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对他的回答不满,指出:“可你亲自击败了他。”
叶鸿生苦笑着,回答道:“好吧。我击败了他,我辜负了曾经的兄弟,无论别人怎么看。我走红色道路,我相信共产主义。”
叶鸿生柔和了眼,又讲:“我有对不起朋友的地方,但我心里没有坏意思。前一阵子,我看着窗外,还看到燕子回来了……”
记者怔怔地望着他,被他的风格所震撼,扶一下眼镜。不管是j□j还是国民‘党,军队干部很少有人是这种风格,太感性了一点。他不知道叶鸿生想到阮君烈自然柔和下来,遇到旁人未必这样。
记者说:“这条道路……”
记者很想说:这条道路前景不妙的样子,你为什么不想着改?想往回走吗?
他虽然没讲,但是问题呼之欲出。
叶鸿生笑起来,坦率回答道:“我们党犯过严重错误,干扰了人民生活,对不起他们。由于党内宗派主义对立情绪,错判了很多同志。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不可能有群众基础,会坚持走新的道路。”
记者若有所思地走了,回去写了一篇报道。
叶鸿生想想,应该给中|央|军委汇报,以免引火烧身。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此事还是引起党内议论,一些人认为他措辞太软,但是没有原则性问题,另一些人认为,叶鸿生不该对重大问题表态,缺乏军人的纪律性,尤其是不该“谄媚国民‘党”。他们认为“你走红色道路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这是为了正义!国民‘党犯下的过错不少,有谁出来跟你认罪?”
叶鸿生回家后,也觉得自己有些出格。阮君烈肯定会注意到报道。叶鸿生说不出更硬的话来。叶鸿生诚心诚意写检查,自我批评,写满三张信纸,交给军委。
军委首长看过,叫大家“多看主流”、“多看实际行动”,息事宁人。
众人议论两天,国家大事需要瞩目,小事很快就过去了。叶鸿生注意到,国民‘党方面一如既往地声讨他,但是阮君烈没有亲自出面,也没有开口。
叶鸿生站在楼下,看燕子衔泥,在房子周围做窝。
金生设计的宅子已经盖好,但是阮君烈没有回去看过。宝铃和宝鼎呆在大城市,孩子放假的时候才会回去住。
叶鸿生正在楼下闲看,被孙琳琳拽住衣襟。
孙琳琳嚷嚷着,要去放风筝。
叶鸿生拿着纸风筝,陪小姑娘往公园走。
那是他最后一次得到阮君烈的消息。
随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叶鸿生经常翻阅报纸,很少看到阮君烈的消息。
他经常幻想,希望阮君烈会通过什么方式给他只字片语。没想到,当消息真的传来,他得到的是阮君烈的死讯。
叶鸿生抚摸着照片,泪水纵横。
宝铃不是说,阮君烈手术成功,恢复得不错吗?叶鸿生悲痛地想着,这是怎么回事?阮君烈生活条件优越,医疗条件也不错,年纪比他轻,结果还是比他死得早……
叶鸿生一夜无眠,陷入无边无际的追想。他在灯光下看着照片,看着年轻时候的恋人。
阮君烈的笑容像刻在金板上一样,熠熠生辉,吸取了他生命中最诚挚的爱意。叶鸿生无法相信,这样富有活力、宁死不屈的男子也会在岁月中凋零。
送牛奶的车子开到家属楼下,发出乒呤乓啷的声音。
天已经亮了。很快孙琳琳要起床,吃饭上学。
叶鸿生赶紧先去洗脸,再把稀饭热上。
他给军区致电,让他们安排飞机,自己先去北京。
叶鸿生与阮君烈都是军政人物,在两个阵营。叶鸿生去台湾,参加阮君烈的葬礼,有必要汇报上级,事先备案。
第 79 章
叶鸿生简单拿些日用品,匆匆驾机赶到北京。
初夏时节,北京城还有丝丝凉意。在机场,一队士兵来接叶鸿生,开车载他去目的地。车子到达香山附近,老首长喜欢爬山,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在山脚下落户。叶鸿生走进一个僻静的四合院,里面别有洞天,好几个老头子坐在天井里面打牌,见到他来,一起叫道:“让你出门一趟好难!在家韬光养晦?”
