抬手按在江宁额头。
从找到他的车到现在,过去三四个小时了,没有愈合的伤口淋到雨水,怎么可能不感染。
外面的轰鸣声越来越大,丛奕不懂现在这样算风暴还是台风,车不可能开得出去,他不知道江宁烧到多少度,什么都没有,只有两瓶矿泉水。
垂下目光,他不再说话,也不看江宁,只是用纸巾把伤口旁边的血迹擦掉,江宁一直握着他另外一只手,没有松开。
两个人的衣服像从水里捞出来,靠体温氤的半干,潮湿的裹在身上,丛奕把后排椅背放倒,“把湿衣服脱下来。”
江宁的目光还停在他脸上,丛奕不看他,从后备箱里拉出来一件不知道是谁的工作服。
一颗颗解开衣扣,江宁坚实的上身□出来,丛奕把夹克扔到他身上,“脏也比湿着强。”
江宁把夹克穿上,丛奕转身向另外一边,他们只能等风暴结束,等待天明。
江宁在身后伸手从背后拥抱住他时,丛奕身体僵硬,没有回头,他只是冷冷的说:“别得寸进尺。”
但江宁没有松手,夹克的拉链没有拉上,拉开衣襟勉强盖住他半边身子,衣服上有浓重的机油味道,但却干燥温暖。
江宁的手臂收紧,紧紧的把丛奕拥在怀里,后背能感觉到他高热的体温,连吹拂在耳边的呼吸也同样深重。
这一夜,是个不受他控制的梦。
天亮了,他一定会醒来,丛奕望着窗外一道道通天彻地的闪电,对自已说。
第 119 章
(一一九)
在医院处理发炎的伤口没有打麻药,酒精棉擦过时,江宁的手攥的青筋暴露。
医生涂上药水,”伤口这么深还淋雨,现在空气污染多严重,上周我还有个患者因为伤口复发感染得了败血症。”
江宁低下头,医生把伤口处理完,“你再不重视,留疤都是小事,血液感染我真不是吓唬你。”
丛奕站在一旁,医生看看他,“你是到医院来处置还是我给你开药,自已在家清理?”
“开药吧,我到这是出差”,江宁回答。
医生打印出用药单据,丛奕犹豫一下,还是问医生,“碘酒要怎么用?是不是涂完了就得用酒精马上擦去,我听说这个能把皮肤烧黄。”
医生看看江宁,笑道:“帅哥还没怕破相呢,放心吧,你说的什么年代的事了,碘伏挥发的很快,不用酒精。”
也是,他担心破相干嘛,马江宁横竖是个祸害。
“你在发烧,点滴我不给你开了,但消炎药必须得吃,要是还高烧,你回去得到当地去医院看,不要耽误了。”
从医院出来,丛奕拎着一包药,江宁问他,“飞机什么时候。”
“晚上八点。”
“陪我吃点东西好吗?”
医院对面是个粥店,服务生向他们推荐,“皮蛋瘦肉粥是我们招牌。”
“不吃皮蛋”,两个人异口同声的回答。
丛奕从菜谱上抬起头,江宁也看着他。
“有饺子吗?”一秒后,两个人又同时开口。
服务员看看他们,“有,要什么馅的。”
这回,丛奕闭上嘴,江宁问,“青椒的有吗?”
“没有,只有白菜猪肉和三鲜的,要哪种?”
丛奕一页页翻着菜牌,还青椒的,你以为这是北方的饺子馆?
点了生滚鱼片粥,端上来的时候,江宁嘱咐一句,“是草鱼,刺多,别卡了。”
南方的粥稀的光可鉴人,丛奕低着头慢慢喝,够慢了,但他还是,逢鱼必吃,每吃必卡。
看着他的表情,江宁把醋推过来,丛奕倒了一勺,夹了个生煎,一咬牙混着噎下去。
总算,把刺顺走了。
从这时一直到晚上登机前,丛奕都没再跟江宁说话。
马江宁,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
随便你怎么折腾,我就是,不予回应。
丛奕打定主意。
他们总编是个胖子,看他那体型你真没办法把他跟笔名“清风”的翩翩才子联想在一起,就算是公务舱,他也太占地方,助理识趣的坐到他旁边。
空姐殷勤的送来薄毯,丛奕闭上眼睛,他打算一路睡回去。
江宁在毯子下,轻轻握住他的手。
过电一样抽回来,狠狠怒视着江宁,不要脸也得有个限度!
眼神要是能杀人,江宁被他活剐几个来回了。
江宁没再有动作,他脸色不好,嘴角因为高烧,有一串燎泡,嘴唇也干燥的裂开。
就这样还贼心不死!马江宁你说你是有多活该!
转过头,丛奕恨不得嵌进座椅里,方寸之间,离他越远越好。
越远,越好。
第 120 章
(一二零)
丛奕的车周三限行,早晨他从家出来的时候,看到江宁等在楼前花坛边。
径直走到江宁面前,江宁的微笑还没成型,丛奕已经开口,“你早晨有时间应该送你女儿去上学,而不是站在这里。”
“我是送完她上学过来的,”江宁面不改色。
丛奕看了看表,“你有时间吗?”
“我十点钟有会,不过,也可以让助理记录。”
“行,咱俩谈谈”,他转身往回走。
他家江宁那天晚上来过一次,知道他住哪丛奕不奇怪,马总想找个理由问到他的住址再轻易不过,比如,说有文件着急交给予他什么的,他助理不会怀疑。
不能不承认,一个男人要混到衣冠禽兽,斯文败类这一档,也要有两把刷子才行。
给自已煮了壶咖啡,给江宁倒了杯白水。
他在江宁对面坐下,江宁还勉强微笑着,就算看到丛奕面容严肃的没有表情。
这样的开口很艰难,但马江宁把他逼到这步了。
“你觉得我拒绝你是在矫情傲娇是吗?”
“没有,是我在利用你顾及工作不好意思跟我撕破脸,对你死缠烂打”,江宁回答的直接。
妹的,他下句本来想说这句,得重新组织语言了。
“你也知道就好,江宁,你再逼我,我就考虑换个工作了,惹不起你,我还躲得起。”
江宁点着一根烟,笑容褪却,他的眼眸幽深。
“我不会放手的,丛奕,我不会再放开你。”
“你有什么资格?”丛奕的声音越来越冷。
江宁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道:“你说的没错,我什么资格都没有,你可以拒绝,但我不会放弃。”
“你别逼着我在公开场合给你下不来台。”
冷笑一下,丛奕继续:“你现在事业有成啊,师兄,你敢让人知道你喜欢男人吗?”
江宁的目光依然凝视在他脸上,“我敢,如果你让我出柜。”
丛奕差点喷出一口老血,“马江宁,你是不是发炎吃错药了?”
箭箭戳不上靶心,马江宁跟十年前判若两人啊有木有,出柜!操的!
“丛奕,ANSY的市场资源现在都在我手里,我可以随时另立门户,我没妄想做到它的规模,但是,如果我自已是老板,我喜欢男人,谁敢说我什么?”
心中一万匹草泥马在狂奔,丛奕再次失控的想把滚烫的咖啡泼到江宁那张脸上。
双手□头发里,给他一根烟的时间,冷静。
“好,事业不谈,你有个女儿,你打算让你女儿知道你是个同性恋是吗?这是中国,你要让她心理有阴影,一辈子抬不起头是吗?”
江宁沉默了片刻,“那是我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我可以带她去美国,会有专业的心理医生给她辅导。”
马江宁,你还真是,面面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