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珣对那天霍传武的样子记忆犹新。夕阳透过枝叶洒落一串金色的斑点,落在这人肩头,霍传武眼皮薄薄的,眼神淡淡的,只说了那三个字。言外之意,揍架么,兄弟们揍架当然是一路的,要不然能算哥们儿?
两拨人马迅速汇合成一路。有些事儿说起来挺逗,前几天院里的北京帮和山东帮还是仇人似的,互相抢牛奶、扎车胎呢,这会儿外敌来犯,不把俺们大院子弟兵放在眼里,骑到老子们头上了,老子们不收拾你们的!大伙的心情,这叫一个义愤填膺、同仇敌忾,这些天憋的火气,可找到合理发泄的渠道。
传武身边也有俩哥们儿,挺铁的那种。
大庆说:“小武,咱几个真去揍架?”
吉祥说:“赶剩么啊,跟他们玩儿?”
传武埋头走路,粗着嗓子说:“他们打不过,俺跟着去看看。”
霍小二其实特实在,真心实意地觉着,楚司令打仗根本不灵,你狗屁个司令啊,肯定打不过人家,这种关键时候,还是得你霍爷压阵,那细胳膊细腿的,再让别的院的野孩子给揍了……霍小爷得护着那笨孩子。
于是,这天傍晚,玉泉路某部队大院的孩子,与复兴路某部委大院的孩子,在附近某个学校操场上,打了一架。
楚珣平时不爱找人出去打架,很少来这个,这回也不知是怎么的,兴致起来了,心里就好像一团火烧着,忽然觉得这事儿特带劲。
他没让手下兄弟们动棍子。打架动刀动棍什么的,太粗鲁,楚小二平时斯文又爱体面,两拨人互相拿刀子哗哗哗对砍,他不是那个路数。他们所有人都提前准备了橡皮子弹仿真枪,弹弓,滋水枪,还有水炸弹,西红柿炸弹……他也没让兄弟们抡家伙冲进去火并,咱司令打仗,讲究战略战术,绝不一窝蜂瞎打。
楚司令给几个哥们儿排兵布阵,头脑清晰,有板有眼。
“王欣欣,你带十个人,从正门冲进去,喊得猛一些,用枪和西红柿炸他们。”
“博文,你带十个人,右边那个小门埋伏,看他们打起来以后,你们从小门钻进去,包抄后路,用橡皮子弹击毙!”
“钧儿,你带十个人,在旁边那个楼里埋伏,他们被打了肯定往楼里跑,突然袭击,封堵他们,上水炸弹!”
……
几路人马都派出去,沈博文兴冲冲地跑出去,没跑两步,觉着不对,又转回来:“珣儿,我们都去开打了,你干什么?”
楚珣漂亮的眼皮一翻:“我不能挪地方,我镇守司令部啊。”
沈博文听了,觉着也有理,揣着橡皮子弹枪和一兜子西红柿什么的,带人埋伏去了。
楚珣一回头,发现霍传武插兜站他身后,不动换。
楚珣问:“嗳,你不去打?”
传武说:“恁不是镇守司令部么。”
霍小二眼神不太一样了,眼珠亮亮的,似乎也开始对楚司令刮目相看。
楚珣乐了,迅速勾勾手,眼神诡秘:“走,咱们把司令部转移到安全地带,然后歼灭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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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楚司令与霍将军
司令部转移到操场一角某处掩体之后,楚珣正要招呼开打,传武从身后按住他肩膀,捏了捏。
这人掏出一枚桃核,桃核用小刀掏空做成个能吹的哨子。霍传武用平时玩儿的弹弓,拉开拈弓搭箭的架势,双眼眯细,嘴角抿紧,啪——
楚珣回头,嘴巴张成O型,看着传武手指一松,斜视前方的双眸漆黑平静,薄薄的眼角在出手的瞬间甩出一丝飘逸的神采……
哨子如同一枚响箭,划破天空时无比清亮悦耳。
暗号一出,从几个不同方向同时爆出口哨声,是传武手下几个哥们儿在用呼哨声呼应他,发动进攻!
楚珣哪见过这个?
