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税司’,‘无半里许又有税’,这些不是笑话,而是摆在所有东南商旅面前的事实。但与陆上不同,在海港交易,则只需交纳百分之三的住税,也就是交易税,至于过税,大宋政府还没本事把税卡开到海上。
得惠于此,今年前十个月,衢山岛上的商税就已比三年前全年的税入多出了三倍有余。衢山税司完全在东海控制下,只要保证上缴明州的税入不减少,这多出的部分,却全落入赵瑜这个地头蛇的口袋。这些税收,再加上经营港口所得,整整二十万贯的岁入。而且这二十万贯,并不包括出售香精、白糖的收入。若是加上去,已能超过三十万。
不过衢山收入虽多,却仍比不上湄屿私港。曾经是大宋最大的回易黑港的围头澳,在被赵家舰队烧成白地后,已彻底败落。辐射东南沿海的黑市中心,也因此转移到湄屿港上。泉州港现在虽然还能保持着大宋海贸第一港的地位,但随着湄屿港的名气日渐增大,上岛采办的商人日渐增多,越来越多的大食商船开始转往湄屿岛贸易。
在泉州,所有海外商品都要先由市舶司过手,在和买、征榷之后,大部分利润都流入大宋政府手中,留给普通商户的就只剩些残羹剩饭。但湄屿港不同,所有的商品贸易,东海并不插足,只是以赵家的两万水军做担保,收取百分之五的中介费罢了,比起市舶司起征点高达百分之二十的税率,实在微不足道。但这区区百分之五所带来的入息,就算赵瑜已是号称富可敌国,也免不了要眼晕。不过赵瑜很清楚,湄屿土地狭小,发展已经到了极限,现在的收入已经很难再增加了。
这两座港口给赵瑜、给东海带来的收入,差不多能有大宋全国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一、二,虽然份额不大,但平均了东海治下的人口后,已是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不过在东海治下,除了布匹、硝石之外,其他物资基本都能做到自给自足。赵瑜拿到这些钱,却没多少花的地方,如果全砸在台湾,怕是会引起通货膨胀。东海实在太小,容不下这么多钱在内部市场流通。所以赵瑜才会另发新钱,一是为了正名,而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却是为了隔绝内外币制,以防止东海社会的经济被破坏。
‘要是人口再多些就好了!’赵瑜忍不住这样想着。要是再多些人口,这些钱就可以用在筑路、修桥上,用来购买物资、给发人工。日后,还可以通过税赋征收上来,然后再用出去。财如流水,要不断循环才能激活经济——最粗浅的经济学知识,赵瑜还是有的——但在东海,这个循环却还没建立起来。正因为这样,东海才不够资格在后面缀个‘国’字,称不上国家。
船只进港的钟声,惊醒了赵瑜的沉思。他抬头望着台北港东侧远处,南观音山上的基隆堡——北观音山自然是衢山岛上的那座——不禁自嘲一笑。对比起三年前,被不到两万贯的亏空逼得差点走投无路的窘境,现在的烦恼,近乎于奢侈了。
下了船,赵瑜和陈正汇在一群亲兵的护卫下,坐上马车,直奔主堡。离家一个多月,他挺想他的那对儿女。是的,赵瑜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嫡长子自然是正妻蔡婧所生,而给他生了女儿的却是陈绣娘。
想起他那个快两岁的大女儿,赵瑜嘴角微微逸出一丝微笑。小丫头长得并不像他,而是完全继承了她母亲的容貌,不过也幸好如此,要是女孩子长得赵瑜这样,那真是没法儿见人了。小丫头长得玉雪可爱,又聪明伶俐,极得赵瑜疼爱。
赵瑜摸摸怀里,怀中的小盒子里装的是高明光从汴京买回的魔合罗(注1),本是赵文让高明光给他家小子带的礼物,却被赵瑜不客气的抢了过来。“男孩子舞刀弄剑就可以了,这娃娃还给女孩子玩比较好。”赵瑜是这么对高明光说的,就不知赵文会不会同意。
一行人的车马驶过吊桥,穿过铁栅门,在寨堡前的校场上停下。从寨门处传来的号角声中得知赵瑜回岛的消息,以赵文为首,基隆堡中的头领们都迎了出来。
赵瑜跳下车,笑着走了上前。但前来迎接他的众人,却没有一个面露笑容。看到赵文的脸色,赵瑜的表情郑重起来:“出了什么事?”
