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私心太重的上司,杜拾遗还来送他?”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蓣薯……这是近来长安城中另两句颇为流行的童谣呢!”
本就气得胸疼胃疼哪里都疼的王怡,听到那些百姓居然都敢讥刺自己,而且听那话中还仿佛把杜士仪奉为义薄云天,他终于忍不住嗓子眼里那腥甜,竟是一口血吐了出来。可见他如此,竟还有路旁走过的小儿学着刚刚听到的那两句童谣,拍手叫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蓣薯!”
当此之际,气得直哆嗦的王怡只觉眼前一黑,竟是软软伏倒在马背上,继而滑落了下来!
特意出城来给王怡送行,杜士仪确实是为了一出心头恶气。他为姜皎封还制书,结果却险些贬斥岭南,而今跟着王怡到长安安抚宣慰,又险些被王怡构连入罪,他这心里的憋屈就别提了。李隆基是天子,他就算心中有气也不能如何,可王怡这刚愎自大,还要用公允来掩饰私心,他早就受够了!
尽管不知道自己走后,还有别人替自己添油加醋把王怡气得昏厥落马,可现如今他一路疾驰回长安城,心情却是畅快不少。就因为这么个上蹿下跳的钦差正使,他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不可开交,就连明知道崔俭玄和杜十三娘夫妻已经回了长安,而且还住在朱坡杜思温家中,他也根本抽不出空来。好在有了宋璟这么一个铁面宰相在,他终于可以长长舒一口气了!
宋璟和王怡一样,是雷厉风行的人,但他却是另一种雷厉风行。初来乍到粗粗看过王怡积累的那一摞案卷,他便一口气把王怡抓来的人全都放出了大牢,而且亲自把人会集一处宣慰安抚,病弱者还吩咐延请大夫好生调治。当这些人被放出宫中之际,与外头迎接的亲友无不相拥痛哭,一时冲着皇城叩首者不计其数。
但有疾呼宋开府明察秋毫的,立时便有书吏上前大声宣示道:“宋开府戒言尔等,此行之初,圣人便告诫宁可宽纵,不可冤屈,此圣人宽待长安城上下百姓之恩德,尔等需谨记!”
正由朱雀门入太极宫的杜士仪正好听到了这些话,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到大理寺见到人的时候,他长揖行礼后不禁心悦诚服地说道:“刚刚我由朱雀门入宫,正见百姓感恩戴德,而书吏却奉命宣示圣恩。宋开府胸襟行事,实在是让人敬服!”
“本就是我该做的事,冤屈他们在牢中担惊受怕这许久,身为人臣已是失职,又焉敢居功?”
宋璟摇了摇头,这才示意杜士仪到一旁坐下说话。等小奚奴上茶之后,他便叹道:“若非你和长安城中诸公一再上书奏报,圣人也难以下得了决心。即便如此,圣人仍旧委派了一员内官随我同来,待见果真如此,那人方才立时驰马回报东都,否则,我哪有那容易赶了王怡走?其实,管不管事我不在乎了,只王怡此次苛严太过,若任由他行事,怎对得起无辜百姓?”
杜士仪在宋璟面前素来放松得很,可也不敢什么都说实话,此刻只能把能说的先抖露出来:“也是我实在劝不住王大尹,我甚至还通过韦郎君,以苗中书捎话作为由头,请了苗郎君提醒他过犹不及。可谁曾想,他竟是连这个都听不进去,一意孤行,以至于险些铸成大错!我刚刚进来时看见那割耳大汉的叔父,已经孱弱得要人抬走,倘若真的在狱中有个闪失,岂不是无法挽回?”
“是啊,幸好还不至于无可挽回。”宋璟轻叹一声,随即才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杜士仪道,“你还真是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竟然能让苗含液听你的鬼话,诈称他父亲捎了那样的言语?”
“被逼无奈,只能出此下策。好在苗郎君和他兄长,全都和苗中书性子不同,否则我岂非与虎谋皮?”
