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竹棍,他拿起竹棍,朗声道:“诸公,五羊城再造共和,已至生死之际。如今形势,险恶已极。”
他一开口,声音清朗,不卑不亢。他现在只是个骁骑军衔,与列席的那些高官级别可谓天差地别,但说来却坦坦荡荡,毫不怯场。权利明看了,心下已在想:郑国务卿虎父无犬子,只希望郑公子别是纸上谈兵才好。
郑司楚指着南门道:“东平水军,现在已在南门外,明日准已抵达。东平水军总数是两万五千,纵然他全军出动,五羊城水军亦足以匹敌,因此邓帅定不会贸然攻击,他的主意,定然是在此缠斗,封锁五羊城的出海口,断去我军的海上后路。”
这一点自是人人都知道,但郑司楚口齿清楚,说得简洁明了,人们全都在颌首。郑司楚看在眼里,心道:父亲教我的主意果然有效。
郑昭虽然对军事知之不多,但对如何说服旁人却是个行家中的行家。他告诉郑司楚,要抓住别人的注意力,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出语惊人,一下震慑当场。但要这么做,必要有发言者本身的威望做底子方可,不然别人当你危言耸听,马上就抱了个不相信的态度了。因此郑司楚这种年轻人初次露面,一开始不妨说出大家有共识的事,给人留下一个踏踏实实的印象,然后再提出自己的建议。现在郑司楚见自己一开口旁人就都在点头,心想父亲说得果然没错。他接下去道:“北军打的是水陆并济的主意,接下来肯定要从陆上发兵,直攻五羊城。但陆军发兵,亦非易事,两月之内是做不到的。就算从五羊城举旗之日算起他们就开始准备,陆军出发,起码也是七月的事。加上路上耽搁,陆军要抵达南安城,应该亦是七月底的事了。”
现在已是六月的最后一天,距七月底已不到一个月。听郑司楚这样说,余成功便在想:话是这么说,可一个月里,五羊城还能做什么?发兵出击,在南安城下和北军决一死战,就算胜了,回来也已筋疲力尽,而邓沧澜这一段时间的攻势,单靠水军接下来也要吃力得很。北军却不是只能发出一支兵来,万一南安城下战事一胶着,水陆两军都在缠斗,两边都居于弱势,那还能撑到几时?
他想到这儿,还没说话,一边的汪松劢已道:“郑公子,就算北军的陆军七月底到达南安城,时间上完全来得及,但我军若与敌军在南安城下战事胶着,高世乾又不能公然投向我们,水陆两军都打成了持久战,郑公子以为我军能支持得住吗?”
郑司楚想也不想便道:“北军补给顺畅,我军纵然士气如虹,也难以与敌军相持许久,肯定撑不住。”
汪松劢虽不是武人,但他平时好读兵书,对军事也有些了解,本以为郑司楚会说我军定能取胜,心想年轻人到底年轻,不知好歹,一味迷信勇力,因此这般反驳。谁知郑司楚却是直承撑不住,他准备好的反驳便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便道:“郑公子也觉撑不住,难道仍要坚持发兵?”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北军的主意,其实正是希望我们发兵救援,这样好将我军分而破之。因此以小将之计,我军取胜之机,就只剩一途。”
这话一出,余成功、汪松劢和权利明三人全都不约而同问道:“是什么?”
郑司楚指了指南门道:“一月之内,击破水军。”
余成功心下一震,尚未说话,权利明已叫道:“一月之内就要击破邓帅?不可能!”但说出口来又觉这话太丧气了,实属自毁信心,又摇了摇头道,“只是我军得道多助,三军得力,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不是完全不可能”这话,意思就是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余成功心头也有点怒意,忖道:你这嘴上没毛的小子,说得倒轻松!一个月击破邓帅,若是邓帅求胜心切,也许还有可乘之机。可邓帅不焦不躁,稳扎稳打,他的主意就是要打持久战,你想一个月击溃他,真是做梦!
