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手抚着惊堂木,另一只手不禁捻须,道:“赐坐。”
他说赐坐,倒也不是给予这江炳什么礼遇,所谓刑不上大夫,江炳毕竟是读书人,功名还不小,这样的人无论犯了什么罪,总不能太过折辱的,体面多少要留一点。
那差役们要去搬座椅来,柳乘风的脸色却有点不太好看了,咳嗽一声,正色道:“杨大人,江炳是重犯。”
杨清顿时显得有些不满意了,这姓柳的方才还说他是客人,客随主便,自己是主审,一切都是自己做主,可是这还没说两句话,柳乘风这个家伙就开始指手画脚了。杨清本想依着柳乘风的提醒去做,可是旋即一想,却为江炳辩解道:“公爷,江炳是庶吉士,在没定罪之前,也是朝廷命官,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给他个座椅也是……”
柳乘风拿起桌案上的茶要喝的样子,似乎又觉得这茶不好或是什么缘故,却只是皱眉道:“与堂兄妹通奸之人也算大夫吗?图谋不轨的人也算是读书人?”
柳乘风一句话,顿时让杨清没声了,他挥挥手,示意人将椅子撤下去。
杨清咳嗽一声,开始问话:“江炳,你可知罪?”
江炳倒是坦然,道:“成王败寇,大人说有罪就有罪便是。”
杨清恼羞成怒地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说本大人冤枉了你?”
江炳道:“不敢。”
杨清毕竟没有多少经验,还要纠缠,柳乘风用手指节磕了磕桌子,道:“杨大人,开门见山就是,说这些无益。”
杨清点点头,道:“我只问你,你与其族妹江氏通奸,此事你认吗?”
“确有其事,我们自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啪……杨清这一下子生气了,狠狠地拍了下惊堂木,喝道:“无耻之尤,你是读书人,竟还能恬不知耻的说这种话,圣人的道理你吃进肚子里去了吗?”
柳乘风见这家伙老是胡搅蛮缠道德问题,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好,只得又出现提醒:“杨大人,继续问案吧,这种丧心病狂的人你和他说什么道理?”
杨清懊恼地点点头,继续去问:“后来你又杀死了江氏,这属实吗?”
“不错。”
“你为何要杀她,你方才还说与她两情相悦,现在却又杀人灭口,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江炳郑重其事地回答道:“为了报恩。”
杨清冷笑:“报恩,原来与自己的兄妹通奸,同时又杀人灭口原来是为了报恩,这倒是奇了。”
江炳道:“宁王于我有知遇之恩,莫说是杀死江氏,便是取了我性命,我报效于他也绝不迟疑。”
江炳回答得很坦然,事到如今,既然事情已经败露,宁王也已经浮出水面,他也没有必要为宁王遮掩,索性在这大堂上一吐为快。
宁王……
杨清呆住了,圣旨里可没说这江炳还有勾结藩王的罪名的,不成想这才开审,就把宁王给钓出来了,杨清顿时明白,为什么朝廷没有让刑部和大理寺牵涉到这个案子了,原来……
他心里不禁哆嗦起来,也开始有了几分谨慎,任何事牵涉到了藩王,而且这藩王似乎还是这一次谋杀大臣的主使者时,事情就会很棘手,而且极有可能会招来大祸,杨清不得不保持一点警惕,一开始,他还嫌柳乘风多事,可是现在却忍不住巴巴的瞥了柳乘风一眼,倒是恨不得柳乘风来做这主审,他做个泥塑的菩萨也就是了。
可是现在,柳乘风则是低头喝茶,对方才的讯问恍若未觉,似乎眼前天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也没什么关联。
杨清心里叫苦,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问下去:“你说是宁王主使你的?”
“不错,是宁王殿下主使,当今天下昏暗,日月无光,陛下听信佞臣之言,废儒重商,致使天下处处都布满铜臭,朝中更有奸贼柳乘风,目无纲纪国法,逞能用凶,宁王殿下眼见如此,宁愿冒险靖难,铲除这些奸贼,正本清源,以匡扶社稷,这是为了大明好,也是为了皇上好,更是为了黎民苍生好。”
杨清听这江炳的大胆之词,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打断他道:“胡说八道,你读的好书。”
江炳冷笑:“难道我说错了吗?现在乡绅们抛弃了田地,宁愿去做下贱的商贾,百姓不去农耕,却想着去做工,奇技淫巧,奢靡享乐之风遍地都是。祖宗的法制荡然无存,圣人的太平之世里可曾有过这样的景象?现在人心思乱,百姓俱都蠢蠢欲动,不再安分守己,这一切,都是因为朝廷里出了逆贼,皇上无知,所以不能有所察觉。太祖皇帝曾颁布诏书,昭告天下,若是朝中出了奸臣,同宗藩王靖难责无旁贷,现在就是时候了。”
杨清气的嘴唇哆嗦,偏偏江炳的话也有他的道理,对杨清这种官员来说,现在这个世道确实和他们理想中的大同世界背道而驰,士农工商坚持了上千年,怎么到了现在,就本末倒置了?
