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庭轩道:“我也看不出破绽。共和军这回,是拿出了拼命的架势,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可谓连逃的机会都没有。然而这只是当时的情形。”
陈忠更是莫名其妙。现在共和军已经拿下仆固部,仆固部众被当成了前锋,力量只有更大,那时都连逃的机会都没有,这回难道反而有了?薛庭轩见陈忠仍是不明所以,便低声道:“义父,一块一百斤重的石头当头砸来,如果不挡开,会不会砸死人?”
陈忠道:“当然砸得死人。”
“那一块一百斤重的石头跟一块两百斤重的石头,哪块重?”
“当然是两百斤的石头重。”
薛庭轩道:“正是。可是假如这块两百斤重的石头只是一堆沙子呢?两百斤重的沙子倒下来,能不能砸死人?”
陈忠依稀已明白薛庭轩的意思了。他道:“叛军裹胁了仆固部,固然指挥上会不得力,但也不至于会是一盘散沙。”
薛庭轩大笑起来,“共和军当然不是散沙,仆固部也是块石头。但两块石头如果互相撞击,份量虽然仍是两百斤,却都会成为沙子。”
陈忠脑海中灵光一闪,道:“你是要让他们起内讧?”
薛庭轩点了点头,“共和军若不假手于仆固部,那么楚都城当真面临绝境。但现在他们好大喜功,先拿下了仆固部,而仆固部中还有个赫连突利在,这回他们要自讨苦吃了。”
陈忠想了想,约略已有点影子了。他道:“也是。仆固部刚处死叛军派来散播瘟疫之人,现在叛军又迫使他们当前锋,的确可以利用,这机会倒也凑得很好。”
薛庭轩却又笑了起来,“好叫义父得知,散播瘟疫的多半是叛军派出来的,但这事有可能会引起西原各部同仇敌忾,他们哪会如此大意,轻易让人察觉的?那内间其实是我的苦肉计,是给赫连突利一个名目。要么他担上出卖部众给共和军之名,要么就杀了他,死心塌地地跟我们联合。此人权衡之下,最终还是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陈忠大吃一惊,失声道:“你是说,那个……那个……俞……”
薛庭轩小声道:“义父,现在你别说,俞明录的真实身份尚不可公开,不然他的牺牲便毫无价值了。这一线胜机,可是他用生命的代价换来的。”
第一次,陈忠对这个女婿和义子产生了一分惧意。这个年轻人似乎把一切人都看透了,把一切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他想起当初楚帅对曾经的南武公子、现在的共和国大统制的评价:“此人不择手段,视众生为草芥。这等人能治世,更能乱世。”而这个评价,似乎用在薛庭轩身上也恰如其份。兵不厌诈,陈忠也还记得当初五德营与共和军在坠星原的决战前夕,楚帅同样使用了苦肉计,让曹闻道的勇字营诱敌,结果有许多士卒都被派去牺牲。陈忠记得当时楚帅一直痛苦万分,觉得自己太对不起那些士兵,因此当帝都被共和军以奇兵击破的消息传来,五德营虽然有全歼丁亨利一部共和军的机会,他还是放弃了,不想再让双方士兵无谓牺牲。现在薛庭轩用的,与楚帅当初所用之计有相似处,但薛庭轩对派去送死的死间毫无内疚,反有自鸣得意之意。
楚帅,你曾经渴望着能有一个永无刀兵的世界,五德营也正是为了实现这个理想而奋战,可是现在的五德营却是在把世界拖入血海。陈忠此时又有了在讨伐阿昌部时,看到那个阿昌部妇女被杀死时的茫然了。只是现在终究不是指责他的时候,他小声道:“是,我会守口如瓶。”
薛庭轩因为计策得逞,一时口快,正自有点后悔,见陈忠答应不说,他才放下心来道:“那位俞明录是为了楚都城而牺牲的,事后我会对他的家人好好抚恤,不会对不起他这样的无名英雄的。义父,你还是快去加紧训练吧,那支奇兵也将是这一战中取胜的关键。”
陈忠道:“好吧,你好自为之。”此时他的声音已有着深深的无力。
陈忠正待要走,忽然在马上转过头道:“庭轩,虽然一切由你指挥,但有一件事还请你放在心上。”
“什么?”
