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段带一点点沁红。叶鸿生含泪看了一眼,紧紧握在手中。宝物历久弥新,在叶鸿生的养护下变得水润,但是它的主人已经化为灰烬。
叶鸿生握紧玉玦。
想起昨天,彤生说到阮君烈病痛缠身,常爱一个人呆着。叶鸿生心头一阵撕痛。
阮君烈豪情壮志,必然不服老,不会随随便便倒下,要在病痛中硬‘挺。叶鸿生想着,阮君烈年轻时候就怕热,秋天也要开着窗户睡觉,谁去关窗户他就骂谁。叶鸿生半夜醒来,常常给他把窗户关上。含香活着的时候还好,会有人知冷知热。他一个人的时候,谁来仔细地照顾他……
叶鸿生怅然泪下。
不知道阮君烈在病痛中会想些什么?梦见什么?叶鸿生曾无数次在梦中思念他,可惜无法抵达梦的彼岸,进入另一个人的梦里。
治丧委员会的主祭官员赶到,开始宣读祭文,祭奠英灵。主祭的声音苍老。叶鸿生仔细听,听出来是周培的声音,周培也老了。
念完祭文,公祭开始,一波‘波人赶到灵前行礼。这是一段冗长的交际。炜生偷偷打开‘房间的门,把一个孩子塞进来,让他休息。
叶鸿生抬眼一看,是瑞麟。叶鸿生用手边的纸折一只小船,给他玩。
瑞麟起床早,玩一会又困了。叶鸿生把他抱起来,让他睡觉,自己听着外面的声响,内心时有波澜。
官员们先后到灵前致哀,慰问家属,再互相寒暄,嘈嘈切切好一阵子。哀乐奏响,到了启灵的时刻。人群分开,送葬的车队停在门口。彤生上前,将父亲的骨灰盒捧起来,身后跟着一队戴钢盔的士兵,前面有旗手撑起党旗与军旗。
彤生走出门,上了吉普车。送殡的人跟在后面,往自己的官车上去,跟在后面。等他们都走掉,炜生轻轻敲门。叶鸿生把门打开,把瑞麟交给幼香。
叶鸿生说:“我能去看看吗?”
炜生说:“你跟我到山上去吧。那里可以看见海,离得也不远。”
炜生带叶鸿生偷偷出后门,与车队分开,往海边飞驰。叶鸿生在后座,看风景不断后退,高楼减少,视野开阔起来。
他们到达一个临海的小山坡上,上面长着不少松树,含香的坟墓在那里。炜生把带出的一束鲜花插在母亲的墓前。
叶鸿生看着墓地,忧心地说:“离海这么近?万一台风来了……”
炜生点点头,叹息道:“是啊!我妈要回北平,我爸没有带她去,她难过好久。后来她去世,我们就把她葬在这里。这里环境清新,视野好。”
叶鸿生叹一口气。
炜生坐下来,点一根香烟,指着远处说:“他们在那边。”
叶鸿生远眺,看见一排黑色的官车停在远处的海角,彤生下车,准备执行海葬仪式。有一艘小轮船停在那里,等待着他。
叶鸿生举目四望,茫茫一片海。海浪拍击礁石,溅起白浪。
在轮船上,彤生将骨灰洒向大海。
叶鸿生在心中默默吟咏:浪花淘尽英雄……
炜生与叶鸿生在山崖上观摩海葬仪式。仪式结束后,送殡的车队往回走,四散开去,逐渐消失。叶鸿生坐在石头上,看着大海,炜生坐在旁边,两人沉浸在悲伤中。过了一会,彤生的吉普车爬上山来,停在旁边。
彤生跳下车来,向叶鸿生走来。
叶鸿生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立刻站起来。
彤生走过来,对叶鸿生敬了一礼,说:“伯父,我父亲希望你写挽词。”
叶鸿生尚未给阮君烈送挽联,急忙点头。
彤生从车上取出笔墨和白纸,给他研磨。叶鸿生提起笔,千言万语凝聚在心里,让他哽咽。
叶鸿生挥毫写下:
“山河破碎,仁拯同胞,将军马上横戈,孰人敢轻?
