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我高了一些,也壮了一些,这一抱,连侄儿一同被他抱在了臂弯里。然后他靠着我的脸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我知道他哭,不是因为在牢里受了委屈,而是因为他心怀愧疚。愧疚他连累了家里人,愧疚这两年我替他顶下了整个家,更愧疚着在很多年以前,他跟我说的那两个字。
变态!他曾经对我这样说。就这两个字,许多年以后,仍然未能让我完全释怀。
他只是在哭,没有跟我解释。但所谓血浓于水,不用他解释,我也能够心领神会。
“行了,别哭!回来就好了,我是你哥呢,有些事我应该承担!”
我嗓子里哽哽地安抚着他。就在那一刻,很奇妙地,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我跟他之间因那两个字所存在多年的那些隔阂烟消云散。剩下的,唯有手足情深,唯有骨肉亲情。
他听我一安抚,反而更是控制不住。有句话叫做“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我想后一句应该改一改,叫做“只是未到动情时”。
我因为手上抱着侄儿,没办法腾出手来为他擦泪,只能嘴上说着安抚的话,任由他抱着我哭。直到忽然之间,有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很粗鲁地一把将我从艾松怀里扯出来,同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我耳边压抑地吼出来。
“他是谁?干吗抱你抱得这么紧?”
我回头,看见司徒启冰冷的眼睛铁青的脸。
“还在哭?到底他是谁?”没等我回答,他再加一句,口气愈发的恼恨。
“他是……我弟弟艾松呀!”我回答,一边抹着脸。
“你弟弟?”司徒启狐疑地转头去瞅艾松,“他不是被关着的吗?”
“人家表现好,提前出来了,不行啊?”
我瞪他一眼。然后我忽然感觉这句话颇有些娇嗔的味道,而在我弟弟跟前,我实在不应该跟另外一个男人表现“娇嗔”。
艾松在我跟司徒启对答的时候也忙着用手擦脸,这半天才清了清喉咙,向着司徒启勉强笑一笑。
“这位是……”
“我是他男人!”司徒启直截了当的一声,根本连正眼也没看艾松一眼,转身要走,又加一句,“我有事,不能送你们,晚上我去火锅店接你。”
之后他直接走向停车场,而就在那个时候,有一辆车子从我跟艾松身边滑过去。车玻璃上装了暗色的遮阳膜,我无法看到里边,但或许是我的错觉,我居然可以感受到司徒爷爷从里向外冷森森的眼神。
不过我现在一颗心全都在沉浸在手足重聚的喜悦当中,对其他事理会不了太多。而司徒启既然已经挑明,我想我应该对弟弟开诚布公。
所以我回脸瞅着艾松,正正经经开了口。
“松子,你应该……早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所以……”
我小心地措辞,并不是怕艾松不能接受,而是怕说得太直接,会让艾松感觉尴尬。
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承认自己是同性恋者,本来应该是“承认”的那一个尴尬才对,但事实是大多数时候,当真相揭穿的那一刻,旁听的那一个会远比“同志”本身更加尴尬!而且感情越深厚、关系越亲密,就会越发地尴尬。因为,“同性恋”这三个字,平时说说无所谓,一旦牵扯到自己至亲至爱的人身上,他们会比同志本身更加地难以面对。
不过还好,艾松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的尴尬。
“大哥,你不用说了!”他打断了我的话,“你说得对!我早就知道,是我混蛋,因为这个……跟大哥说出那样混账的话。但是大哥,我私下查过很多资料,我知道,那不是你愿意的,也是无法改变的,所以,我其实早就接受了!我甚至私下里劝过爸妈不要逼你结婚,只是……我一直不好意思跟大哥挑破而已。”
我忽然心里就暖暖的软软的。这就是我弟弟,是与我骨肉相连的至亲手足。他会去查资料,会劝着爸妈不要逼我结婚,正是因为他爱我。而也是因为爱,当年懵懂无知非白即黑的他,才会说出那两个让我耿耿于怀这么多年的字眼。
“那……”我吸吸鼻子,他坦然了,我反而有些慌乱无措,感觉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不是他!所以我转移话题,“你见过妈跟小娟他们没有?”
