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了薛校尉这等英雄,向东去的探险队有那么多,也就他一人带着物证回来了。”
“那也多亏是六大王慧眼识人,向官家举荐的功劳。”
“六大王如今立了大功,这储君之位也越来越近了。”
赵师弘站在人群中。听着身边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距离他父亲去世已经过去了六年,但在赵师弘的心中,仍时不时的想起六年前在东宫中的岁月。
不过在太子伯安病逝六年后的现在,洪武皇帝明年就要过六十大寿了,可继承皇统的储位依然空悬。在诸多皇子之中,能出来争夺皇位的,只有三人。二皇子晋王伯诚,四皇子鲁王伯瀚,以及六皇子秦王伯铭。
这三人都是嫡出。老二和老四都是前任明肃皇后所生,与故懿文太子是一母同胞。而六皇子伯铭,则是如今的陈皇后所生。洪武朝排名前六的皇子,属于单数的老大、老三和老五都是早亡。而双数的三人,都有继承皇统的资格。
虽然自古就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规矩。但如今的嫡长晋王赵伯诚实在让人无话可说,比起故去的太子,无论从人望还是才能,或是品德上,都是差得太远。晋王府中经常有婢女和内侍被鞭死,用芦席包着从后门中送出。而且晋王贪花好色,每年买来的美女数以十计,甚至还有他狎玩男童的传言。因为这些事,晋王多次遭到言官弹劾,连王位也被贬过一次,最近才又升回来。若非这些腌臜之事,他的储位早就定下了。
而四皇子鲁王伯瀚,虽然比起他的二哥来,论人品算是敦厚。行事也是稳重,才能虽不算出色,但作为太平天子也足够了。但有一点,就是他性子太过懦弱,畏妻如虎。鲁王妃是赵瑜母舅族中的女儿,身份显贵,只是脾性如同河东狮。在她的威压下,鲁王现在连一个侧妃也没有纳过,同时也近不得任何一个侍女。年近四十,就只有嫡出的一子一女。就算不考虑子嗣单薄对皇位稳定的影响,朝堂上下也得担心日后大宋会出一个武则天或是汉吕后。
到最后,就是六皇子秦王伯铭。论才能,他在军学中是以第三名毕业,只是因为身份的缘故才将探花郎让给了他人。论人望,他多年来举荐并资助了不少年轻人,其中多有如东行蓬莱大洲的薛定锷这样的才华横溢之辈,如宁易、如陆游,与他交情深厚的同学,也无不是才干卓异。在人们的口碑中赵伯铭是有名的贤王,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只是秦王有一点问题,就是与兄弟们并不和睦。对他的两个兄长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甚至对故太子也是有过几次半公开的嘲笑,同时他还对他的弟弟们也没有什么感情,平常也根本不来往。所以在宗室中,赵伯铭得到的反对声是最高的一个。
不过天家无私情,赵师弘很清楚这一点。如果他的六叔真的能保持现在的名声不坠,储位多半就会落到他的身上。
“大郎?”一个尖利的声音唤醒了赵师弘的沉思。回过头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迈内侍正站在他身后,用着关心的目光看着他。
吴陆是从他父亲赵伯安少年时就开始服侍的老人,在岐王府。也只有吴陆才能凭着老资格称他一声大郎。若是其他内侍宫女,都是唤被封为岐王的赵师弘做大王。
也许是怀念故去的太子,也许为了补偿被迁出东宫的太子遗孀和遗孤,在赵师弘三年服满之后,赵瑜便下旨封了他做了岐王。在第三代的孙辈中,赵师弘的恩遇算是独一份。不过,这远远比不上旧时的荣光。作为太子的嫡子,也是未来的皇帝。赵师弘在八岁以前,都是整个东宫中的核心,受到所有人的关注。不过现在,知道大宋有一个岐王的,也没有多少人。
赵师弘对忠心的老仆笑了笑:“走了半日,我也累了,去揽胜楼上楼上坐一坐罢。”
