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有人,照样提回来。
可是陈默错就错在当众撒谎,而且还被人推翻,这就是道德的问题了。大明的官场,虽然大家的道德未必很好,可是德行二字同样又是重若千斤,德行有亏,谁还敢和你有什么牵连?须知有一句话叫同流合污,和这么一个身败名裂的人厮混在一起,只会让自己同样成为众矢之的。
一向左右逢源的陈默一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立,虽然仍在户部坐堂,可是司里的官员、书吏这时候竟都有了默契一样,连见了他都绕着弯走,就差当着他的面捏鼻子了。
陈默坐在案牍后,案牍上摆着一份福建省的钱粮账簿,可是他现在完全是心不在焉。
内阁会怎么处置?户部尚书大人会是什么态度,司里的同僚会不会落井下石?这一些问题走马灯似的困扰着陈默。
正在这时,一个书吏飞快地拿了一份条子过来,道:“大人,内阁有条子。”
条子在内阁六部中算是一种非官方的文件,有时候一些公务要绕过程序也会用到,只是今日这条子,陈默预感到一定和自己有关,连忙接过了,撕开一看,紧接着脸色苍白得瘫在椅上,整个人仿佛抽空了一样。
几十年寒窗苦读,几十年的宦海,这一步步走来何其艰难?原以为已经功成名就,已经高枕无忧,陈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堂堂户部钱粮主事,居然栽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锦衣卫百户手里。
请辞……告病……
这是阁老们的意思,若是自己不乖乖听话,那么阁老们就会立即有所动作,直接动用吏部,采取革职的手段。
陈默幽幽叹了口气,提起了笔……
天空淅沥沥地下着细雨,烟花胡同百户所的校尉已是倾巢而出,一个个出现在各家妓馆门前,烟花胡同这边,除了妓馆,还有为数不少的赌坊、酒肆,整个京师里最是繁华的地段之一,百户所已经发了通告,只要在这百户所里做生意的,每月都要拿出份子钱,从此之后,这里由锦衣卫保护。
份子钱几乎是整个京师的规矩,要嘛是锦衣卫收,要嘛是东厂拿,所以这公告倒也不过分,当校尉们到了一家家妓馆、赌坊、酒肆的时候,那些平时连正眼都不瞧锦衣卫一眼的店家这时候一改从前的态度,客客气气地将人请进去,先请他们吃了茶,再叫帐房去拿钱。
事情已经有了逆转,莳花馆的后台够不够硬?还不是说砸就砸?连带着幕后之人也已经请辞了,京师里头一向凭的是实力说话,有多大的本事吃多大的饭,现在谁都知道,烟花胡同已是锦衣卫说了算了。
一箱箱银子都送到了王司吏这边,王司吏专门负责清点造册,柳乘风和老霍、陈泓宇则是喜滋滋地看着,都是兴高采烈。
“大人,咱们这一趟要发财了,真真想不到,我老霍也有今日,能见到这么多的银子。”老霍毫不掩饰自己的激动,他人虽然胆小,却是知道卫所占住了烟花胡同的好处,东厂那边每个月至少能从烟花胡同捞取五万两白银的好处,五万两可不是小数目,足够这百户所里所有人吃香喝辣绰绰有余了。
陈泓宇脸上的伤已经消了肿,一脸谄媚地对柳乘风道:“现在卫所的兄弟都说百户大人英明神武,弟兄们跟着大人,这辈子吃穿不愁了。”
柳乘风正色道:“不要拍马屁,这些钱是弟兄们跟着我一起挣来的。”虽是这样说,柳乘风心里却是腹诽:“没有我,你们一辈子也挣不来这个钱,英明神武四个字形容在我身上还当真贴切,不过我要矜持,不能骄傲,太得意了不好。”
柳乘风其实心里也很激动,每个月五万两银子,一年就是六十万,而现在大明的岁入居然只有数百万两,不过朝廷的岁入除了银两,最多的还是粮食,再加上没有计入盐铁税之类,真正的岁入,应当在千万两之上,可是这六十万两,已经足够让所有人怦然心动了,难怪东厂那边占住了几个繁华之地就可以衣食无忧,原来这里头的油水竟是丰厚到这个地步。
大明是没有工商税的,而真正涉及到了工商,才知道这里头有多大的利益。烟花胡同是整个京师最繁华的所在,出入的都是豪门贵族以及一掷千金的富贾,柳乘风也是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国穷民富,一个商贾出入一下这里,就敢几十上百两银子的消费,而朝廷连兵饷都筹措不及,拖欠更是常有的事。
