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共是六个太监,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了,子时已过了一刻,外头黑黝黝的,柳乘风眯着眼二不徐不疾的看了值房外头那森森的黑雾,随即咳嗽一声。
外头的人听到咳嗽,立即明白了什么意思,接着第一个太监走进来。
“你叫什么名字?”柳乘风并没有装腔作势去威吓什么,反而显得有些平易近人。
这太监小腿肚子在微微地颤抖,畏惧地看了柳乘风一眼,道:“奴婢周琛。”
“周琛……”柳乘风记下了这名字,随即低头翻阅了方才牟斌递给自己的单子,喃喃道:“周琛是吗?十二岁净身入宫,一直在御膳监当差,专门负责看管酒窖,你这差事,倒也不错,有些意思。”
周琛要哭出来,道:“本来是不错,能躲个清闲,谁知糟了这种事,奴婢一向恪尽职守,哪敢去做下毒的事儿,大人,奴婢久居宫中,连砒霜是什么都不知道,大人一定要明察,莫要冤枉了奴婢。”
它这一番话,听着很别扭,柳乘风心里却晓得,这个周琛实在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当着自个儿的面,他第一句话就是叫自己明察,一般的人听了这话外音,还以为是这死太监以为自个儿冤枉了人家。这开头一句话,就能让人生出反感。
这也难怪,否则怎么可能十二岁入宫到现在还在守酒窖呢?不懂得人情世故,在宫里这种地方还不是别人随便拿捏的。
这个人……不像是能做什么大事的人。
这是柳乘风的第一个预感。
不过有些事儿还真说不准,柳乘风倒也不急,呵呵一笑,道:“你放心,自然不会冤枉了你,那我来问你,你既是守酒窖的太监,那些酒水,你都触碰了没有?”
周琛连忙道:“没有,没有,奴婢只是管钥匙的,坤宁宫那边来了人,交了条子,我便将库房打开,让他们自个儿进去搬取,只是他们搬出来的时候,却又是另一个人清点。”
柳乘风看了这周琛一眼,微微一笑,随即便不再问案子的事儿了,便开始问起一些家常:“你家里有几口人,为什么净身来做太监?”
这周琛见柳乘风并不是凶神恶煞,倒也松了口气,道:“奴婢父母早死,家里有两个兄弟,因为家贫,便和奴婢的弟弟一起约定好了,二人抓阄,谁抽中了,便进宫来,奴婢时运不好……”
柳乘风不由笑了:“这么说你是先自阉了才进宫来的?”
周琛苦笑,道:“是,当时也是奴婢运气好,奴婢入宫的时候,恰好是新君登基,成化年间的时候,宫里还大肆招募太监,奴婢自个儿割了,到了京师才发现,当今陛下已经明文下旨,减少宫里的用度,裁撤内宦,当时奴婢真是五雷轰顶,后来托了不知多少关系,才好不容易进来。”
柳乘风不由唏嘘,话说成化皇帝真不是东西,可是当今皇帝也不是很厚道。成化年间的时候,因为要炼丹,所以宫中对太监的需求极大,这也让不少贫家子弟争相自阉,原本阉了也就阉了,人嘛,想得到某些东西总会要失去某些东西,那玩意又不能吃又不能穿,割掉之后换个安稳的饭倒也没什么。可是谁知,朱佑镗即位,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大家,不要太监了。
于是那些先前自阉了的,顿时是一片哀鸿,想死的心儿都有,有些关系的四处托门路,没关系的这辈子就算完了。
周琛还算是运气好的,总算是挤了进来。否则现在只怕他还不知在皇城根哪个地方乞讨呢。
不过对这种人,柳乘风也同情不起来,这种事儿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儿,人家也没逼着你割不是。
“那我来问你,这砒霜下毒,你觉得谁最可疑?”