“今日是你与四部最后一次议事,脱克兹部大概仍然不肯从命。虽说他们有点辜负五德营的恩义,但也情有可原,你不能杀他们。”
薛庭轩一下语塞。依附五德营的四部分明为扶兰、亦思哈、兀立麻和脱克兹,其中脱克兹部势力最小,一共才一千多人,族中战士还不满三百。此番薛庭轩要求四部与五德营共进退,与共和军决一死战,另三部还表示同意,脱克兹部族长脱克兹撒林却表示不能从命。薛庭轩不曾想到陈忠会说这话,犹豫了一下道:“现在是五德的生死存亡之际,需要万众一心,不能有任何差错。”
陈忠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是在异域谋生,四部与共和叛军无仇,帮我们是人情,不帮也无法苛责。何况他们能出的兵力不过两百来人,有了不多,没了也不碍大事,总之不能伤害他们。”他已经越来越发现这个女婿兼义子的不择手段与心狠手辣,只怕已经打好了除去脱克兹部的主意,因此即使明知脱克兹部的离心会使得五德营与四部的联盟出现裂痕,这话还是不得不说。
薛庭轩点了点道:“好的,义父,我不会杀他。”
在西原,小部只能依附大部方能生存。这四部因为信奉法统,而仆固部和阿史那部都信奉西方景教,以前日子过得相当艰难。现在得楚都城庇护,这才安定了许多。加上五德营派出农人帮助他们农耕,这一年收成看样子能不错,对五德营自是感激涕零,楚都城平时有什么差遣调派,他们也全都遵从,此番薛元帅招集诸人过来,他们更是无不从命。当陈忠结束了一天的训练,回到帅府时,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四部的随从,有个不知是哪部的胡人正拿了一管短笛在吹奏,边上几个人围着火烤肉,一边哼唱着一支歌。西原是草原和大漠,但这种短笛的声音却出奇的清丽婉转,陈忠虽然对音律一窍不通,也觉动听。那几个唱歌的胡人声音则甚是低沉,听来也大有伤感之意。陈忠在西原呆了几年了,西原话只能听懂没几句,也听不懂那些人唱些什么。只是见他过来,那几个胡人却一下站了起来,向他行了一礼道:“陈老将军。”
陈忠的威望,不仅在五德营中至为崇高,便是这些尊崇英雄的西原胡人亦无不景仰。陈忠点了点头,用西原话道:“你们好。”他也就会说这么句西原话,那几个胡人却面露喜色,他们见心目中的英雄跟自己说话,登时叽哩呱啦地说了一大通,陈忠这回一字不懂了,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其中一个胡人也明白陈忠其实听不懂,结结巴巴地用中原话道:“陈老将军,我们是脱克兹部众。陈老将军的大名,我们听过很早,很尊敬。”
脱克兹部虽小,却极富才艺,部中人人都会填词作曲唱歌,所以有个绰号叫“天铃鸟部”。这胡人长了一部胡子,相貌甚是粗豪,实在更像是山羊而不是天铃鸟,但吹起笛来却如此妥帖蕴藉。他的中原话虽然说得不算太好,但陈忠也都听懂了。他见这胡人说得很是诚恳,心中不觉感动,微笑道:“多谢你们了。你的笛子吹得很好。”
这胡人见陈老将军夸奖了他,更是兴奋莫名,连连道:“这个是我们部里的一首柔巴依,意思是说,树在地上生一百年,山在地上立一万年。闪电虽只有一瞬间,照见情人却直到永远。”
柔巴依是西原一带流行的一种曲调。如果是以前,陈忠听到这等歌词只怕会说肉麻,将此时却突然想起了早死的妻子。他的妻子生下星楚后便去世了,陈忠以前也一直没去多想她,但此时却想起当初与妻子短短的相聚时候,尽管过了那么多年,自己也一直不想她,但想起来时,妻子的样子仍然清晰可辨,真如这胡人歌中所唱,“照见情人却直到永远”。他突然一阵心疼,勉强又说了一句:“你们的歌也很好听。”便匆匆进了帅府。那胡人却一阵惊异,因为这个他仰若天人的陈老将军,居然眼角突然间出现了一丝泪痕。
这时,薛庭轩与四部族长正好从帅府出来,脱克兹撒林也在其中。薛庭轩倒是春风满面,毫无不悦,反是脱克兹撒林有些内疚之色。他们迎面见陈忠带着一些亲兵过来,齐齐向他行了一礼。陈忠见四部族长都安然无恙,心里也放下了一块石头,迎上前去笑道:“诸位大人,请不必多礼。”
一边司徒郁将话传了过去,四部族长也各各向陈忠寒暄了几句,分明告辞走了,薛庭轩这才迎上来道:“义父,今天的训练完成了?”