“二郎,我们的人在交趾被杀了!”
注1:魔合罗:泥塑娃娃,古代的玩具。
第八章 交趾(上)
“死了多少?”赵瑜冷声问道。如果只死了三五个,不值得赵文等人这种表情。
“除了三人逃了出来,其他一百七十二人,都被杀了。四条船,以及船上的货物都被抢了去!”
赵瑜脸色转黑,这数字远远超过了他的预计。一百七十二条人命!自他接掌浪港以来,这六七年的时间,还从没有过这么大的人员损失。而且,船、货都被抢了……从来只有他抢人,何曾被人抢过!他举步走进堡中:“进去说话!”
交趾,即是后世的越南,确切的说,是北越。而南越之地,则有国名为占城。其国本属中国故地。自秦置象郡,由汉至唐,千余年来从未脱离过中原王朝统治。但五代时,中土内乱,南汉部将吴昌文趁机割据,而后历经丁、黎、李三朝,时至今日已有近两百年。虽然大宋立国后,太宗、神宗两伐交趾,但皆无功而返,只能承认了交趾独立。
说起来,东海与交趾的关系也并不算差,这几年,东海军开始插足南洋,旗下商船船队也多次抵达交趾。用瓷器、丝绸等物交换当地特产,象牙、犀角、珍珠,当然还有奴隶。与交趾接壤的大理、占城、金齿百夷诸国,每年被交趾俘去,卖给东海的青壮男女有两千之多。在这些交易中,除了东海,占据了最大利益份额的正是大宋南平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李乾德。
这位曾经在广西钦、廉、邕三州屠杀了十余万大宋军民、经历神宗朝名将郭逵讨伐、自号明王、日后谥号仁宗的大越皇帝,已经安安稳稳地统治交趾长达四十多年(注1)。从几个在升龙府觐见过他的东海商人嘴里,赵瑜也听说他是个精明厉害的人物。东海的商人每次去升龙府交易,李乾德都会不顾身份,置酒宴招待,也算是有些交情了。这样一个不在乎王家脸面,只求实利的老狐狸,无缘无故的杀害每年给他带来几万贯营收的东海商队作甚?
在议事厅坐定,赵瑜用手抚额,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从牙缝里挤出声来:“说一说究竟是怎么回事罢。”
“禀大当家,这是一个半月前的事了。”赵文低头答道,“这次派去交趾的商队,十月中到了升龙府后,依例觐见了李乾德,参加酒宴,一切如常。但到了半夜,他们所住的会馆就被交趾军攻破,而停在港口中四条船也被交趾人夺占。回来的三人都是藏身在会馆中的水井里才得以逃过一劫,而其他人,不论是在会馆里的,还是守在船上的,都没能逃脱。”
“那李乾德为何要屠我商队?酒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怒不可遏,但赵瑜依然把握到事情的关键。
赵文摇头,“那三人都没资格入内参加酒宴,都一直留在会馆中……大当家,他们就在外面候着,可要见上一见?”
“让他们进来!”赵瑜想见见他们,虽然他们没法提供有用的情报,但毕竟是从交趾逃回来报信的,与情与理,都该安抚一下。
三人被唤了进来。三个人来到议事厅,一见赵瑜,立刻扑通跪倒,伏地大哭:“大当家,你可要为兄弟们报仇啊!”
赵瑜微微皱眉,他可不喜欢这种场面。但不得不耐着性子,温言抚慰。安抚了几句,他说道:“你们站起来说话,把来龙去脉再说来听听!”
三人领命站了起来。三人中领头的一个道:“小的们是十月初二离的基隆港,初八到得昌化。停了一天后,从昌化港出发,又费了四天,于十三日到了永安,然后顺富良江(今红河)北上,两天后才到得升龙府。到了升龙府后,小朱头领……”
听到这个称呼,赵瑜心中一动,立刻问道:“这次领队的是朱聪的弟弟?!”
赵文点头:“正是朱明!”
