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点上,李东阳还是和刘健保持一致的,随即他又道:“刘公,既然有了捷报,你我还是立即入宫,先通报这好消息再说,皇上现在心忧着江西的事,应当尽快去报喜才是,说不定能让皇上的病情好转一些。”
一说到皇上的病情,两个人又是黯然,阴谋诡计是一回事,可是在对待弘治皇帝的问题上,内阁和柳乘风还是一致的,谁都不希望这个皇帝出了差错,弘治成就了刘健,也成就了李东阳和谢迁,自然也成就了柳乘风,对这些人来说,朱佑樘是真正的知遇之恩,这种多年相处互动的莫逆关系,是其他情感所不能替代的。
“好,这就去。”刘健总算露出了温情的笑容,他甚至已经希翼到,病榻上的天子看到这份捷报时,会是何等的喜悦。
※※※
“皇上的病情如何了,胡太医,你说句实在话,不要再隐瞒本宫,到底还能维持几日,你放心大胆的说,本宫不会怪罪。”
张皇后苍老了许多,一头的乌黑秀发也夹杂着了不少的白丝,那万千的风情,如今已都化作了愁容,对张皇后来说,对她这个妻子来说,仿佛天都要塌了下来。
这是正心殿的偏殿,正心殿由数个殿落组成,有寝卧,有正殿,有偏殿,偏殿距离朱佑樘的寝卧较远,所以张皇后特意召集了几个太医,想把事情问个清楚。
跪在地上的乃是太医院医正胡庸,胡庸如坐针毡,偷偷看了张皇后一眼,心里只是叹气,不知如何作答。
张皇后双眉一凝,脸色变得更坏,冷冷道:“你说,不妨事,难道到了这个时候还要瞒着本宫吗?”
胡庸只得硬着头皮道:“皇上病入膏亡,已是回天乏术了,能熬到现在已是奇迹,太医院这边正在尽力施救,可是人力终有尽头,所以……所以下官以为,皇上的寿数只怕再难超过半月之数,不过请娘娘放心,下官定会全力以赴,能拖延多久就多久……”
张皇后整个人一下子最后一点光彩也都消失不见,曾经的美眸黯然无神,眼角鱼纹深刻,整个人几乎是瘫坐在椅上一言不发。
之后的话,张皇后已经听不到了,那无神的眼中,终于闪动起了泪花。
此时的她,想必是恨不得大哭一场,恨不得狠狠的宣泄,可是……
她心里冒出一个声音,她不能失态,不能失仪,她母仪天下,贵为皇后,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宫里,都代表着自己的丈夫,所以她端坐不动,整个人如永恒的石像,唯有在这石像的内里,隐藏着巨大的悲切。
“本……”良久之后,张皇后嘴唇微动,终于艰难又尽量做出很是平静的样子,慢悠悠地道:“本宫知道了,你……你下去吧,好好尽你的本份,本宫不怪罪你,你下去!”
第八百四十章:深宫细语
正心殿的偏殿里,烛火冉冉,炭火炙红。
因为门窗都已关紧的缘故,整个殿里既是热气腾腾,同时也传导着一股股的热气。
这扑面而来的热气能暖住人的肌肤,却暖不住人的心。
张皇后的心是凉的。
往事历历在目,有喜悦,有悲戚,有欢笑也有那深宫之中的勾心斗角。
可是不管什么事,不管是喜是悲,是群狼环伺亦或者是鲜衣怒马,至少有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个身体孱弱,却总是担负着一种责任感,那个没日没夜眼睛都要熬瞎,可是对着她总是温柔体贴的那么一个人。
人还在,可是过不了多久,就要撒手人寰了。
张皇后自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女人,她是神圣的化身,她母仪天下,高不可攀。所以无论是在人前还是在人后,她总是端庄淑德,她的任何表情、喜好,她的一切私情都掩盖在这端庄的躯壳之下。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七情六欲,张皇后眼眶通红,神色满是疲惫,她慵懒的抬了抬眼,竟有一种难以莫名的孤独感,她害怕了。
害怕了失去这个人的世界,失去了这个人,仿佛连这天下,连这宫墙也变得冰冷无情。
可是……
胡太医说了,人力总有尽时,已经回天乏术,再也没有希望了。
张皇后幽幽长叹,香气自她口中喷吐出来,她原以为,自己是坚强的,十几年前,在万贵妃的淫威之下,她仍然坚强的从中斡旋,她是个既聪明又有手腕的女人,她懂得退让,也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强硬,她知道如何委曲求全,也懂得如何御人。可是她现在才发现,自己脆弱的可怕,以至于连这冉冉的红烛,现在在她眼里都变得可畏起来。
可是她知道,她必须坚强,必须站起来,必须比别人更加能够掩饰自己的悲痛,因为她不只是有个丈夫,她还有儿女,她的儿子即将君临天下,她必须伴在太子身边,鼓励他,给予他勇气。
张皇后抿了抿嘴,现在对她来说,这个局面似乎并不太好,内宫里已经有了混乱的苗头,宫里没了主心骨,一切都会失控,皇上是真的不成了,太子又年幼,张皇后甚至连寻个人商量的机会都没有。
萧敬这个人虽然忠心,可是不是吐露心事的对象,这个人太过滑头。
至于刘健这些人呢?这些人似乎可以托付,可是……
张皇后却知道,这些人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外事可以依仗他们,可是宫里必须也要有自己的主张,若是完全顺着他们,完全把所有的希望放在他们身上,绝不是一件好事。
还有谁呢?
