扉页上摘抄了一首语言优美的外国诗,他多少对其有些印象。是拉金的《为何你昨夜入梦》。
Why did I dream of you last night
Now morning is pushing back hair with grey light。
Memories strike home; like slaps in the face;
Raised on elbow; I stare at the pale fog
beyond the window。
So many things I had thought forgotten
Return to my mind with stranger pain:
——Like letters that arrive addressed to someone
Who left the house so many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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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开门还有两个小时。
一身朋克装的酒吧老板独自坐在光线昏暗的后台,沉默望着绽开在手心里一簇殷红的花。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自门边传来轻微又迟疑的脚步声,渐行渐近。
“老板……”顾明烨停在他身后,低低开口。
戚老板闻声直了直腰,扭头似笑非笑盯着他。“这么早啊。你今天没课吗?”
“……今天周六啊。老板。”
“这样啊。”他又转回头去沉思着什么,不多时再次笑起来。“瞧我这记性。活也活不久了,日子竟过得越来越糊涂。”
顾明烨无言递给他干净的纸巾,暗暗咬唇。
“对了,你去看过小姚了吧。这小子从以前就尽知道瞎折腾……他没死掉吧?”戚老板自顾叼上一支烟,用纸将手上的血擦净。“住院也好,至少能让他消停会儿。有些事如果让他掺和进来,就麻烦了。”
“……你都知道了。”用的是肯定语气。
“当然。你们还嫩着呢,那点心思我门儿清。”他不紧不慢的吞云吐雾,滤嘴不多时也沾上丝缕的血迹。“我知道你现在左右为难。以后在合适的时候,替我转告他:我临死之前一定会对良心有个交代。让他沉住气,别引火上身。”
顾明烨眼睛酸酸涩涩的疼,末了也只能蹲下身来安静坐到他旁边。
“……好。”
周末一大早。
“你别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都这样了我特么能放心吗。”医院病房里,谢赭边和宁子樾一起弯着腰给姚绿的生活用品打包,边勉力用肩膀夹着手机语气不善的逼问。“你今天要是不老实告诉我白他到底人在哪儿,我就和你没完。”
电话那边陈曳的声音有些无奈,更多的是不悦。“你能不能不要再把白当作那个从小和你一起穿开裆裤四处翻墙头的小屁孩啊。他自己会照顾好自己,你保护欲太强了,老妈。”
“你——”少年气急,手下没轻没重,愣是把一件好好的圆领衬衫给撕成了深V。偷瞄一眼姚绿没在注意这边,立刻不顾后果地将其揉了揉一股脑塞进背包。“……行,算你狠。不说也罢。不过要是冷杉回头问起来,你敢不敢在他面前也来这一套?”
“你压根没法和小杉比。”
“混蛋!!……”
就在谢赭发狂般冲手机一顿嚷嚷的时候,姚绿也表情极其纠结的翘腿坐在窗台上讲着电话。“不不,妈,你们真的不用特地过来接……几个朋友答应了送我回去。我真没事了,真的,能小跑,还能大跳……”
鼻尖忽然蹭上衣料前襟的柔软,姚绿不明所以抬眼,见宁子樾正越过他的肩膀将他背后敞开的窗户合上。视线相触,对方不太自然的别开目光转身走开,继续收拾东西。
刚要出口的腔调须臾就缓和下来。“对了……那什么,我一个朋友和家里人闹得不太愉快,这几个周末可能都要到咱们家借住……”
回家的路上,姚绿见谢赭始终神情凝重,安慰的拍拍他的肩。“别这么丧气嘛。虽然受了点刺激,但你比我更了解小白,他不是会因此而一蹶不振的人。等到他想通了,想明白了,自然也就回来了。”
“……我是怕他心里怪我。”对方良久才垂着头嗫嚅,眼底看不清是什么情绪。
昨天白母和冷杉面对面僵持到很晚才先后离开,而谢赭在姚绿坚持要就地上了他的威胁下断断续续把以前那些想起来都揪心的事简要说了个大概。他没想过再隐瞒什么,现在知道白宇泽的去向才最重要。
“你傻呀。”姚绿闻言就是一笑,唇角牵起好看的弧。“有时对一个人隐瞒是为了不让他受伤。这道理连我一没心没肺的人都懂,何况他呢。”
宁子樾就在旁边默默望了他一眼。
“……但愿吧。”谢赭勉强勾唇,专注看着脚底的路不再多言。
当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还会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你吗?