“还没有,我知道大哥工作的单位,找起来比较容易,所以我就……先来见了大哥。这两年,不是大哥,这个家……都没了!”
他一说起来,眼圈又红,我赶紧冲他笑一笑。
“不要说这个,我是你大哥!”我抱着侄儿转身往火锅店的方向走,“我们先去火锅店吧!对了,你既然出来了,怎么不先打个电话?妈跟小娟还说过年要回家呢!”
“我知道妈跟小娟会回去,可是……我怕大哥不回去。我实在是……一天也等不住,只想早点儿看到大哥,看到妈。我没先打电话,也是……想让你们高兴一下!”
“可不是高兴咋的?待会儿妈跟小娟看到你,更要乐疯了!”
我们兄弟俩说着话,感受着彼此之间浓浓的那份手足深情,一路欢欢喜喜走向火锅店。
※※※
火锅店离我们公司并不远,走路十来分钟就到。我抱着侄儿抢先进屋,叫了一声:“小娟,你看谁来了?”
“聪聪!”
弟媳抬眼一望,又惊又喜地立刻放下手上的活计走过来。
“他怎么来了?谁带他来的?”
聪聪一看见她,张着手臂就叫“妈妈!”,弟媳伸手要将侄儿从我身上抱过去,我向后闪开不给她抱。
“你先到外边看看去!”
“啊?”
弟媳狐疑地擦着手,走到火锅店门口往外一张,忽然愣住。直到艾松哽咽地叫了一声:“娟儿!”,弟媳才跳起身来,发疯一样扑到艾松身上,一边哭,一边两只手拼命地向着艾松身上捶打。
“你这个……害人的坏蛋!你知不知道……你害得一家人……这两年有多苦?”
艾松挺直地站着,一声不吭地让她打。我妈走出去,张口想唤一声,也忍不住哭起来。小侄儿看见他妈一边哭一边打他爸,也吓得直哭。弄得火锅店里的几个客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起身走到门口往外看。
“小娟,快别这样,店里还有客人呢!”我赶紧地劝,“何况松子提前出来,该高兴才是!”
弟媳听着我劝,好不容易忍下来,一把揪住了艾松往我跟前拖。
“你给大哥磕了头没有?这两年不是大哥,这个家……早就散了!”
“快别这样说!”我慌忙阻拦,“一家人,怎么见外起来了?”
艾松看了我一眼,又眼睛红红地看向我妈,张口叫了一声:“妈!”
我妈倒还撑得住,一边擦着脸,一边转身往店里走。
“行了,这会儿有客人呢,晚上回去再说!”
我见弟媳止不住地还在哭,干脆将侄儿递给艾松抱着。
“好了小娟,你跟松子去前边那个小花园坐一坐。这会客人少,有我跟妈在就行了!你这样哭,客人都不敢来了。”
弟媳含混地应了一声。艾松一手抱着聪聪,一手揽住了她腰。弟媳伸手又捶了艾松两下,一家三口拖拖拉拉,向着前边小花园的方向去了。
☆、第六十二章
因为艾松的提前出狱,一家人欢喜无限。也就是那段时间,我深刻地感受到,亲情,在很多时候,的确是比爱情更加重要,也比爱情更加地不能割舍。
所以司徒启要结婚,要有个小孩儿,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个最正确的选择。而我,无论我有多么爱他——正因为我爱他,反而不能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的阻拦之意。
我甚至不能将我的爱完全表露。因为,既然不可能永远在一起,到分手的那一天,爱得越深,对他来说,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有一天他离开了我,却感觉亏欠了我。
那个时候已至腊月中旬,一家人商量着过年回不回家。老妈因为不放心老爸一个人在家里,坚持还是要回去。我本来建议艾松跟小娟就不要回去了,趁着过年空闲,可以在广州各个风景点走走转转。但是艾松也想陪着老爸老妈一起过年,而且把聪聪给老妈一个人带回去也不放心,所以最终,他们还是决定回去。
我其实也想跟他们一起回家,毕竟有好多年没有跟家人团团圆圆过个新年了。但是首先公司放假比较晚,等我一起走的话火车票都很难买。而在我私心里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我跟司徒启在一起的日子不会很长,今年的这个年,或许将是跟他一起过的唯一的一个年。
所以我还是决定不回去。弟媳跟艾松大概也明白我的意思,也没怎么劝我。趁着春运高峰还没到,他们先把火车票买了,然后提前两天关了火锅店,在广州各处转了一转,一家几口才坐了火车回家。
而就在我弟我妈他们离开没几天,公司公布了春节长假的具体时间,同时宣布裁员,我的名字也在被裁之列。