也难怪朱元璋要拿沈万三开刀,柳乘风心里琢磨着:“自己要是皇帝,也非抄了沈万三的家不可。”
现在有了钱,许多不敢做的事就敢做了,至少这百户所里头上下人等算是安稳了下来,柳乘风这百户算是坐稳了,有了钱就有了威信。
王司吏啵啵地打着算盘珠子,终于抬起头来,道:“算出来了,总计是四万七千三百二十三两。再加上从莳花馆抄来的财物,现在咱们卫所里的存银至少超过六万余两纹银。”王司吏说话时有些颤抖,便是在千户所的时候,银两的出入也不过千两左右,这还是下头的人努力盘剥勒索百姓的结果,而现在根本不必去找百姓,商户们按月就能把钱送来,旱涝保收。
柳乘风拿过了账簿看了看,点头道:“去,把所有的校尉全部召集起来,不是都说没饭吃了吗?今日就撑死他们。”
柳乘风的意思是要发钱了,陈泓宇一听,欢呼一声去了。
一听到要发银子,校尉们的积极性自然高涨,半个时辰的功夫就从四面八方赶回来,都围在百户所的院落外头翘首以盼,喜滋滋地议论。
柳乘风把人全部招入堂中来,六十多人济济一堂,随即开始训话,接着便是将所收的银子公示出来,随即道:“每月大致四万七千两的银子,除了一万两要按时送去指挥使那边,本百户每月拿银五百两,总旗官按月拿三百两,小旗每月一百,其余校尉每人五十两,除此之外,对一些差事不好的兄弟也要补偿,有的人被分去了国子监坐堂,这是辛苦的差事,另外再加十两银子的差补,从此往后,只要是卫所的兄弟,但凡有个生老病死,都有银两抚恤,至于其他的银子,暂时都封存起来。”
寻常的校尉都有五十两,此外还有抚恤,这已是十分优厚了,若是在别的卫所,便是总旗也只有这么一个数,众校尉纷纷道:“谢大人恩典。”
柳乘风的脸又板起来,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往后卫所按月发钱,巡街的校尉不能再勒索百姓,发现一个就查处一个。还有就是咱们既然拿了商家的钱,也不能不做事,这烟花胡同的商户若是有人闹事,都得咱们百户所去处理,谁都不能怠慢,别让人以为咱们只知道收钱不知道办事。”
陈泓宇在旁笑嘻嘻地道:“这个好说,谁敢在烟花胡同闹事,弟兄们都不答应。”
烟花胡同是卫所里下蛋的金鸡,谁来闹事就等于砸大家饭碗,这个道理是谁都知道的,众校尉纷纷道:“绝不答应,拼了性命也要维持住烟花胡同。”
柳乘风莞尔一笑道:“这几日更要打起精神,东厂那边肯定会有动作,咱们到他碗里抢了食,他们也可以抢回来,所以都不要懈怠,王司吏,这几日安排巡查的时候,多派些人到烟花胡同。”
王司吏道:“小人知道了。”
第四十七章: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东华门左近便是东缉事厂的衙门,东厂的格局比锦衣卫所自要差了几分,可是却比锦衣卫要森严得多,东华门连接着紫禁城,几乎随时都有宫中的公公在这儿出入。
就在这东缉事厂的大堂,一只上好的青花瓷瓶砰的一声摔落在地。
碎落的瓷片溅射出去,几个头重重磕在地砖上的人脑门恰好被这飞射瓷片扎中。殷红的血,宛若蚯蚓一般蜿蜒下来。
几十个人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纵然是满脑门都是血的,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坐在这大堂边的,是一个穿着钦赐飞鱼服的武官,武官慢吞吞地喝着茶,对眼前的场景视而不见。
“邓通,你来说!”
说话的,正是上次给柳乘风传旨意的刘公公,刘公公脸色狰狞,怒气冲冲,宛若发怒的雄狮,方才那瓷瓶儿就是他砸在地上的,这瓷瓶本是他的心爱之物,换做是其他时候,别人碰都不敢碰一下。他撒了气,才坐回椅上,一双阴恻恻的眼眸落在跪在地砖上的邓通身上。
“商户们说了,份子钱锦衣卫那边已经拿了去,咱们东厂若是想要,大可以向锦衣卫那边索要。小人带着人连续走了几家妓馆,都吃了闭门羹,他们说……他们说……份子钱只有一份,给了东厂就没有锦衣卫的,给了锦衣卫就……”
“啪……”刘公公拍案而起,冷笑道:“好,好一个锦衣卫,什么时候一群校尉敢骑在咱们东厂的头上撒野了?放肆,放肆!”