柳乘风问完这句话的时候,目光炯炯的看着周琛。
周琛却是被问住了,可是柳乘风的话,他不敢不答,楞楞的想了片刻,才犹犹豫豫的道:“奴婢不敢说。”
柳乘风眼睛眯了起来,不由抖擞精神,追问道:“你自己也说,让我不要冤枉了你,可是你现在吱吱呜呜,不老实说话,到时候冤枉到你头上,你到时候可莫要哭哭啼啼。”
这一句话显然很有效果,周琛连忙道:“奴……奴婢万死,奴婢什么都说。奴婢觉得,那内官监的少监吴公公颇为可疑。”
“你继续说下去。”柳乘风挑了挑眉。
周琛吞了口吐沫,慢悠悠地道:“吴公公是内官监少监,他负责修缮宫室事宜的,放在外朝,就是工部侍郎,原本这搬运酒水的事儿,和他没有丝毫的关系,可是昨个儿娘娘寿宴的时候,是他亲自带着人来提的酒水,奴婢才觉得有些可疑,不过他手里有条子,再加上他又是少监,奴婢不敢忤逆他,所以……”
柳乘风手抚着书案,顿时明白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了酒窖,这个人想不让人怀疑都难:“他可进入酒窖,触碰过酒水吗?”
周琛道:“进去了,只是到底触碰没触碰过酒水,奴婢却是不知。”
第五百四十七章:少监有鬼
一个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了酒窖,这个人还是内官监的少监。
宫里的太监分别隶属在十二监的管理之下,这内官监少监在宫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亲自去酒窖中取酒,这就有点不太寻常了。
柳乘风打发走了那周琛,柳乘风便开始翻阅起内官监这位少监的信息。
吴宏,弘治三年入宫,先为神宫监清扫太监,弘治五年,入内书堂,随即转入神宫监,到了弘治十一年的时候,就直接坐上了这少监的宝座。
柳乘风细细地看着这吴宏的资料,心里倒是对这吴宏颇为佩服,神宫监是专门负责打扫皇宫卫生的,说穿了就是一群环卫工人,这是十二监里最没前途的工作,据说进了这儿的多是一些没有前途亦或者是受罚得太监,反正一辈子的前途就只能与那扫帚、抹布为伴了。
可谓这位吴宏,只在神宫监做了两年,随即就进了内书房,这内书房可是很厉害的东西,放在外朝,那就相当于翰林院,一旦某人前途看好,首先就是先进内书房里去读书,待读过了书之后,有了学问,再分配出来。
也就是说,在弘治五年的时候,吴宏遇到了一个贵人,这个贵人提携了他,而这贵人,必定是宫中少有的几个大人物,理由很简单,当时的吴宏,年纪已经到了二十一岁,一个二十一岁的太监,按道理来说是不能去内书房读书的,因为内书房也有它的规矩,那便是择年方双十而下的小太监,也就是说,正常情况之下,一个年龄超过了二十岁的太监,是不允许进书房读书。
可是吴宏偏偏进去了,这就意味着,吴宏遇到的这个贵人,必定是在宫里手眼通天的大人物。
柳乘风不由琢磨了起来。
连内书房的规矩都能更改的太监,宫里头最多两三个,一个是御马监,一个是司礼监,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几次易主,按道理,若是吴宏在御马监有人,自己的靠山已经倒了几次,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不但在这时期能安心读书,而且还能一跃成为神宫监少监,这显然是不可能。要完成他从一个扫地太监到少监的转变,没有一个长久且根深蒂固的大树那是不成的。
这个人至少在宫里不但权势滔天,而且从弘治五年到现在这七八年之间,都一直稳坐钓鱼台,在宫里一直是说一不二的角色。
柳乘风眯起了眼睛。
这个人是萧敬。当今皇上对太监一向疏远,而且对宫里的管理很是严格,可是有一个人却是例外,正是萧敬无疑。
而萧敬从弘治五年起提拔这个人,想必对这个吴宏很是信任,也很是喜欢,由此可以得出,这个吴宏,应当是萧敬心腹中的心腹。
这个理由,还有一个辅证。
在这内宫之中,御马监掌握军马,司礼监几乎为各监之首。可是要说起最有油水的地方,就莫过于内官监了,这内官监是宫内一等一的油水衙门,专门负责修葺宫室,修建宫殿,还有掌握宫中的各项用度,至少柳乘风所知道的一些情况,有不少太监,在前途无望的情况之下,其实都想往内官监里钻营,因为这儿未必能让你飞黄腾达,可是让你富得流油却是够了的。
太监们也爱钱,简直是爱疯了,因此不知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这内官监里挤,以吴宏的资历,年纪甚至三旬上下,就能坐到内官监少监的地位,若不是因为是萧敬的心腹,又怎么可能?