公司没有给出特殊的理由,但是这次的金融危机对中国分公司的冲击并不明显,根本没必要进行裁员。而事实是全公司上上下下裁掉还不到二十个人。有之前司徒爷爷的那些话,我心里大致明白,我才是最主要的裁员对象,其他的那些人,不过是倒霉的“陪斩”罢了。
而之所以会在此时裁员,也算是公司的一种“体恤”,因为被裁掉的员工春节回家之后,可以不用慌着往回赶了。
司徒启当然比我更清楚裁员的原因,那晚回家,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长久地抱着我。我也不出声,就让他长久地抱着我,有一种凄凄惨惨穷途末路的悲壮感,心里明白,我跟他的路,真的快要走到尽头了。
不过我没有将这种情绪放在脸上,既然还跟他在一起,我仍然想要珍惜每一分每一秒,我想司徒启也跟我有同样的想法。
在公司正式放了假之后,他每天跟我一同置办年货,一同收拾布置我们的房子。之前这些事他是从来不做的,只管扔给我就行,但是现在他会陪我一起做。我其实也不太习惯他做这些事,但是他既然要做,我就享受跟他一起做的过程。
有句话叫做“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我想没有人不在乎天长地久,但是既然已经确定了没有“天长地久”,那么,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将今日的拥有,变成我们记忆里最温馨、最浪漫、也最值得一遍一遍回味无穷的珍藏。
到大年三十晚,本来在广州有几个地方可以让市民燃放烟花爆竹,不过我跟司徒启都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所以我们就呆在家里,相搂相抱着一同在沙发上看春晚。那是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梦寐以求的场景,如今终于实现,虽然很清楚不可能再有第二年,我还是整晚窝在司徒启怀抱里,享受着那种安适,也铭记着那种温暖和甜蜜。
但是司徒启只在家里陪我到过完初三,就飞去了新加坡。
我知道他能够坚持陪我过完三天大年,已经是非常难得,毕竟新加坡也是一个由华裔占绝大多数人口组成的国家,他们也要过农历新年。而且,今年的这个新年,很可能还有一些跟司徒启密切相关的重大事情要商量。
司徒启并没有跟我说什么,但是我就是有这样的预感。
而等他一走,我又开始孤单单的一个人。虽然那种孤单,跟从前的孤单并不完全一样,毕竟心里多了一个可以思念和等待的人。但是那种思念和等待,比之从前的孤单,更加地难过难熬!因为,我最终等来的,很可能是无望的宣判。
再等到了初八,那是绝大多数公司开业的日子,可是司徒启并没有赶回来,他甚至在这一天连电话也没打给我。反而,到了晚上,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一下子让我陷入慌乱之中。
那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声音,简短地告诉我说,我的朋友钊曜出了车祸,现在正在XX医院抢救。
我根本连一分钟都没耽搁,立刻出门打的奔往医院。
我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打电话给我。虽然说钊曜的老家是在陕西,但是,毕竟他老婆还没跟他正式离婚,像这么重大的事情,第一时间应该打给他老婆才对。
除非……一时联系不上他老婆?又或者……因为他老婆在深圳,而我在广州,赶过来比较方便?
我没法确定到底是什么原因,而以当时的情况,我也无法做出理性的分析,在我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求你,不要离开!”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不要离开”四个字,事实是他从来没有真的跟我在一起过。但或许是此时的我对“死”这个字眼充满恐惧,我能想到的,只有“不要离开”。
等好不容易赶到医院,我先问了值班护士,知道还在抢救之中,之后我强作镇定又去找负责处理这起事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