奈何酒终筵散,彼此弯弓饮羽,各有生平。
霸才无命,怅出金门,从兹独立西风,彷徨羁縻。
难忘往日恩义,兄弟情逾手足,盼魂归兮。”
彤生和炜生帮忙按住纸。墨迹稍干,彤生收起挽词,登上车。
叶鸿生望着彤生的背影,心中焦灼。阮君烈的遗愿只限于自己写点什么,告慰他的在天之灵?叶鸿生想到,阮君烈书房中的痕迹都是隐晦的,他没有以自身的口吻流露只言片语,也许在他的生活空间里,关于自己的一切都不再有宣之于口的可能性。又或者是阮君烈不想做出更多的表示……
叶鸿生想想就伤心,又觉得不会仅仅如此。按照阮君烈的个性,不至于费尽周折把自己弄到对岸,只为出殡、写挽词,他不像有这等闲散的心情。叶鸿生正胡思乱想,吉普车忽然发动,绝尘而去。
叶鸿生失望得要死,被一大片阴云笼罩,幸亏他看到一个人影。彤生没有跟着车子走,他还站在原地,抱着一个盒子。在叶鸿生充满期盼的目光中,彤生迟缓地走过来,面色凝重。他吞咽一下,说:“我父亲……他……”
叶鸿生的心提到嗓子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彤生说:“还有件事情,要拜托伯父。”
彤生说着,把手中的黑漆盒子打开。叶鸿生看到,里面是一个双层黑丝锦囊,满满地装着一些事物。叶鸿生猜到里面可能是什么,被一阵汹涌而来的喜悦感淹没,热泪汩汩地涌上来。
炜生在旁边看着,惊悚地叫起来:“你干什么?爸爸在里面啊!”
彤生沉下脸,叱道:“你少插嘴!我还没说完!”
炜生不快地抿着嘴唇,听他大哥说话。
彤生把盒子盖上,对叶鸿生解释一番。
阮君烈临终前,立下遗嘱,请叶鸿生来吊唁、写挽词,再将他的骨灰带回家乡,全权负责丧葬。考虑到不举行葬礼不合礼仪,阮君烈选择了海葬仪式。彤生听过之后,很难接受父亲的安排。彤生是军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去大陆,清明节都没法扫墓。为什么偏偏要叶鸿生来移灵,不让其他亲人来?叶鸿生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这怎么行?
彤生是个孝子,他不敢不答应。
虽然答应父亲,彤生心中却很后悔。他告诉妹妹,幼香也不能接受,他们想一起把这件事瞒住,但是阮君烈已经安排好一切,打通了上下关节。阮君烈一合上眼,立即有人去通知叶鸿生。彤生与幼香暗中猜测,叶鸿生恐怕不会来,毕竟风险不小,再说……叶鸿生与父亲已经四十年没有来往!值得他冒着生命危险,跑到敌营中来?父亲早就不是叶鸿生的上司,情谊早已中断,一个电话能把他招来?赴汤蹈火?他们不相信。
叶鸿生前来吊唁,他们两人震惊之余,惊慌失措,当天把阮君烈的骨灰转移到别处,不知如何是好。把父亲的骨灰交给叶鸿生,他们舍不得;不交给叶鸿生,违背父亲的意愿,结果就是不孝。彤生和幼香又吵起来,争执要不要执行遗嘱的问题。
叶鸿生感慨地望着彤生。
炜生委屈地说:“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彤生捧着骨灰盒,眼神很坚决。叶鸿生知道,经过反复挣扎,在最后的时刻,彤生对父亲的敬爱压倒一切,他决心恪守孝道,完成父亲的遗愿,任何人都无法阻挡他。
叶鸿生接过骨灰盒。
彤生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叶鸿生,说:“我父亲给您的。”
叶鸿生接过薄薄的信笺,用颤抖的手抽出信纸,看到上面是阮君烈的字迹,写着“宾卿,见字如晤。”
叶鸿生展动一下信纸,看到阮君烈在上面写着:
“伟业未成,我应重来,重头再比高低,
富贵易求,知己难寻,输赢还是兄弟。”
好似霜雪覆盖的松枝遇见春光,叶鸿生心中凝结的痛苦在这一瞬间融化,化成清润的雨滴,流进他的心田。叶鸿生将信小心地折好,收进怀里,安慰彤生说:“葬好我通知你。”
彤生说机票已经买好,叫叶鸿生赶往机场,不要多做停留。他们一起坐到炜生的车上,马不停蹄地往机场赶去。
路上,炜生还在哀怨地嘀咕:“你们都不告诉我……”
彤生不耐烦地说:“你又不是我,你随时可以回去。有什么好啰嗦的?”