一个人在张皇后的脑海中划过,是了,就是他。
他是本宫的女婿,是本宫最亲近的几个人之一,可是这个人却又远在江西,似乎冥冥注定了一般,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
张皇后痛苦地闭上了眼,这不是个好苗头,似乎苍天已经注定了,在接下来地日子里,她……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即将成为皇太后的女人,将面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现在最重要的是陪伴皇上,让皇上走完最后一程,除此之外,是确保太子能够顺利登基。宫里的红白喜事都要筹办,外朝那边,也要确保无事,当然,有一些事是可以交给萧敬和内阁去做的,可是有一些事,却绝不能假手于人。
似乎每一个即将成为皇太后的女人,都要承担和面对这个局面,所不同的人,张皇后的伤痛比所有的前辈们都要深刻更多,她们失去的只是一个皇帝,而即将迎来的是一个新的皇帝,可是张皇后失去的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丈夫,失去的是自己朝夕相伴的至亲。
“娘娘,皇上醒了……”
外头的太监低声唤了一句。
张皇后岁月流逝而过却依旧保持着几分风韵的脸上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方才流露出来的情感一闪即逝,再难过去的坎,似乎在这宛如冰山不见喜怒的容颜上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她轻轻启开自己的口,声音如往常一样端庄而大方:“摆驾去寝殿。”
她长身而起,门已被推开,她莲步缓缓移动,每一步都保持着一样的距离,每一步都象征着无与伦比的礼仪,从殿中出来,外头冷风瑟瑟,放眼看过去,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可又似乎和往常大不相同,可是唯一保持不变的是张皇后的神情,张皇后照旧是那样的从容,那样的宠辱不惊。
外头的太监和宫人纷纷拜倒,张皇后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莲步继续向前,口里却是吩咐道:“寝殿里头,所有的人暂时撤出去,若是太子来了,让他直接来侍驾,是了,皇上说,昨夜熬得小米粥颇为宜口,再熬一碗来,到了六成热再呈上。”
张皇后吩咐已毕,脚步却从未停止,直接到了寝殿,宫人们已经照着她的吩咐撤下了里头的人,张皇后只身进去,透过榻前的帷幔,张皇后已经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
“陛下。”张皇后脸上挂起了笑,无论这笑容是不是勉强,可是在这宫廷的长久洗礼之下,仍旧是端庄无比。
她先是握住了朱佑樘的手,这形如枯槁的手冰冷而生硬,如今却被张皇后温热的柔荑所包围,张皇后随即欠身坐下,那已被泪花洗过的眼眸清澈又深情地看了朱佑樘一眼,朱佑樘显得很疲倦,整个人清瘦了许多,半倚在榻上,一双眼睛却似乎有些神采,也是朝张皇后安静的笑了笑。
这种四目相对的感觉,这一生中不知经历多少次,这是两个人相互体谅相互慰藉的对视,无论有多少烦恼,有多少困难,只是这双眸的对视,似乎一切都可以变得荡然无存。
朱佑樘也笑了,这笑容分明是故意的,故意向张皇后展示自己并没有太多的病痛,令她不必担心。
随即,朱佑樘道:“这些时日真是辛苦了你,你瘦了,哎……”
张皇后也是微笑以对,摇摇头,道:“陛下何出此言,是了,臣妾方才问了胡太医,说陛下的身子比前些时日好了不少呢。”
“是吗?”朱佑樘显得很是开怀的样子,很认真地道:“朕也觉得身体康健了不少,说不准再过些时日就能恢复如初了。”
张皇后想苦,却依然带笑,她当然知道,自己只是在慰藉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也同样在慰藉她,双方都在口出谎言,双方都知道对方的心思,却二人很有默契的没有捅破。
张皇后笑吟吟地道:“是啊,只要身体养好了,臣妾便陪朕去东宫走走。”
“东宫?”朱佑樘莞尔道:“怎么,朕的太子又如何了?”