虽然三人同时打断他的话,郑司楚仍是镇定自若。待他们静下来,郑司楚突然道:“用兵之道,千变万化。敌军远道而来,我军背城一战,已得天时之利;城中给养充足,又得地势之利;三军士气如虹,我军得道多助,此谓人和之利。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得,岂可谓之不可能。”
余成功暗自苦笑道:“天时地利人和,拿来说说还行,但在实战中,这三句话其实都是空的。”五羊水军纵然不逊于东平水军,又依城作战,占了地势之利,可东平水军同样不逊于五羊水军,两军相持不下那是正常的,一方想要速胜,实是侈谈。余成功本来见郑司楚英气逼人,侃侃而谈,心想这年轻人果然出色,但听他这般说,又觉郑司楚固然英气逼人,却也难脱纸上谈兵之讥。申士守如此倚重这个年轻人,恐怕是看错了人。
余成功诸人的反应,郑司楚实亦在预料之中。他心想:北军打的主意,就是要让五羊城兵分两路,分头作战。这虽是正途,但事缓从恒,事急从权,现在想要取胜,只有冒险用奇兵,否则全依正途,五羊城必败无疑。余成功觉得他是纸上谈兵,郑司楚也已觉得余成功虽是宿将,却未免持重得过了份,拘泥兵法,食古不化。当伏击队一出发,他在城中就定下了几项策略,分别针对各种情况。最乐观的是伏击队得手,邓沧澜无功而返,那时就去伏击北军的陆战队,只消将其击溃,高世乾就肯定会公开与五羊城站在一处,南北对峙的大局也已基本实现了。不过这种最乐观的局面并不曾出现,面临的却是估计的最不利情况。好在他未料胜,先料败,对这等最坏的情况也已经有过打算,甚至,还想得最为周全。他曾与谈晚同、年景顺诸人商议过,屡经补充,觉得虽然不无冒险,但要打破五羊城面临的最不利情况,唯一此途。邓帅虽然强悍,却也不是不可战胜的,西原楚都城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如今我军面临的,乃是绝境,正兵已不可能取胜。奇计虽不可恃,但这等情形之下,唯有以奇计破敌。”
“奇计不可恃”,郑司楚想起老师给自己的那本《兵法心得》中,这句话提了很多次。军校时,很多人都对奇计特别感兴趣。以奇妙的计谋欺敌,以寡胜众,以弱胜强,对于一个军人来说,这种诱惑不可谓不大,几乎有一大半人觉得,屡出奇谋便是名将。但老师给自己那本《兵法心得》中却说,奇计只能万不得已能才用之,以众击寡,以强击弱,才是兵法之正途,就算奇计也是以此为先决条件。敌人虽众,可以分而击之,这样纵然全局上来看自己居于劣势,在战役上却仍是以众胜寡,以强胜弱,而不是想一个匪夷所思的妙计,用分明的弱兵去抗击强者。
“奇计不可恃”这五个字,郑司楚也已有了切身体会。随毕炜远征那一役,薛庭轩算得是屡出奇计了,可他在每一次攻击时,都是集中了相对的优势兵力,以至于后防不得不空虚之极,险些被自己得手。后来的破三上将远征亦是如此。他练出的火枪骑实可算亘古未有的奇兵,但仅靠这一支奇兵,其实对远征军根本造不成什么实质伤害,他最终的取胜还是毁其辎重、断其粮道这两招。现在自己要用的,也只能是这两招。邓沧澜能力再强,本领再大,终是远道而来,粮道同样是他的致命伤。所以他一是要从海靖获得补给,以后就要准备解决高世乾后从陆路补给了。从闽榕获得补给,事实上就依赖于他在海上能控制住五羊水军,与他对峙得越久,五羊城的地利就越小,所以现在关键中的关键,就在于要从速战速决,击败邓沧澜。
此时郑司楚在上面侃侃而谈。他平时也不算谈锋甚健之人,但此时说来,却是口若悬河,旁若无人。申士图和郑昭已听他说过一次,现在虽是第二次听得,仍是觉得心惊,更不要说是余成功和汪松劢、权利明三人和列席的其余官员了。郑司楚的这个计划如此大胆,甚至可说狂妄,异想天开,但每一步又踏踏实实。每一步成了如何,失败又如何,虽是一计,实际上却繁复绵密,几乎将各方各面都考虑到了。余成功开始时还有点轻视,越听越是动容,听他说到最后,计已深入,连他都觉背后冷汗涔涔。
歹毒!
只能用这两个字来形容。郑司楚长得英姿勃勃,但想出来的计策竟是如此毒辣。如果计划顺利运行到此步,邓帅只怕亦无回天之力。这个年轻人,竟是妖魔转世吗?余成功第一次对眼前这年轻人产生了惧意。待郑司楚说完,权利明已率先长叹一口气,高声道:“少年英雄!真是英雄出在少年!”