他今儿才算见识了,战场上与人干架的少年霍将军,是个什么路数。
所谓鸣镝响箭,是民国时期流传下的土匪做活儿套路,响箭一发,即为伏击暗号,埋伏的马匪提枪挥刀掩杀而上,马脖子还系着响铃。因此马贼土匪被称作“响马”。而且响马一词原本就源于山东,土匪的发源地,古有秦叔宝宋公明,后有张宗昌孙美瑶,民国纵横关外的各路悍匪响马,大多是霍爷的老乡。
一颗熟透的西红柿呼啸着飞进操场,啪,方圆三尺,溅起一地红汤,拉开战斗序幕。
部委大院的孩子在操场上打球,没想到遭遇伏击,而且是几路人马前后呼应包抄合围,一下子乱了阵地。
那时候小孩打群架,哪见过讲策略战术的,还声东击西、暗度陈仓、左右翼埋伏冲杀,部委大院那群熊孩子措手不及,顾头顾不上腚,被西红柿砸了一脸红,随后又被沈副将带兵包抄,屁股纷纷被橡皮子弹击中。
沈博文趴在操场边沙土堆后,射击,橡皮子弹打不伤人,但是打在屁股上、腿上,挺疼的。
他们还有弹弓,每人裤兜里揣一兜子大院特产的空子弹壳,不是部队里的孩子弄不来这个。
楚珣算计得太准了,那帮孩子果然想往楼道里逃窜,打算跑到单元门里,把门一关,抵挡还击。刚跑到门口处,门里一记水炸弹兜头盖脸,浑身湿透……
水炸弹是楚司令发明的秘密武器。楚珣用墙根下接橡皮管子的水龙头制作炸弹,大院食堂拿的食品塑料袋,灌了水,袋子口一扎,递给传武。
传武接了武器,从掩体后面一跃而出,两步助跑,拉开弓步,右臂潇洒地奋力地一甩……
水炸弹这玩意儿在打群架的时候,威力可大了,殴得对方喘不过气来。这时是秋天,热劲儿已经过去,气候转凉。水管子里刚接的冰冰凉的自来水,从秋衣领子里倒灌进去,激得浑身哆嗦,嗷嗷的。中招的就是部委大院的孩子头,那个叫侯一群的混混。
楚珣猫腰躲在掩体后面,咧嘴乐着,给传武打气:“打得好,干他们!”
楚小二其实特有心眼儿,贼精贼精的。这种打群架的活儿,他从不亲身上阵,每回都是指挥邵副官沈副将那一群人,他在后边儿起哄兼吆喝。打完仗一伙人灰头土脸,跟花瓜似的,就看楚珣一个人儿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小分头油亮亮,皮鞋上都不见土,特美。
霍传武只穿一件单薄衬衫,衣服裤子都弄湿了,抹一把脸,下巴上滴着水,胸膛起伏。
俩人头凑着头,互相听得到胸腔里兴奋的喘息,埋头灌水,可欢乐了。
楚珣说:“我给他们扔一个。”
传武说:“俺楞,恁劲儿太小,楞不远,楞到咱自个儿阵地上了。”
传武因为打得兴奋,脸发红,酒窝深深的,双眼黑亮,捧过水炸弹:“瞅着,俺砸个远的给你看……”
楚珣蹲在地上,仰脖看着。传武衬衫湿透,贴在身上,露出麦黄肤色,皮带扎在硬腰上,助跑,拖后的一条腿发力绷出肌肉线条,身材既结实又灵活。楚珣目不转睛看着,觉着司令帐下的小霍将军打起仗来,就四个字——真、他、妈、帅!
霍传武扔过一轮炸弹,又端起枪,趴伏着瞄,枪法很准,一枪一个,专打对手的屁眼儿,眼毒手黑。师长家的嫡系,从小就摸枪玩儿枪,在部队里练打靶,假枪真枪都会打,手上功夫真不是盖的。
楚珣顾不上自己衣服也湿了,满头湿发乱糟糟的,拎起橡皮管子,那头接着自来水,拿水管子这头呲人家,玩儿疯了……
楚司令一战成名。
此一役,部队大院的孩子大获全胜,打得对方落荒而逃,有几个孩子被水炸弹砸哭了,抹着泪回去搬救兵。
部委大院有一帮大孩子提着棍子跑出来了。
楚珣一看,赶忙吹口哨招呼同伴,扯呼!(撤退)
打得爽了,占够便宜,一伙人撒丫子就跑,背后有人提棍子追杀他们。
楚珣这时候也顾不上邵钧博文,逃跑各凭本事儿,各跑各的,都跑散了。传武拉着楚珣玩儿命跑。传武跑得快,一路飞奔,又不撒手放开楚珣。楚珣幸亏换了一条军裤,一双球鞋,没穿西装出来显摆。传武的脸越跑越红,楚珣的脸是越跑越白。
他们往煤场方向跑,抄近路跑回老巢。
那时候的煤场,围墙里是一座上千吨煤块煤渣堆成的煤山,在厂房里再打压成蜂窝煤那样。
他们俩为了逃跑,翻过矮墙,一猛子跳上煤山,从中间翻跃过去。两个小子深一脚浅一脚,跑过山头,传武顾着拉身后的楚珣,一不留神崴脚了,一骨碌就从煤山上滚下去了。楚珣叫了一声,没拉住人,也滚了,站都站不起来,一路往下滑……
在煤山上跑,是很危险的,煤渣倾泻下滑,像流沙一样,轻而易举就能把两个男孩埋在里面,小命丢了都没人知道。这也就是当年两个小混蛋没见识,不懂,贼大胆。
俩人一路滚下来,浑身上下全都黑了,从头到脚,滚成两坨黑煤球子。
一路狼狈跑回大院,门口站岗的哨兵都吓一跳,几乎没认出来,这俩煤球是楚师长和霍师长家的祖宗。
追着想揍他们的那伙人,远远地一看院门口有解放军站岗,就知道追不到了,气急败坏,隔着一条街骂。
楚珣拉着霍传武的手腕,偷摸跑到食堂后面没人地方躲着,俩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直不起腰。
楚珣得意着:“哈哈哈哈,老子的水炸弹太猛了,打得他们都‘尿裤子’了!”