叶鸿生说:“你大伯起了新宅院,你可以去住。”
炜生猛然想起美国飞大陆的航班很多,老家还有房子住,脑筋转过来,停止纠结,恢复了镇定。炜生专心避开闹市区,往机场开车。
彤生对叶鸿生说:“我通知了其他人,他们会在机场等你。”
到达机场的时候,随行武警与统盟的干事全体在等候叶鸿生。彤生与炜生下车,将客人交给对方,挥手道别。
叶鸿生抱着黑漆盒,与众人换取登机牌,等待登机。同行的人采购过礼品,参观过台北故宫,正在兴致勃勃的交谈。叶鸿生独自紧抱着阮君烈的骨灰,沉浸在他的悲喜里。
登机之后,看他还抱着盒子,统盟的人好心建议:“叶老,你抱着不重?放到行李舱里。”
叶鸿生坚决摇头,说:“不能放那里!我自己拿着。”
众人劝不过,又要来帮他拿,叶鸿生也不给。其他人只好让他抱着。
飞机起飞,飞向蔚蓝色的天空。
叶鸿生搂着盒子,思量阮君烈最后的交托,感觉胜过千言万语。不知道阮君烈最后面临怎样的困境,使他无法见他最后一面,但是他给叶鸿生留下莫大的安慰。叶鸿生此刻的快慰无法用语言形容。在半路上,一场细柔的太阳雨与飞机不期而遇,引起舱内一阵热闹。这百年来的苦难好像一场绵延不绝的雨水,而在这一刻。叶鸿生怀抱所爱之人的精魂,一起飞向故乡,他感觉到全部雨点化作漫天花雨,缤纷而落。
叶鸿生想起半个世纪之前,他从日本回国,乘坐一艘破旧的轮船,惊涛骇浪,黑云一直聚集在天空中,好像不会亮起来。快到达中国的时候,他遥望饱经蹂躏的土地,潸然泪下。叶鸿生的学业尚未全部完成,但他已忍受不了种种歧视。在日本士官学校,略微新一点的爆破武器全不允许中国人观摩使用,士兵也不对中国军官敬礼。九一八事件之后,东京的中国留学生一批批退学,叶鸿生学完军事,再也受不了,毅然退学回国。
后来,阮君烈也从陆军学校毕业,金生从美国学成归来。一种热切的爱国心把他们牵引在一起,汇入同一股滚滚洪流中,争做新世界的地基。
叶鸿生回忆起当年百废待兴,依然悲酸。
眼前,一片广袤的陆地正在徐徐展开。历经劫波,中华大地被保存下来,但是土地还有待生发,生发出新的嫩芽,变成景绣斑斓的图景。
叶鸿生抚摸怀中的骨灰盒,对着山川大地微笑,感到此生无憾。
这一生,他只爱过一个人。这个人也喜欢他,在生死之际,再次应允了他。他们会一起变成五色石,去弥合天空;或者变成养料,去滋养山河。他们将融化在一处,永远不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啊: ——正文完——
接下来是阮君烈视角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