旁人纷纷附和。邓沧澜,共和第三元帅,水军第一名将。水战无敌,这是对邓帅的公论。不论是不是军人,在任何人心目中,只消能与邓帅势均力敌,就可算得上绝世名将了。可是这个年轻人想的,却是要将邓帅彻底击溃,杀个片甲不留。
只是虽然听得心惊,但余成功心里仍有些忐忑。真能如郑司楚如言,计划顺利进行吗?变数随时存在,郑司楚虽然说得面面俱到,但他总觉得还是有点一厢情愿。只是现在群情激昂,全都觉得胜券在握,这句话他也说不出来。
但愿如此。毕竟,也没有别的良策了。他想着。
在余成功想的同时,郑昭也终于舒了口气。
郑司楚这条计策固然奇妙,却也有个致命之处。但现在,他最终放下了心。
这条计策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接下来就看第二步。楚帅,你真生了个绝世之才的儿子。
对这个与自己并无血缘的儿子,郑昭心里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感受。最初的厌恶、沮丧,渐渐又生出了真正的父子之情,直到现在,几乎已不再想到他和自己并没有血缘上的联系了。但此时,他却又有点欣慰。假如郑司楚真是自己的亲生之子,定然不会有这等军事上的天才。
共和的信念,结果在你儿子手上延续下去,这是造化的讥讽吧?但在他的记忆深处,又觉得并不是如此。也许,那个人还活着的话,说不定也会与自己一样的想法。第一次,郑昭对昔年自己的决策有了一丝后悔。只是那都是记忆深处永远不为外人所知的事了,现在,却是一个崭新的时代。
这个崭新的时代,是属于郑司楚这样的年轻人的。
会议结束,郑昭特意与郑司楚同车,送他去水战队。在车中一坐下,郑昭微微笑道:“司楚,你今天真是出色。”
郑司楚脸上仍有点不安,低低道:“父亲,还有一点我最担心,若这消息传不出去该怎么办?”
郑昭道:“放心吧,肯定会有人胆战心惊,想要转向的。”
郑司楚不知父亲为什么有这等信心,叹道:“现在终究还未得而知。要是会议上的人全都没有二心,只能让阿顺去反间了。只是他去反间,我又怕邓帅起疑心。”
郑昭道:“放心吧,这事我来安排,你就去执行此计。”
郑司楚暗道:父亲这般说,一定已有把握,我也不要多想了。人力有限,自己长于军事,要安排合情合理地放出风声,实有点强人所难。但父亲长于政事,他会安排,肯定比自己做得好。他道:“好的。”顿了顿又道,“这两天妈怎么样了?”
这几天郑司楚为策划此计,饮食起居都有点错乱,没空去看在特别司养伤的母亲。郑昭道:“我昨天去看过了,她现在好得多了,已经有了知觉。”
郑司楚心下大喜,叫道:“真的?”
郑昭道:“我还来骗你不成?她让你先不必分心,等胜利后,你再去看她吧,让她也看看自己的儿子已经有多出息了。”
会议上那条歹毒的计策,其实纯属欺敌。这条计策虽然也有成功的可能,但可行性实在太低了,必须步步符合,不能有半点差错。郑司楚深通兵法,岂会看不到这点?军情瞬息万变,只消当中一步出现变数,后面满盘皆错。奇计不可恃,正在于此。单个的奇计还有可行,但这种环环相扣的奇计,实在只有纸上的价值。在会议上提出这条计策的效用,其实只有一个,就是让列席之人中有觉得五羊城已不可能取胜,想要转向到大统制一方的人传出去,这样才好隐藏掉真正的计策。这条瞒天过海的奇计,才是郑司楚真正的策略。他最担心的就是会议上没有这样一个充当反间的人,这样要执行此计还得另想他法。不过这一点父亲已经承担过去了,他也就不再多想。人力有时而尽,自己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的事。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八个字同样是兵法至理。
车已到水战队营外,郑司楚跳下车,转身对郑昭道:“父亲,那我走了。”
郑昭看了看他,低声道:“司楚,好好保重。”说到这儿,他又笑了笑道,“我和你申伯伯,还有芷馨,都在等你的好消息。”
如果这一战胜利,也就马上要迎娶小芷了吧。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