“子不类父……”宋璟再次叹了一声,却忍不住想到苗延嗣还有两个好儿子,自己却是一个成器的都谈不上。但这少许感伤,须臾就被他丢在了脑后。
“好了,闲话我也不再多言。如今王怡不在,民心也渐渐平定,你也不用疲于奔命了。我昨天连夜查看了所有案卷,大多数屯营兵都应是不明就里,为权楚璧以匡扶社稷诛杀佞幸等等说辞蒙骗,罪不及死。但我从权楚璧家中搜出了一本账册,其中多有银钱往来。此事非同小可,你带两个令史仔细去查一查。你之前一直都在抚民,但因王怡之故收效甚微,如今此处便由我出面,也可让民心安定。”
“是。”
见杜士仪凛然受命,宋璟又嘱咐道:“不日之内,姜皎灵柩就会抵达京城,我与他无亲无故,不便前往,你去拜祭时,替我上一炷香吧!姜皎虽则不该和宫禁中的惠妃往来,但终究也是陛下微时相交的旧人,平白无故遭此劫,实在是可悲可叹。”
想到从前言行无忌我行我素的姜皎,不但成了罪臣之子,而且还失去了父亲,杜士仪默默点了点头,心中却忍不住联想到了崔俭玄身上。尽管身有要务,但总能够抽出时间见一见妹妹和妹婿了!
☆、351。第351章明察秋毫
朱坡山第,虽深秋却依旧草木葱郁。
京兆杜氏自汉以来便是显宦辈出,杜思温这一支从隋开始始终官运亨通,到杜思温的时候自然底蕴十足,单单是这一座山第移植的树木,以及蓄养的园丁,就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平时杜思温和几个姬妾住在其间,赏花种菊怡然自乐,如今更多了杜十三娘和崔俭玄,杜思温平添了几分乐趣,此刻让杜十三娘搀扶着他走在后头那一片荷塘之中的木桥上,他面上便满是笑容。
“虽然你这婚事匆匆忙忙,都没来得及让我这老叔公喝一杯喜酒,可这门亲事结得不错。”
新婚不久,杜十三娘被人如此一说,不禁微微有些脸红。而杜思温见她这小儿女娇态,不禁更笑眯眯地打趣道:“门当户对只是其一,清河崔氏自崔泰之崔谔之兄弟之后,家门再上一个台阶,但这一代却无甚极其出色之人,本来看着总不免要走下坡路。可你在崔家住过,婆婆小姑全都熟悉,崔十一郎固然不是惊才绝艳,却是能够心疼媳妇的人,所以这门亲事对你来说合适得很。就比如你家阿兄,异日成亲时,他那媳妇的担子,可就比你重得多,日子可不好过!”
“老叔公……”杜十三娘欲言又止,想到杜思温是知道杜士仪心仪之人是谁,她不由得平静了一下心情,低声问道,“阿兄和王娘子,几时方才能修得同好?”
“这就难说了。”杜思温轻轻摇了摇头,“王家豪富,觊觎之人不知凡几;你阿兄仇人多,除非自保之力足够,否则他也得担心是否会牵连了女方。他们俩啊,各自找的意中人竟然都这么麻烦,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王元宝兴许还不知道女生外向,给他相中了这么个女婿,否则还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发愁!”
正说到这儿,他驻足看着满塘残荷,正要再说话,突然瞥见那边厢两人并肩而来,顿时就笑了:“说曹操,曹操到,你看,你家夫婿和阿兄走在一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郎舅是兄弟俩!好容易大忙人抽出空来看你们,咱们去迎他们一迎!”
“老叔公,阿兄也是来看你的。”
“那是借口!你阿兄啊,从来最宝贝的,就是你这个妹妹!”
杜十三娘被杜思温说得面红耳赤,心中却是喜滋滋的。等扶着杜思温又沿着原路返回,她就看见杜士仪和崔俭玄一块上前来施礼,少不得松开手后屈膝行礼,叫了一声阿兄。果然,她还来不及道两句别情,就只听崔俭玄说道:“十三娘,我已经说过杜十……咳,内兄了。那会儿就算走得急,同在东都,也应该和我说一声,我怎么也会同他一块到长安来,结果害你担心一场!”
“呵呵,说的是,你妹妹尚在新婚,你这阿兄就害的他们俩离开东都跑了一趟长安,还到我这里天天陪我这老头儿赏花赏月赏美人,结果惹得这山第之外好些人猫着盯梢,可是好一片苦心啊!”杜思温心情甚好,打趣了两句之后,见杜士仪立时对崔俭玄和杜十三娘赔情道谢,他方才笑眯眯地说道,“别人在宋广平手底下做事,必然都战战兢兢,于你来说,只怕是求之不得吧?”
“宋开府固然崖岸高峻,但只要以诚相待,不怀功利之心,实则是好相处的人。听其分派效力,只需竭尽全力,无需有后顾之忧,我自然求之不得。”杜士仪想起之前应付王怡的殚精竭虑,如今忙归忙,睡得却踏实安心,不由得笑了起来。但他今日拜访杜思温,除却因为私情,却还另有要事,这会儿就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卷抄录的纸,双手递给了杜思温,“实不相瞒老叔公,今日前来,还想请你过目看看这个。”
“嗯?”