陈忠点了点头,小声道:“他同意了吗?”
薛庭轩也小声道:“虽然说了不少歉疚的话,但他仍然不愿。”
陈忠叹了口气道:“人各有志,也不能强求,不用多想了。”
脱克兹撒林的胆怯虽然让陈忠有些意外,但他并没有什么愤怒。毕竟这一次共和军的势头实在太大了,陈忠对自己训练的这支奇兵虽然颇有信心,却也明白五德营毫无胜算,不要说脱克兹撒林了。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薛庭轩没有食言,虽然脱克兹撒林不肯随五德营与共和军玉石俱焚,薛庭轩还是没下辣手,而这也是脱克兹撒林内疚的一个原因吧。他道:“现在共和叛贼有什么最新动向?”
“已在做最后的整编,马上就会出动了。”
那么,十几天之后,楚都城下便将腥风血雨,展开一场厮杀了。这一战,会是我的最后一战吗?他想着,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茫然。此时四部已经准备回去,他们却大为殷勤,每一部走时都来向陈忠和薛庭轩告辞,脱克兹撒林虽然表示这一次不与五德营共进退,礼数却丝毫不少,一样过来了。其中那个吹笛子的脱克兹部胡人过来行礼时,看着陈忠的眼光更是满含敬意。
送走了四部,薛庭轩与陈忠在帅府又商议了一阵。虽然计议已定,但他们都知道这一次实是凶多吉少,说来说去,总觉得心头沉重。正在商议,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有个传令兵急急进来高声道:“陈老将军,薛帅。”
薛庭轩原本站着,一听这传令兵的声音,他站立起来道:“有什么事吗?”
那传令兵进来,先行了一礼,道:“禀陈老将军、薛帅,脱克兹部求见。”
陈忠不觉诧道:“他们还不走吗?又来做什么?”
那传令兵眼里闪过一丝茫然,道:“是脱克兹部副族长安多,他说有要事求见。”
安多乃是脱克兹撒林的堂弟,也是脱克兹部副族长,每当撒林来楚都城议事,族中事务便是安多负责,却不曾想他也来了。陈忠怔了怔,薛庭轩已抢道:“快让他进来。”
那传令兵应声出去,很快,那脱克兹安多便带着几个人过来了。一进帅府,安多便行了个大礼道:“薛帅。”
薛庭轩道:“司徒先生,你问问安多大人,有什么事吗?”
司徒郁将话传过来,安多说了几句,司徒郁突然失声道:“什么!”陈忠也吃了一惊,在一边道:“司徒先生,怎么了?”
司徒郁转过身来道:“安多大人适才有言,撒林不识大体,辜负了薛帅期望,脱克兹一族将他废了。现在安多大人已是脱克兹族长,前来请求与五德营共进退,一切听从调遣。”
竟会出这等事!这急转直下的变化让陈忠不觉一阵茫然。薛庭轩道:“那撒林呢?”
“已被安多大人大义灭亲,当场斩杀。”
薛庭轩急道:“快带我去看看!”
等他们来到撒林来楚都城的住处,那里已围了不少人,其余三部的族长也赶过来了,只是他们不知出了什么事。见薛庭轩和陈忠过来,这些人都迎了上来,见礼已毕,一干人都走了进去。陈忠一进大厅,便闻到了一阵血腥气,却见大厅地上整整齐齐地躺了五六个人,几个脱克兹部部众面色煞白地立在一边,手无寸铁,另一些却手执兵器对着他们,一副刚火并过的模样。见陈忠和薛庭轩进来,那些人都行了一礼,连这些被看守着的脱克兹部众也行了一礼。这时安多又大声说了几句什么,司徒郁在一边随口译道:“安多大人说,五德营与脱克兹部乃是一体,脱克兹部也唯有依靠五德营庇护才有今天,撒林不识时务,竟然忘恩负义,一是大违西原好男儿的法则,二来脱克兹部若今番做出这等不义之举,必为人不齿,将来也不能独存,因此他不惜大义灭亲,将他除去。”
西原的胡人向来性直,脱克兹撒林在四部中独持离心之议,另三部对他实是颇有不齿之心,此时听安多说得慷慨,不等陈忠和薛庭轩说话,他们已先行鼓噪起来,陈忠虽听不懂,却也明白定是在赞扬安多的深明大义。
这变故虽然突然,实是大大有利于五德营,可是陈忠看着那几具死尸,心中却高兴不起来。他看到其中有一具死尸正是那个笛子吹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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