杨清辩不过,又不能赞同江炳的话,于是只能勃然大怒:“住口,你这奸贼,还在巧言令色,本官再问你,刺杀大臣是不是你主使。”
“正是。”江炳嘲讽地看了柳乘风一眼,慢悠悠地道。
杨清不敢再审了,生怕再审出什么来,也去看柳乘风,勉强挤出几分笑容,道:“廉国公,这案子已经很清楚了,像这样无君无父之徒,自是该凌迟处死,以儆效尤,公爷怎么看?”
柳乘风咳嗽一声,道:“不对。”
杨清哭笑,道:“还请公爷指正。”
柳乘风的脸上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道:“还有许多东西没有审,他和宁王到底什么关系,宁王在京师还有没有他这样的同党!”
正是怕什么来什么,杨清一时为难了,不过东厂的理刑百户朱赞此时也眯起了眼睛,阴阳怪气地道:“不错,涉及到了宁王,那就更该审个清楚才是,这么急于结案做什么?不查个水落石出,只怕大家都不会口服。”他顿了顿,却又道:“不过今日审了这么多,大人想必也乏了,不如索性暂时歇一歇,明日再审也不迟。”
杨清总算有了个台阶,忙道:“是了,是了,择日再审,来,暂时先将江炳交代的事给他签字画押。退堂吧。”
他当机立断,生怕柳乘风又从中作梗,连忙休了堂,这审问下来,那人犯江炳倒还怡然自若,倒是他这个主审不禁捏起一大把汗了,心里叫苦不迭。
柳乘风倒也没说什么,其实对这次审问的结果,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看了看供词,随即便抬腿走了。
出了都察院,高强过来问:“大人接下去去哪里?”
柳乘风沉默片刻,道:“去宫里吧,陛下对此案很是关心,要通报一声才好。”
高强点了点头,护着柳乘风到了午门,柳乘风现在水涨船高,午门这边的亲军护卫见了他都乖乖的向他赔笑,柳乘风叫人通报,则在这午门外头等候,明天审问的事,柳乘风不会亲自再去了,到时打发李东栋或者陈鸿宇去就是,到现在,他还在琢磨着江炳的话,那宜一句句话在他听来很可笑,可是柳乘风却是笑不出,对于这些人来说,乡绅们抛弃土地去做了商贾,农人们不好好耕田去给人做工,这似乎都是很骇人的事,就好像世界末日一样,其实像江炳这种心理的人大有人在,你做出了再多的成效,他们也看不见更听不见,他们只愿意闭着眼睛去感怀他们的三皇五帝,去向往他们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大同世界。
这些人说穿了,并不是愚昧,而是商贾地位的提高使得他们的地位得到了损害,尤其是政治上的地位落差尤其大,这么下去,柳乘风必须要谨慎再谨慎了,别看这些人都只是一群读书人,可是读书人发起狠来却也是会吃人的。
第七百零九章:艰难抉择
“陛下……”
坤宁宫里,张皇后显得有点儿不安,朱佑樘清早起来的时候,又是在枕边落了不少头发,看到丈夫日渐消瘦,以至于清早的早朝都不得不取消,此时已过了辰时,朱佑樘才起来,任由太监们为他梳头,张皇后不安的来回走动,显得心神不宁。
朱佑樘看着铜镜中时不时出现的身影,语气平淡道:“又是什么事,坐下来,朕有些头晕。”
张皇后只得欠身坐下,启齿道:“每到这个时候,朵朵就该来坤宁宫寻臣妾说话了,现在人嫁了出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十几年这么过来了,现在不见了人,我这做母后的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也不知她在那边好不好,不会受了欺负吧。”
朱佑樘莞尔一笑,道:“她能受什么欺负,你太杞人忧天了,不必怕的,他是朕的女儿,是公主,没有人能欺负她,女儿长大了,自然该嫁出去,这是命数。”
张皇后只得点头,深望着朱佑樘一眼,道:“陛下说的在理,是臣妾想得太多了。是了,那个江炳犯了这么大的罪,是要好好严惩一下。话又说回来,柳乘风破获此案,在此千钧一发的时候也算是立下了赫赫功劳了,否则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这么大的功劳,陛下不要赏赐吗?”