杜思温展开一看,刚刚的戏谑玩笑之色便一扫而空,目光显得非同一般的凝重。而杜十三娘悄悄瞥了一眼,见竟仿佛是银钱账册之类的东西,她微微一思量,心中也不禁为之凛然。
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杜思温方才沉声问道:“从何而来的?”
“权楚璧家中抄检而来,据他家中管事说,是主人亲自记的,应是往来账目无疑。这只是我摘抄的一部分记录,实则更加庞大,所涉数目……”杜士仪停顿了片刻,声音一时变得无比低沉,“所涉数目高达数万贯,人员则有上百。”
别看杜士仪给杜十三娘预备的嫁妆就有整整两万贯,可除却真正豪富的王侯公卿,等闲人家根本拿不出这样的现钱,更何况权家早已不如当年,权楚璧又只是权怀恩的侄儿。所以,杜十三娘即便知道自己一介女流不该插嘴这样的家国大事,此刻仍不禁失声惊呼道:“莫非就是他为了逆谋而筹措的钱?”
“可上万贯这样的数目,谁会轻易出借?”崔俭玄皱眉反问了一句,便意识到自己忘了杜士仪刚刚所言,这并不是出自一人的账目,而是相当可观的人,“莫非是他这里一百贯,那里两百贯借来的?难不成是向那些屯营兵……”
杜士仪不等崔俭玄说完就摇了摇头:“恰恰相反,他是从多达上百人的手中借了这样一笔大数目,然后用来大手笔地慨然资助那些屯营兵,因此方才得了人信任,那天晚上便借着所谓圣旨为名,从景风门斩关杀入了太极宫。”
直到这时候,杜思温方才再次问道:“你既然拿来问我,总应该查过这些人了?”
“不错,查过,是长安城中的富户,不少都是在东西两市开寄附铺和柜坊的,从前圣人尚未取消天下公廨本钱的时候,他们之中不少就是捉钱人,以放钱取利为生。”
“那就对了。”杜思温微微一笑,又将纸卷递还给了杜士仪,“怪不得,上头有些名字怎么那般熟悉,原来还有京兆府廨的捉钱人。如此说来,你今天见我,应当就是请教此节?”
“此前那些屯营兵所胡乱供称的所谓同谋,宋开府再三查证,纯属子虚乌有,因而已经全部开释,而这一册账簿是宋开府再次令人清点权楚璧家产时,从一件锦袍夹层之中搜检出来的。而我令人拿着账簿前去其中一人那里查证时,他却一口咬定绝无假贷之事,又拿出所有借券与我清点。正因为如此,我反而心生疑窦。冤枉无辜,自是不该;可若一味宽纵,亦是不妥。”
“很好,不宽不纵,不严不苛,这正是中平之道。”杜思温顿时笑了,旋即却撇下杜士仪和崔俭玄杜十三娘,信步走到桥头,伸手召来一个小童吩咐了两句,随即方才转过身缓缓走了回来,“京兆府廨的那个捉钱人,曾经拜见过我两次,我召了他来你亲自问,如此也好过我空口说白话。”
见崔俭玄吃了一惊,倒是杜家兄妹面色如常,杜思温就笑容可掬地对崔俭玄解释道:“十一郎,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日后到你为官时,也得谨记这一点。无论文武,偏听偏信都是决计不可!”
杜思温留了杜士仪用过午饭后,前往长安城中的一个从者便带着他要见的人来了。那京兆府廨从前的捉钱人罗生财人如其名,面相精明衣着体面,虽已四十开外,可一双黑亮的眼睛极其有神。然而,当他见到杜士仪的时候,仍然不可避免地为之色变,即便慌忙再遮掩,但在座的杜思温也好,崔俭玄杜十三娘夫妻也罢,全都第一时间察觉到了。
罗生财自知刚刚失态落在人眼中,见杜思温果然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早已得到消息的他把心一横,索性就屈腿跪了下来:“京兆公今次见召,既是有杜拾遗在场,我知道为的必然是为了权楚璧假贷之事。实不相瞒,自从他出事之后,曾经假贷给他的长安城中各家寄附铺和柜坊,乃至于我这样的捉钱人,大多都把借券给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权当被狗咬了一口,总好过卷入那样的谋逆大案中!好在之前王大尹虽则一个劲抓人,却仿佛不曾发现他假贷之事,我们还松了一口气,想不到还是被杜拾遗发现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