张皇后朝朱佑樘眨眨眼,俏皮的道:“陛下还记得不记得,我们还在东宫的时候,有一次万贵妃突然驾到,皇上吓了一跳,此后我们一起在后庭的一处桂花树上绑了个结,以此向苍天祝祷,但愿这万贵妃再也不会去东宫了。”
朱佑樘恍然大悟,顿时振作精神:“从那以后,万妃果然再没有去了,是了,真不知那颗桂树如何了,我们绑的红结还在不在,现在厚照住在那里,他这么顽皮,想必早已把那红结拆下来了。”
张皇后加紧地握住了朱佑樘的手,道:“红结在不在那儿都不打紧,只要还在皇上和臣妾的心里就成了,想起来那时候真是提心吊胆。”
朱佑樘深情地看着她,道:“可是朕那时也很快乐。”
张皇后的脸色微微有些嫣红,随即道:“是啊,那时候臣妾也很快乐,有幸能陪侍皇上左右,是臣妾今生最大的福分。”
朱佑樘道:“朕又何尝不是,没有你,朕有时想,这辈子真不知有什么乐趣,你还记得吗?你刚到东宫的时候,总是郁郁不乐,说是想回家,想回去探望你的父母,那时候朕可吓坏了,朕怕你回去,又惹人非议,那万贵妃借着这个由头,不知道又会搅出什么事来。”
张皇后道:“谁曾想到,从此以后这宫里就成了臣妾的家,在这宫里,臣妾有皇上,有厚照,还有朵朵。”
朱佑樘笑道:“是啊,朕这辈子虽然有过伤痛有过操劳,可是朕有你们就已经知足了。”
手握得更紧,连心也悄悄温热了起来,烛火摇曳下,二人低声说着话,声音很轻很轻,犹如情侣密语。
过不了多久,两个人便不再说话了,张皇后倚在榻边,默然无言,朱佑樘靠在枕上,含情脉脉,这气氛渐渐又变得凝重,张皇后眼眶一红,抽泣起来,她抽泣的时候声音低沉,仿佛是在刻意的压制,可是这堵不住的情感终究还是放肆的宣泄出来。
朱佑樘一下子局促不安,连忙艰难的伸出手,不断的轻抚她的后背,低声道:“不要哭,有朕在,有朕在呢……”
第八百四十一章:斩尽杀绝
朱佑樘看到卧在榻上几乎熟睡过去的张皇后,那温柔的脸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她不知多久没有合过眼,以至于抽泣之后如孩子一般熟睡了过去,朱佑樘轻声唤了一个宫人进来,却不敢让人去挪动张皇后的睡姿,生怕这一动,张皇后惊醒又不知要多久才肯去睡,所以只是叫人拿了一件衣衫盖上,他坐在榻上凝望着张皇后,纹丝不动。
此时的朱佑樘在想什么,只怕谁也猜不到,他和张皇后不一样,张皇后是别人的妻子,是别人的母亲,可是朱佑樘除了是别人的丈夫是别人的父亲之外同时还是天子。
天子,看似高不可攀,看似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却并非如此。
对有的皇帝来说,这当然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享尽天下轻浮,令人流连忘返。
可是对朱佑樘来说,这只是一份责任,一份他已经承担不起的责任,他其实自己清楚时日已经不多了,他必须早做谋划。
原本一切都谋划已定,可是现在又有了变数。
前几日,廉州府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朱佑樘当政十几年,又怎么会不知道在这背后一定会有猫腻,也一定有人教唆,朝中有人似乎对柳乘风不满,已经急不可耐的要跳出来抨击了。
现在叛乱未定,这些人便这般迫不及待,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其实这几日,朱佑樘在卧榻上昏昏沉沉的都在想这个问题,此时的他比任何时候都尤为敏感,他最害怕的,是这些奏书之后站着的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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