朱佑樘不禁笑了,道:“你呀,这公主刚嫁过去,就迫不及待为自己的女婿表功了,生怕朕会亏待了他似得。”
张皇后只是笑,她的心思,皇上怎么可能会看不穿,其实张皇后这个人一向是护短的,自家的两个兄弟还不是极力在回护,当年的时候,有人状告两个兄弟不法,张皇后顿时震怒,竟是连面子都不要了,直接把状告的御史收拾了,为了这个,张皇后在史记里只怕要留下不太光彩的一笔。
现在对张皇后来说,她的亲属又多了个柳乘风,从某种意义来说,柳乘风比之张家兄弟的亲情更重一些,自然免不了未雨绸缪,为柳乘风打算打算,天家富有四海,可是臣子就是再蒙受宠幸这身家和权位总有个限度,张皇后心思也明白,无非是能多给一点就多给一点,给了柳乘风,也等于是给了自家的女儿,这个关系张皇后是算得清的。
见朱佑樘笑她,张皇后也不否认,只是吟吟笑道:“陛下,不是说有功要赏有过要罚吗?柳乘风的功劳又不是凭空杜撰,赏一赏又有何不可。”
朱佑樘这一次却不肯听张皇后的话,道:“现在不是时候,不是朕小气,也不是朕不偏爱太康公主……”看着铜镜中日渐消瘦脸色蜡黄的自己,朱佑樘吁了口气道:“这些赏赐,应当留给厚照来,朕的赏赐到头了,现在若是再给他恩惠,将来厚照怎么给他恩惠?天子不能给臣子恩惠,又怎么能让臣子尽心用命。厚照虽然与柳乘风同气连枝,可毕竟将来还是君臣,朕终归要给厚照留点东西。”
这种话张皇后听的一知半解,但是见朱佑樘很是严肃的口吻说出来,也知道非同小可,顿时便不再坚持,道:“陛下说得对。”
朱佑樘又笑道:“再者说了,朕将公主赐予了他,已是给了他最大的赏赐,这已经够了。”
张皇后嫣然一笑,道:“就怕咱们将太康公主做宝贝,他却弃之如敝屣呢。所以非得让他明白不可,万万不能亏待了公主才成。”
朱佑樘摇头,道:“这个不必,柳乘风这个人的性子,朕多少知道一点,他固然是有时糊涂,可是对待自己人一向是好的,此人无情又有情呢。”
无情又有情……
这是朱佑樘对柳乘风的评价,张皇后不禁道:“既是无情,又怎么有情了?”
朱佑樘的头已是被太监们梳理好了,他满意地看了看铜镜,站了起来笑呵呵的道:“有情的人才会冷酷无情嘛,这个道理其实也很简单,就如朕爱太康公主,将他视之为掌上明珠,对她千依百顺,愿意将天下最好的东西给她,这是有情是不是?可是逆贼江炳,竟是欺弄宫室,差点将公主推入火坑,朕因为对公主有舔犊之情,于是自然不免龙颜大怒,对这江炳辣手无情,绝不肯原谅了。”
这话从朱佑樘的口里说出来,张皇后总算明白了,不禁道:“陛下的道理倒是有意思。”
这时候,太监已经开始给朱佑樘更衣了,宽大的冕服套在他的身上,他微颤颤的手指了指太监们送来的玉带,道:“这玉带太重了,去换条轻便的来。”
一边托着衣盘的太监立即躬身去了,朱佑樘叹了口气,道:“最近朕觉得越来越累,疲倦的很,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来太医院开的那些什么护肝养气的药也没甚作用,以后不必再进献了。柳乘风不是说有个食膳调理的方吗?按着他的方子进用吧。太子今日去了内阁没有?”
一个太监答道:“去了。”
自从皇帝不能早朝之后,朱佑樘索性便下了旨意,让太子朱厚照每日去内阁参政,有时一些朝议,若是皇帝去不了,也让太子去听政,朱佑樘点点头,道:“多学学,多看看,对他是有益处的,他好武,可是武功能打天下,却不能坐天下,只有知道国事维艰,才能做个好皇帝。”
穿好了衣服,朱佑樘在这殿中来回踱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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