高达七层的揽胜楼,从起建时就请了当今的营造大工设计。每一层都是名家手笔,雕栏画栋,其富丽堂皇处,比起西山大报恩寺的琉璃宝塔,也不遑多让。
主仆两人走上楼梯,一层的高度就有三丈多。楼梯也有三四十阶之多。不过揽胜楼虽高,但在北京城却并不算出奇。
这些年来,北京城内外的建筑越建越高。从太行山中开采出来的石材运抵京中,再加上水泥和钢筋的大量运用,城外新区中的出租公寓,普遍达到了五层六层。按照最近颁布的新制衡度,基本上都在二十公尺上下,甚至超过了北京城墙的高度。
如果不算揽胜楼这样的大酒楼,顺天府如今逐渐就形成了城外高,城内低的局面。不过比起居住在高楼上的狭小空间里,独门独院的宅邸总是更受人欢迎。但京中地价房价腾贵,外来的普通百姓买不起独门的宅院,就算低品级的官员也是一样买不起,所以都只能住到多层的公寓中去。
随着居住地的改变,人们的生活习惯也随之改变。别的不论,就是在前朝,粪便等污物,并不是排进下水道中,而是有专门的粪车粪船来搜集,从城中居民手中购买,再转卖给城外的农民,虽然粪钱每天一文两文的看起来不起眼,但日积月累下来也是个不小的数目。从事这项工作的,在大宋的各个城市,粪行行会都是个很大的势力。
但到了北京立城,就禁止了粪车进出城中——粪水是传播疾疫的源头之一,同时也不符合卫生。污物通过下水道流出京城。而如今高楼林立,下水管道更加精巧,从楼顶一直连到地下。比起旧时,干净整洁了许多。
赵师弘和吴陆上了揽胜楼楼,却没有去更高层。在揽胜楼上,每高一层,菜价便贵上一分。若是在第七层上。就算一人独酌,少说也要吃掉十几贯的银钱。
两人就僻静角落中坐下,揽胜楼上,各张桌位都是以屏风围起,却像一个个包厢一般。且揽胜楼的梁柱中,在建造时就埋设了密密麻麻的铜质管道,冬季通热水,室内温暖如春而无烟火气,在现在的夏时,则通冷水,楼中则是十二分的凉爽宜人。
对于这座京中排名前五的大酒楼,赵师弘是熟门熟路,连他坐得位置也是两年多来固定的地方。随便点起了几个招牌菜,要了一壶淡酒,赵师弘便安稳的透过窗棱观赏着揽胜楼周围的景色。只有在这个角落,他才能感受到难得的宁静。只是,他的宁静却一下被打破。
“这是什么烂货?!这也叫船?!”
随着一声惊动整个揽胜楼的大吼,一打厚厚的蓝色图纸被丢了起来,在空中飘散,其中一张飘飘荡荡落到了赵师弘这里。
吴陆捡起来呈给赵师弘,只见图纸上面全是线和数字,他一个外行人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但听隔壁传过来的吼声,这应是船只图纸的一小部分。
赵师弘少年心性,凑过去透过屏风的缝隙,看见坐在邻桌的两人。一人是三十多岁的中年,就是他站起来将图纸散得到处都是,而他身上还佩戴着船作工师的银质徽章,看起来身份并不低。另一人则只有二十出头,相貌普通,带着的徽章却是锡制,是最底层的造船匠。
那名中年工程师现在正瞪着眼睛,指着年轻人的鼻子大骂:“你这除了胡思乱想,就不知道正事的蠢材。我让你将飞剪船的船首改进一下,你却给我这玩意儿!?这种遇浪就沉的王八舰,拿到学会上去,能让人笑上一辈子!你还想让我来推荐,我的名声已经给你拖累得够多了!”
中年工程师骂了两句后就要走。青年上忙上前扯住他的袖子。只是中年手一甩,就将青年甩脱,大步的走了出去。留下的青年呆呆的站了半刻,脸上五味杂陈,最终垂头丧气的蹲了下去,从地板上捡起散落的图纸来。看着他缩起来的背影,让人感觉着有些可怜。
赵师弘将视线收了回来,回头看了看吴陆。
吴陆服侍了赵师弘这么些年,就跟腹中蛔虫一样,凑到赵师弘耳边低声道:“大郎,是不是想招过来说几句?”
赵师弘点了点头:“就请他过来一下。”
吴陆受命,拿起飞过来的图纸,便走到了隔邻的包厢中。
青年正蹲在地上一张张的拾起图纸,抬头一见隔壁过来一人拿着自己的图纸,以为是被刚才的吵闹惊到,面色顿时赧然。拿起一叠子还没有整理好的船只蓝图,站起身弯了弯腰,连声道歉:“方才打扰朋友了,俺立刻就走!立刻就走!”