在大门口卸下背包后谢赭和姚绿父母打个招呼就回去了,姚绿眼看着宁子樾也想趁乱溜走,头都没回便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用力向屋里扯,大声嚷嚷着:“妈我朋友说他喜欢吃蛋炒饭!换衣服不喜欢别人盯着看!晚上睡觉还要听live版《客官不可以》~~”
于是宁子樾就在姚母的回眸娇羞一笑中渐渐石化了。
他严重怀疑,自己再次做了个十分错误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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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扬今天自己在家拆了胳膊和腿上的石膏。
收拾完遍地狼藉后他按亮手机再次确认了帮内的碰头时间,简单换下衣服就出了门。
午后的阳光温度有些灼人。他迈步走出黑暗的楼道,一时间被笼罩全身的明晃逼出几分惬意。然而微眯着眼还没走出两步,他便插着兜停下了。
对面墙根下的少年逆着光线安静站在那里,脸上全然没有了往日见他时的慌张失措。
真遗憾。医生昨天还特意叮嘱过他在伤好后一个月内都不能做任何剧烈运动呢。
苏扬歪头倦怠的冲他邪笑,沉默片刻后缓慢但清晰的咬字。“……怎么,想找死?”
林染闻言总算动了一动,从阴影中无声走出来,双眼明净发亮。“……他回来了。”
苏扬的表情瞬间错愕,但很快恢复常态。“所以?你就特意来和我说这个?”
少年也不多解释的伸出手来,掌心静静摊着一枚金色的十字架,年代似乎有点久远了,是用两枚弹壳焊在一起制成的,简单却精致。“宁哥让我把你那晚落在他家里的项链还给你。他说他不怪你,叫你只管保全自己,别再继续做下去了。”
“不要。”干脆的回绝,苏扬眼里慢慢泛起潮水般的厌恶。“你用手碰过的东西,我才不要。你要么原样还给他,要么就找个没人的地儿扔了吧,反正也不值钱。回去替我谢谢他的忠告,我还是有些判断能力的。”
“你……”林染看着他毫不犹豫的转身走远,本想追上去,可没跑两步又犹豫了,便只隔了段距离冲他喊:“你知道如果不慎被权儿四发现了,会有什么后果吧!”
苏扬走的头也不回。
那种事情,老子当然知道。
拒绝拿回你当年送给我的东西,拒绝再按照你的意愿行事。
我只想在最后这一次,为你做点什么。并不在乎自己因此会将付出的代价,我不过是在偿还曾欠下你的那些债罢了。
然后,我们就可以彻底两清了。
终于可以,将彼此从生活中完全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五章
停留在海城的第三天。
白宇泽拿着那张皱巴巴的相片向路人不断询问,总算找到了其中作为背景的那片蔚蓝海湾。他们说,它的名字叫遇见。
那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境中的海洋宁静,透澈,像是世上最美的蓝绸,在阳光下泛起丝微涟漪。
温煦的海风吹过他鬓角黑色的头发,如远方的独角兽一瞬间煽动了温柔的翅膀。他埋头看着自己踏出的每一步,都被细软的金沙覆盖。
抱膝坐定在零星分布着斑斓贝壳的海畔,白宇泽凝望着天地尽头的海岸线陷入了亘久的沉默。
他相信自己绝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自胸口一路蔓延开来的百感交集是如此熟悉、怀念,又恍如隔世。
膝盖上摊开的日记本被微风拂动了书页,从开始渐渐翻到结尾。
陈曳没有骗他。他想知道的事情,的确全部都记在这个本子里了。
从两人最初的相遇,倾心,到熹微的欢欣和犹豫,辗转的追逐和拥抱,再到最后残忍的分离。
因为太年轻,所以所有的悲伤和快乐都显得那么深刻,轻轻一碰就惊天动地。也许那时候懵懂的我们根本还不懂爱是什么,但却无法否认那错觉——你是我生命中唯一正确的事。
前两日他一直在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中游荡,循着日记中哪怕极其渺茫的蛛丝马迹,去遍了他们曾并肩留下印迹的每一个地方。并没抱着会因此就忆起什么的奢望,他只是放不下。至于究竟放不下什么,白宇泽也不知道。