叶鸿生摆手:“我不爱到处走。你们腿脚好。”
退休后,叶鸿生很少在政坛上活动,顶多管管军区的事情,跟老战友见面也少。这一次他到北京,军委老首长把他的朋友都叫来,其中有陈铮和其他中|共干部。
有朋友调侃道:“我们叫你出来,你不理,阮子然一叫你你就去?他活着的时候搞不接触政策,死了才见,想自抬身价?”
叶鸿生不跟他计较,客气道:“我不是先来看你们?我同子然从小就认识,我去送送他。”
有人笑说:“你看他是真的,看我们是顺便。”
陈铮与叶鸿生关系最好,插嘴说:“他去治丧,你呷什么醋?等你去八宝山革命公墓,他也会来的。”
众人都笑起来,感叹自己离八宝山越来越近。
老首长从屋里走出来,惊讶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众人笑着,把纸牌收起来,准备吃饭。
叶鸿生坐下来,跟领导说明自己此行的目的。
老首长同意了,沉吟道:“阮子然早年有点影响力,现在也不行了。他应该有安排,我们也要给你安排,免得出差错。”老首长决定让“统一联盟”的人出马,陪叶鸿生赴台。统盟是个文人发起的小组织,不起眼一点,随行带上便衣。
正商量着,有人讲:“不晓得国民‘党给阮子然什么待遇?立碑?著书?进纪念馆?”
其他人一听,革命精神重新焕发,要跟国民‘党比一比。
有人对叶鸿生说:“我认识电影厂领导,到时给你拍一部电影!”
有人讲:“请作协的同志给你写传记!”
有人讲:“我儿子在搞红色旅游区,到时候把你的故居列进景点,做重点宣讲!”
叶鸿生忙不迭地摆手:“不用不用。”
老首长大笑起来,调侃道:“他不爱出风头。你们这些人啊,为党工作这么多年,还这么低级趣味!”
有人不乐意了,说:“我怎么低级了?现在你没有钱,人人都看不起你,羡慕大款。你当政委,不住别墅、穿好衣,群众打心眼里不拿你当回事,共|产|党干部这么寒碜?跟着你有什么好处?别说普通群众,我们自己干部如果少发一个月奖金,一个个躺在床上不愿意干活,不骂到嘴皮子发干,他们不会住嘴!”
陈铮不同意,反驳说:“心里全是好处的人,都是不信仰我们的人。不能惯着他们,搞坏风气。社会风气已经变坏了。”
但是陈铮也不同意叶鸿生的低调,他说:“你不爱出风头是对的,党组织不能不考虑政治效应。有人毁你名声,你不自辩,久而久之,群众就认为你是错的。多少年后的清白对你有什么意义?”
叶鸿生叹一口气。
远处的薄雾中有山脉的轮廓,一个恬淡的影子。
叶鸿生说:“浮云易散,其他东西都会过去。江山为证,不争朝夕。”
大家还在争论,被老首长打断:“开会再说!先去吃饭!”
他们一起坐车去饭店吃饭。宴席上,一行人依然议论不休,围绕着社会上的种种问题。叶鸿生心情很沉重,暂时管不动国家大事,只吃了几口菜。
散席后,叶鸿生住军区招待所,等着领机票。
军委花一天时间,给他办妥手续,安排好随行人员。一名“统盟”的干事陪叶鸿生,带着十几名便衣,在机场办理登机手续。他们先去香港,然后转机。
飞机到达台北,徐徐降落。
接叶鸿生的人尚未露面,统盟在台湾的人先到达。这是一位右翼文艺老英雄,笑眯眯地等着。叶鸿生等人将随身携带的礼品奉上,他笑问:“没人来接,你跟我们走?”