“刘公公别生气……”坐在一边喝着茶的武官微微一笑,将茶盏放下,慢吞吞地道:“有什么事从长计议嘛。”
这武官乃是东厂掌刑千户吴用,掌刑千户是东厂之中除了诸位公公之外的实权人物,因为公公们往往在宫里还有差事,两面不能兼顾,所以这东厂平时的运转都由吴用来处置。吴用生得相貌堂堂,又是东厂厂公的外侄,所以就算是刘公公见了他,也得陪个笑脸不可。
刘公公听吴用发了话,阴沉着脸道:“那吴千户说说看,又该如何从长计议?”
吴用阖着目,论定力,他确实比刘公公高得太多,微微一笑道:“现在要分清楚的是这件事到底是一个小小的百户吃了猪油蒙了心,为了烟花胡同这么大的好处铤而走险。还是这百户只是个提线木偶,这件事是锦衣卫蓄谋已久,借着这个百户对烟花胡同动手?若只是一个柳乘风自作主张,这就好办,要掐死他还不容易?可若这是柳乘风背后有人指使呢?”
刘公公抽了口凉气,沉思了一下,随即道:“你的意思是牟斌……”
吴用莞尔一笑,比起这些小肚鸡肠只会打着宫里招牌在外头狐假虎威的太监来说,他的心思显然要缜密得多,吴用慢吞吞地道:“牟斌这个人看上去老实,可是这老实是对皇上对内阁的,我就不信了,烟花胡同里有这么大的好处,他牟斌会不心动?”
刘公公的脸抽搐了一下,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像,厂公说过,牟斌这人不简单,看上去老实,其实心机最深,厂公这辈子只佩服三个半人,姓牟的至少算半个。”
吴用随即一笑,道:“这也未必的事,到底是不是牟斌指使,这件事反正也不能轻易善罢甘休,东厂这边每年三成的进项都是从烟花胡同里来的,没了烟花胡同的份子钱,厂公和咱们都得喝西北风。有一句话不是说得好吗?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他们锦衣卫敢黑吃黑,咱们若是不打回去,从此之后,东厂怎么立足?厂公的面子又怎么搁得下?刘公公,厂公在宫里可有什么交代没有?”
刘公公道:“厂公说这京师要下雨了。”
吴用微微一笑,心下了然了,便道:“厂公要下雨,咱们便要做雷公电母,先搅出雷鸣闪电来,只是要闹多大,闹到什么程度,刘公公有什么打算?”
刘公公咬咬牙,阴狠地道:“他们能砸一个莳花馆,咱们就把烟花胡同拆了,让大家看看,这京师里是锦衣卫说了算还是咱们东厂说了算!吴千户,这件事你去办,聚集人手,他们不是要闹吗?那就索性闹个痛快,传令下去,烟花胡同里只要有穿飞鱼服的,都给杂家狠狠地打,若是碰到了柳乘风,打死了更好。”
吴用摇头道:“柳乘风这个人暂时不能动。”
刘公公冷笑道:“这是为何?”
吴用苦笑道:“此人刚刚被皇上褒奖过,说他忠于王事,办事得体,若是转眼被咱们打死,他的恩师王鳌还有国子监肯定要奔走相告的,到时候传到了陛下那里,你我如何交代?再者说,陛下钦赐了他飞鱼服,御赐之物在身,咱们若是伤了他,难免受人口舌。”
刘公公愤恨地道:“那就让他多活几天。”他的目光落在脚下跪成一片的档头身上,尖着嗓子嘶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要下雨了!”
“遵命!”
※※※
柳乘风到了傍晚回府,原以为温正会把他叫去说话,毕竟闹出这么大的事,多少要过问一下。不过回了自己的宅院才知道,原来温正现在还没有回来,已经叫人传了话,今夜是不会回来了。
温晨曦是个恬静的性子,在屋里做着女红,柳乘风和她说了几句话,趁着天色还好,便搬了椅子去院子里看书,温晨若笑嘻嘻地过来,凑到柳乘风身边,低声道:“姐夫,你今日真是英勇极了,整个京师都在传你的事呢,砸了莳花馆,又吓走了东厂的番子,只是可惜没有叫上我去,否则巾帼营出马,那就更热闹了。”
柳乘风将书放下,好奇地问:“什么是巾帼营?”
温晨若嘻嘻一笑,眨眨眼道:“这个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