只是当他昨天终于从那遍布着香樟荫影的校园里走出来,突然就明白了自己远行到此的意义。听从命运的呼喊,为这无尽时光中或许无关紧要的一刻作见证。
历久经年的跋涉,挽留不住的旧时光。一人流浪,就有一人注定要追随。
你在哪里?你现在在哪里?……
当梦境里百转千回的旋律在耳边夹着浪涛倏忽响起时,他的视线便不由自主的模糊了。
如果我们相遇,
我忘记了歌词,你是否记得曲调。
如果我们相遇,
我在暮色中张望,你是否点亮灯光。
如果我们相遇,我向你走去,
有没有关系。……
白宇泽慢慢回过头去,心里好像扑棱棱放飞一只振翅的鸟,飘散的白色羽翎于纷坠中尽化作袅袅千风。
就像从不会分开地等待明天。
就像永不曾离去地度过那年。
你终又出现在我面前,眉眼低垂。转身带走一整个城市的雨水,再转身带回染上颜色的霜雪。
而当我说“未来”这个词,第一音方出即成过去。
我还以为这次我能摆脱,能逃脱。我想赶你走,让你消失,可你就是要回来。我在心里流着泪求你放了我,却没发现你之所以没走,是因为我从来就没松开过拽着你衣襟的手啊……
黑发少年站定在他一步之外的距离安静望着他的脸,歌声的余弦还未消弭,比夜雾更浓的眼里已猝然落下一滴无色的雨。
……我要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一个久久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的身体已经不干净了。你还能够接受吗?”冷杉此时的心情竟有些孤注一掷的绝望,深色的衣袂随风无所归依的摇摆。
白宇泽单手撑地极其缓慢的起身,眼睑半垂,低声轻喑。“我早已经不是你以前喜欢过的那个人。你还愿意向我迈开这一步吗?”
而他的话音方落,冷杉便毫不犹豫的伸出手来跨了一大步,将眼前的人用力拉入怀里,不顾一切的紧紧拥住。
再也等待不了。不管你此时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再有机会挣脱。
……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白宇泽咬着嘴唇将下颔搁上冷杉瘦削的肩膀,看着天边四散的流云一点点淡了痕迹,滚烫的眼泪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地溅落在脚畔的沙地上。
你总是先我一步张开自己的双臂,于是我哪怕在原地踌躇不前,也始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我在这一刻甚至有点嫉妒曾经的自己,嫉妒他轻易地就陪着你度过了一生里唯一的一去不再回来的葱茏岁月,嫉妒他轻描淡写的就和你站在海边的阳光里,于快门按动的刹那告别了年少的时光,嫉妒他随随便便的就待在你的旁边看着你发呆走神或者安静的睡觉,嫉妒他曾经和你在音乐教室里看过天光暗淡时的大雨,听过暮色四合时的落雪。
你知道吗,我在这一刻无比欣喜,甚至喜悦得胸腔深处微微的发酸。……
漫长的寂静过后,白宇泽的声音尤挂着哽咽兀自轻颤,却还努力绷起脸开口:“……喂,抱得太紧了。”
冷杉稍微松了松手臂,但仍旧圈着他不放。“回答呢?”
“你不松手我不说。”
“你敢拒绝我就不松手。”
唇角被光线勾勒出分明的弧度,白宇泽慢慢抬手抱住他单薄却挺拔的背,妥协般在他耳侧轻喃。
“……我愿意。我愿意。”
黄昏是一天中最好的时间。它是幸福的一条分野,夜幕之下,有家的人各自回家,无家的人则继续飘荡。
红云如火烧一般堆积在暮色四合的苍穹,夕色一路洒遍前行的道路。
回程的列车缓缓开动起来,冷杉坐在白宇泽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我和你讲讲我们以前的事吧。”
“不听不听。”白宇泽佯装不悦的将头扭向车窗,差点扯掉了冷杉那边的耳机线。“你们以前的事和我没关系,我知道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