赵瑜脸色更难看了。当年在湄屿入伙的福建海寇头领们,除了朱聪外,就只有两人还在军中,其他的都在商队里做事,朱明便是其中一人。这本是赵瑜把福建势力踢出军队后给的补偿措施——带领商队的油水自然远比军中要多,具体做事的有帐房,领队们只管袖手拿钱就是了——但没想到却让朱二丢了性命。要是现在在琉球做赵琦副手的朱聪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你们继续说!”赵瑜的语气愈发得森寒起来。
“是!”三人齐声道。
“到了升龙府后,各船留了二十个人守船。其他人则住进了会馆。等安顿下,小朱头领便按惯例遣人送礼品入水精宫,辅国、金吾二太尉都没落下,几个太子也一一打点到(注2)。
到了晚间,明王派了两个小黄门来请几个头领入宫,同时还送了牛、酒来会馆。等小的们吃饱喝足,小朱头领他们也回来了,就是比以往早了些,也没见什么异样。但大约四更天的时候,小的就听到会馆外面一片乱声。小的起来一看,却见绕着会馆一周都是火把的亮光,小朱头领带着两个人出门询问,登时就被擒住。小的心知不好,带着这两个兄弟就躲到了后园的枯井中。还没等小的们躲好,交趾蛮兵就杀了进来。小的躲在井下,只听得上面都是兄弟们的惨叫,一连声的惨叫,一直没停……”他吸了吸鼻子,眼看着又要哭出来。
赵文不耐烦道:“哭什么,继续说!”
“是!是!”三人一惊,连声说道。
“不要慌,慢慢说!”赵瑜安抚着,听得他们说朱明只是被擒,他心情好了些,问道:“朱明可是没死?”
“不!”三人一齐摇头,“小朱头领也死了,小的们是亲眼看到他被交趾人处决的。”
“是吗?”赵瑜叹了口气。“你们接着说!”
“小的们在井下躲了一整天,有灵女保佑,交趾人虽在上面走来走去,却没有向井里看看。等到天黑下来,上面没了人声,小的们才爬了上来。这时候,会馆里什么都没有,尸首、货物都不见了,只有一摊摊的血。小的们知道这里不能久留,就悄悄翻过院墙,躲到附近的人家里。取了衣服,换了装束,再等到天明,街上人多了,才敢出来。”
“做得聪明!”赵瑜赞道。至于他们藏身的那户人家的下场,却没必要问。
得赵瑜赞许,三人看起来有些高兴,继续道:“小的们出了门,本还担心被人看出破绽,但没想到那些个交趾人都一窝蜂的往城门外走,没人看小的们一眼,小的们也就趁机混了出去。只是小的们混在交趾人中走到城外,却看见小朱头领和十几个兄弟,一个个被埋在不远处的地里,就只有头露在外面,头发却系在旁边一根弯下来的竹竿上。”
“这是作甚?”赵瑜皱眉低声。
三人面色惨然:“小的们亲眼看着,交趾兵拿着刀子往小朱头领的脖子上一勒,小朱头领的脑袋就一下子被竹竿吊了上去,血从腔子里喷出了有一丈多高(注3)。十几个兄弟也都跟着被杀了。十几个首级都被吊着,那些交趾人实是禽兽不如,一个个却都在拍着手笑。”
咔!赵瑜手一紧,交椅扶手被他硬生生掰碎。“还有呢?”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小的们离了刑场,没敢在路上走,从富良江边寻了条小船,顺流而下。在找船时,正看见那些交趾蛮在江上摆弄着我们东海的四条船。花了一天多的时间,小人们出了富良江口,没敢渡海,而是向北到了钦州。再从钦州寻船到昌化,最后终于在四天前回到基隆。”
“辛苦你们了。”赵瑜说道,虽然他们只是平平淡淡的一说,但想也知道,他们这一路定然不会轻松,“这回程报信的功劳,我记下了。”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齐齐跪倒:“小人不要什么功劳,只求大当家发兵交趾的时候,能带上小人!”
赵瑜点点头:“你们先下去休养罢!真要去交趾,不会忘记你们三个!”
三人下去了。赵瑜向上抬头看着天花板,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表情。等心情平复,他低下头来,环视厅中:“收到这消息应该也有段时间了,你们可曾想了什么对策?”
赵文上前道:“交趾屠我商队近两百人,此仇定然要报。但具体怎么做,却没有定下来。是血洗交趾几个城镇,还是直接出兵攻打州府,还请大当家决断。”一直以来,赵文都是在处理政务,少见杀戮。但海寇脾性却刻在血脉里,对外时,始终保持着睚眦必报的作风。自家人被杀了,就反杀回去,这种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