楚珣问:“嗳,好玩儿吗?”
传武也笑,真心地点头:“嗯。”
滚成臭屎蛋了,也不敢回家,这样儿回家,不是找揍呢么。他俩锅着腰,在水龙头下面洗涮。水凉凉的,扎手,楚珣哆嗦着不停甩手,怕冷。传武把脑袋整个在龙头下面冲,冲下来的水都是煤渣颜色。水花顺着鼻子睫毛哗哗往下流,流到脖子上、喉结上,沿着胸膛往下流。
楚珣伸手偷袭:“流你裤裆里了。”
传武拿手格挡开,从水流下面歪头瞟出一记眼神,浓密的眼睫毛上全是水珠,眼神很亮。
“嗳妈……”
传武捂着裤裆,低叫了一声,凉水真流他裤裆里了,凉飕飕的。
“小鸡儿冻成冰壶了吧!”
楚珣哈哈哈地笑话对方。
传武一把从头顶脱下脏得不成样的衬衫,光着脊梁,甩甩头发。十岁的男子汉,还没长成,身材略微瘦削,锁骨修直有力,让人看一眼就觉着,这孩子全身的骨形轮廓都极硬朗,平坦的小腹和窄腰收进长裤,线条利落。
身材尚不高大,肌肉也没多厚,然而十岁的霍传武,分明已经是个小爷们儿的气质。
小山东的胸膛竟然是有轮廓线条的,楚珣往对方胸口上两颗浅浅的小红点瞄了几眼,完全下意识的,自个儿在心里比较了一把,霍小二的皮肤没他白,但是,确实比他身材强壮些。
霍传武把自己的衬衫揉吧揉吧,水里投一把,展开,找到衣服上仅剩的一块白净地儿,凑过来:“把脸给俺。”
楚珣脸黑得看不清五官,就剩一口白牙了,很听话地把脸端给霍传武。
传武拿衣服一角给他擦,抹,抹掉一层煤渣子,重新现出小白脸儿和一颗红痣。
楚珣刚才过度兴奋,跑岔了气,捂着肚子慢慢弯下腰。
传武伸手给他揉肚子。
楚珣挡开,抱怨:“你手凉,你给我冰镇肚子呢?!”
传武搓了搓手,不断哈气,怕不够热,就把手放自己肚皮上抱着晤热了,然后才捂到楚珣小肚子上揉……
当晚,各路人马跑回大院,各自回家。因为打了胜仗,整个大院的孩子们眉眼间都遮不住一股子土匪军打家劫舍得胜回营举寨欢庆分赃挑片得意洋洋的气势。
楚珣一身黑不溜秋得,正心虚呢,拿脖子上挂的家门钥匙轻手轻脚地开门,门一开低头猫腰往屋里溜。
“小珣?”
“……”
楚珣一抬头,正对上横眉冷目端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楚师长!
楚司令布局排阵,神机妙算,千算万算,就没算出他爸爸在家候着他呢。
他这个司令,冒牌扯淡自封的,在哥们儿面前跩得四五八万的,回家一见货真价实的楚师长,立刻就萎蔫儿了。
楚怀智为啥碰巧在家?当爹的还是为楚瑜造腾的那档子事儿,心里放不下那死孩子,部队里得了空闲,回来瞧一眼,跟警卫连那边儿的领导说几句客气场面话。楚瑜这几天老实得很,每天早出晚归就是在外面跟狐朋狗友混滑冰场、录像厅、台球厅,也没闹事儿。楚师长是没想到,竟然撞见他小儿子出去胡混。
楚师长伸手摸一把他儿子的头,从楚珣脑顶一丛乱发里抓出一把煤灰渣子!
楚珣其实还没进家门的时候,告状的电话已经穷追不舍打到他家里,让他爸爸接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