外朝升官,讲的是资历,资历不够,便是你再受人青睐那也只能望洋兴叹,可是在内廷升官,却得看你的人缘,你关系不够铁,也只能靠边儿站。
萧敬舍得把这内官监少监的位置给吴宏,足见萧敬对吴宏的信任。
柳乘风的眼睛眯起来,越发觉得有些可疑了。萧敬的心腹太监,突然出现在了酒窖,亲自带着人进去搬酒坛子,这事儿想一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去,把吴宏吴公公请进来。”
柳乘风用了个请字,可是语气之中,却是没有半分客气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这位吴公公便被请了进来,吴宏保养的很好,乍一看,也是眉清目秀,那一双眼眸儿,更是能勾魂似得,若是换了女装,足以让人觉得他是个女子,吴宏进来的时候,倒是不像那周琛一样瑟瑟发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进来之后,大大方方的行了个礼,脸上堆笑,不过他的笑容倒不像是作假,竟让人生出亲切的感觉。
“公爷,奴婢来了。”
一句很平常的话,在他口里说出来,却发着别样的意味,就好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寒暄一般。
柳乘风眯着眼看了这吴宏一眼,心里倒是对这太监觉得有些好奇,这个人,倒是个人物。他虚抬抬手:“吴公公请坐。”
吴宏倒也不扭捏,呵呵笑着坐下,随即道:“深更半夜,公爷想必辛苦,宫里这些奴才也真是的,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儿,却是一点儿眼色也不知道,要不要打个招呼,让御膳房那边送点吃食来?”
他话语之间,带着几分关切。柳乘风却是微微一笑:“这个就不必劳烦了,我请吴公公来做什么,吴公公想必心里也清楚,大家就敞开天窗说亮话吧,吴公公在内官监里,莫非很闲吗?”
吴宏莞尔一笑,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语气平淡地道:“内官监那边,事儿说多的时候也多,说少的时候也少,话又说回来,其实这内官监是大不如前了,公爷想想看,如今皇上圣明,力行节俭,这宫里的用度自是要一减再减,说实在的,内官监比起从前,那是清闲了不少。”
柳乘风顺着他的话继续问:“所以吴少监闲来无事,就索性去酒窖里提酒是不是?”
吴宏想必也知道柳乘风话外之音,不过他的脸色却没有变,仍是笑吟吟地道:“这也怪不得杂家,一来呢,是杂家还算清闲,这其二呢,昨个儿娘娘寿辰,整个宫里忙的一团糟,杂家这也是为了给萧公公分忧不是?萧公公主持这酒宴,事无巨细都要过问,杂家体恤他老人家,自是要到他老人家跟前去帮衬一下,恰好那时候御膳房腾不出人手,其他各监也都忙的脚不沾地,萧公公便下了个条子,让杂家去将酒水搬运出来。”
他这么说,虽是说笑的口吻,却也是在为自己辩护。
柳乘风却觉得这吴宏绝不是提酒这么简单,只是这时候没有证据,也不能胡乱攀咬,微微一笑,道:“这么说来,吴公公和萧公公关系走的很近?”
说到了萧敬,吴宏立即肃然起来,正色道:“萧公公是什么人,杂家岂敢高攀他,能在他身前身后效犬马之劳就已是心满意足了。”
虽是这样说,却是承认了他和萧敬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
柳乘风继续道:“那么萧公公为何偏偏让你去提酒,莫非是在酒窖里,吩咐你做什么大事?”
这是一句刺探,很明显,吴宏听出来了,他的笑脸儿一闪即逝,随即冷笑一声,正色道:“柳佥事,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的意思是说,那酒中是杂家下的毒?”
柳乘风不吭声,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却是默认了。
吴宏怒气更盛,森然笑道:“杂家是什么人,堂堂内官监少监,这么做对杂家有什么好处,柳佥事,杂家敬你,那是平素听过你不少缉拿乱党的事儿,现在你要血口喷人,杂家也不是好惹的,岂容你随意攀咬。”
柳乘风沉默着看着他,注意着他的表情,他突然想到,牟斌曾有过警告,说是那萧敬听说宫中要追查下去时,手不禁在颤抖,现在联想到这个吴宏,不由觉得萧敬和吴宏之间,肯定有不少秘密。
他随即哂然一笑,道:“吴公公不必生气,既然不是,那就不是嘛,又何必生这么大的火气,柳某人也是奉旨行事,按理说,但凡接触了酒水之人,都是要盘问的,这是规矩。”
这么一说,吴宏总算消了点儿气,道:“酒水,杂家是没接触过,虽说进入了酒窖,可是那一坛坛的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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