吴陆笑了一笑:“先生误会了!我家少主对造船颇有几分兴趣,能否请先生过去赏面一叙。”
青年闻言很明显的便是一愣,吴陆的身份只看到他的那张满是皱纹却没有胡须的老脸就知道。虽然今朝天子放开了禁令,民间家中眷养的异族奴隶也都可以阉割使用,但真正能使用得起阉奴的,除了皇室和藩国,也就只有一些豪门富室。
青年一下子便兴奋起来,一个怀才不遇的年轻匠师或是探险家,在失落的时候偶遇了一个愿意解囊资助的贵人。在慧眼识人的伯乐支持下,年轻人的探险或发明大获成功,最终名利双收、金钱美人滚滚而来的故事,都是在社会上流传很久、并脍炙人口的段子。
而且这并不仅仅是故事,实际成功者也不乏其人。当今世上最年轻的船作大工徐刻,就是在平阴侯丁涛的资助下,用了十年时间,发明了一种新型的快速帆船。能让船只以最少的人力,跑出最快的速度,在公开的测试中,创下了两天零十八小时从衢山抵达天津的速度记录。洪武天子亲自起名为飞剪船,以其速如飞,破水如剪而得名。徐刻的大工称号和青溪县子的爵位,也便因此而来。
而方才骑着马在大街上招摇过市的薛定锷校尉,当年也是在第三舰队中郁郁不得志。而后听闻天子招募向东进行环球航行的探险队,便在赵师弘他六叔秦王赵伯铭的帮助下成为了探险军的统领,整整用了三年半时间,方才率领船队归来。虽然没有成功完成环球航行,但发现了一片比大宋现有国土还要广袤的大州,已经足以留名青史。
还有实行了世间第一例阑尾手术,并将剖腹手术条例化正规化,在皇家医学会拿到金质会员徽章的名医庄鸿鹄,也是从少年求学时,就受到贵人的资助。
回忆起一桩桩流传于世间,得到贵人相助最终一举成名的例子,青年心脏也不禁激烈的跳动起来,难道曾经让徐刻、薛定锷和一举成名的幸运,就要降临到他的身上?
但当他绕过间隔包厢的屏风,看到一名才十四五的少年坐在桌边,就怎么也掩饰不住脸上的失望。他的工作和志向是造船,不是造给小孩子玩的玩具,早熟的赵师弘能看得出来这名貌不惊人的青年在想什么,不过十几年的皇家礼仪教育并不是白费,他端坐在桌边,神色却比比他大上五六岁的青年还要沉稳许多。
“方才听兄台和那位工师争论,小弟有些好奇。不知兄台手上的图纸,能否让小弟一观。”
青年想了想,最终没有拒绝。心中总是还抱着一点希望。
赵师弘终于在图纸上看到了青年设计出来的船只全貌,圆圆滚滚,就像方才那名船作工师所言,的确是个王八舰。而且这个舰只竟然被标明是钢铁所造。这样的船只怎么能航行于海上?!赵师弘现在觉得方才的那名工师骂得一点没错。
他从图纸中抬起头来,有些惊异的问道:“小弟对造船并不了解,但也知道船只需破风浪,所以必须造得窄长。兄台设计的船只,为何却看不到这一点?”
青年见赵师弘一下问到点子上,并不是那种对船舶一无所知的少年,眼睛顿时一亮兴奋的说道:“这艘铁甲重炮舰是在浅水中航行,作为移动炮台使用。并非要航行远洋。”
赵师弘摇了摇头:“恐怕风帆带动不了这么沉的战舰?”
“可以用蒸汽机!”
“蒸汽机?!”赵师弘又摇了摇头,“小弟没听说现在已经有了能上船的蒸汽机。那个实封伯爵的悬赏在科学院挂了多少年了,到如今也没有一个人能领走。”
据说早在东海国时代,就在皇宋工程院的前身——几个由赵瑜资助的机械小组中在开发蒸汽机。但到如今,洪武这个年号已经有二十四年了,但实用化的蒸汽机到现在也没有发明出来。赵师弘虽然年纪不大,但他的地位让他的耳目十分的灵通,他很清楚想用来代替船上的风帆,和铁道上的挽马的动力,到如今也没有解决。
一个实封伯爵的悬赏挂在那里,但多少年来,无数人来冲击这个悬赏,但最终都是无功而返。虽然也不乏成功了一半的发明,就像现在在公共澡堂、学校和军营中普及的热水锅炉,就是发明蒸汽机的副产品。如今的两名仍健在的机械大工,一个是因为发明了实用化的摆钟,一个便是靠着发明锅炉这个成就而通过了机械学会的认可。现在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