叶鸿生说:“等等吧。”
大家在椅子上坐下来,先聊聊。
叶鸿生跟他们说一会话,很快就插不进去。文人们共同回忆右翼战线跟左联作家的峥嵘岁月。鲁迅带着左联,跟右|派、“第三种人”笔战不休,吵得天上北斗星都快掉下来。后来,大家又联合起来,为抗日鼓与呼。国军退败,右翼文人跟着国民政府赴台,文坛要排座次,众人纷纷以“我被鲁迅骂过”为资本,很是拉扯了几场。
文艺界斗转星移。左|派文人在运动中被整得惨,右|派跟着国民‘党,国民‘党对他们也不大在乎,凉薄得很。文人们一同唏嘘,回头看着叶鸿生,并把缺席的阮君烈也虚画在旁边,似乎在说:“你们这些武夫有没有一点良心?我们掏心掏肺地干革命。”
阮君烈已经去世,活着大概也不在乎。
叶鸿生笑起来,说:“你们受苦了。人民会记得你们。文章千古事,其他人又不会写。”
文人们都很善感,得到安慰,马上好起来,一起问叶鸿生饿不饿。
快到中午,叶鸿生有点饿,他站起来,到机场的超市去买东西吃。超市里有报纸,叶鸿生顺便买了好几份,准备了解一下当地的政治气候。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叶鸿生打开一张报纸,发现上面正在指桑骂槐,骂阮君烈甘为蒋氏鹰犬,弄小权而不可一世,像个羽林军总管。叶鸿生差点以为自己穿越时空,要不是上面写着繁体字,他肯定会认为这是文|革时期的大字报。
叶鸿生后半辈子都在骂声中度过,早就宠辱不惊,但是他看到阮君烈被骂,比自己挨万人批斗还难受。叶鸿生抚抚心口,从报纸里扒拉出国民‘党的党刊,看一遍上面的悼词,心里才舒服点。
他正看着,统盟的人给海基会打电话催促,得到消息,说是接叶鸿生的人已经来了,请他们稍等。
第 80 章
统盟的人说:“他们还不来,我们先吃饭去?”
众人来拖行李,准备找个快餐店。恰在此时,有人跑到机场来接叶鸿生。此人年纪轻,三十左右,是一个穿西服外套的男子,戴一副金边眼镜,笑容开朗,作风很洋派。经过介绍,叶鸿生得知,这是阮君烈的小儿子。
两人握手,年轻男子对叶鸿生笑笑,说:“我叫炜生。”
叶鸿生急忙和他握手,打量一番,觉得他不像阮君烈,风度更像金生。炜生提起箱子,带着叶鸿生就要走,便衣集体跟着他们。
炜生说:“这么多人?我家住不下。”
统盟的人解释一番。
炜生潇洒一挥手,说:“我家附近有卫兵,没事的。我大哥安排好了。”
叶鸿生让随行的人先去住宾馆,大家兵分两路。
叶鸿生跟着炜生上车。
炜生把东西放好,驾车出机场。叶鸿生一路看景色,觉得岛上风土和岭南颇有相似之处,又有些不同。一路上,炜生很健谈,两人聊天打发时间。
叶鸿生得知,含香在几年前过世,在海边立的碑。阮君烈去世,决心海葬,儿女都不同意,想给父母合葬,最后互相让步,大家给他举行海葬仪式,土葬也同时进行。
炜生说:“表哥和表姐在家乡给他立碑,做招魂仪式。只能这么搞。”
宝铃和宝鼎没有来奔丧,在家乡做准备。
叶鸿生心有戚戚。
阮君烈想名正言顺地葬回故地很困难,除非国共关系破冰才有一丝可能性,但是目前还在僵持,国民党奉行“不接触、不妥协、不谈判”的鸵鸟政策。如此一来,阮君烈不脱党就不可能有选择权。
炜生说起父亲,感慨道:“他中风后,小腿没知觉,治了好一阵才缓和点。我叫他在美国多住一阵,他把我骂得臭死,说我不孝。他说他一把骨灰,从金门大桥下去,要横渡太平洋才能漂回大陆,不如回台北。”
第一次听说阮君烈中风偏瘫,叶鸿生好像晴空霹雳一样,一下坐起来,焦灼地看着炜生。
炜生笑道:“所以送他回来,让他从台北附近漂吧。”
炜生的口气戏谑,很有些无所谓,叶鸿生眼泪差点流出来。叶鸿生靠在后座上,从口袋里掏出丹参滴丸,赶快吃一粒。
叶鸿生缓一缓,缓过劲来,虚弱地问:“你平时都这么和你爸说话?”
炜生听了,失笑道:“我哪里敢?我父亲脸一沉,我家狗都不敢汪汪,我比狗出息不了多少。”
叶鸿生叹一口气,神情很悲伤。
炜生点起一根三五香烟,把窗户降下来,自嘲道:“没办法。我不是他的好儿子,我大哥才是。我大哥要应酬场面,没空来接你。”
不识时务不行。叶鸿生诚心诚意地说:“谢谢你。”
炜生笑笑,吸一口烟。
两人又聊起来,叶鸿生问炜生在做什么。
炜生说:“我在买卖股票,我父亲说这不是正当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