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帘子掀开,一个人钻出来,这人只怕朝野上下的人都认识,正是内阁大学士刘健,一年转眼要过去,刘健又显得苍老了几分,却仍是一副老成谋国的样子,他微微一笑,点点头,道:“途中有事耽搁了,陛下在正心殿是吗?”
“方才有个公公来,催问大人来了没有,想必现在还是在正心殿。”
刘健颌首点头,没有再说什么,阔步进了午门,到了正心殿,通报之后,立即已经传出急不可耐的声音了:“进来说话。”
刘健进殿,便看到朱佑樘半椅在小塌上,刚刚放下一本奏疏,道:“刘爱卿,宣府那边有消息了。一干犯官,已经取了供词,除了一批在宣府就地处斩之外,其余的全部押赴京师交由刑部定刑,柳爱卿这一趟做的漂亮,兵不接刃便彻底解决了边镇之患。”
刘健勉强笑了笑,道:“是吗?”
“怎么?刘爱卿似乎话里有话?”朱佑樘瞥了刘健一眼,随即又拿起一本奏疏支着手在看。
刘健道:“陛下,老臣不敢说什么。”
刘健和谢迁不一样,谢迁有什么说什么,而这位大学士总是喜欢拐着弯的说话,他说不敢说什么,那就肯定是要说什么,而且要说的话分量还不低。朱佑樘与他相处的久,当然知道他的性子,不由笑道:“刘爱卿还有什么事瞒着朕,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吧,朕不怪罪。”
刘健正色道:“陛下有没有像过,宣府有大军十余万,从前是由巡抚掌着的,巡抚边上还有锦衣卫盯着,就算锦衣卫失职,至少还有镇守太监,可是现在,巡抚和镇守太监纷纷获罪,锦衣卫却是廉州侯的自己人,只怕……”
朱佑樘显得有些不悦了,淡淡地道:“刘爱卿言重了。”
刘健却是叹了口气,道:“老臣也觉得严重,可是有些事不得不防,老臣今日上朝的时候,就听说过一些谣言……”
朱佑樘淡淡地道:“这些朕也知道一些,京师的大街小巷,确实有一些人胡言乱语,朕已经命人彻查了,刘爱卿说的事不是那什么宣府莫非是陈桥是不是?”
这一句童谣,确实是恶毒无比,柳侯说的自然是柳乘风,柳乘风手掌十万精兵,无人掣肘,而且这宣府距离京师不过一日一夜的功夫,至于后一句宣府莫非是陈桥。
这陈桥是什么地方?天下谁人不知,后周时期,赵匡胤率精兵驻陈桥,夜里三军将士黄袍加身,随即,这赵匡胤带兵杀回京师,自立为帝。正是因为这陈桥的典故,童谣中却是将宣府比做了陈桥,隐喻柳乘风会学那赵匡胤一样黄袍加身。
据说这童谣在京师里传的很广,朱佑樘也略有耳闻,不过他一开始并没有当一回事,毕竟这只是市井流言,朱佑樘也不是糊涂皇帝。
可是这时候,刘健却是无比慎重起来,道:“陛下,谣言中说的就是这个,这虽是谣言,可是有些时候,朝廷也不能完全没有防备,陛下以为老臣多事,老臣也是为了朝廷着想。”
朱佑樘叹了口气:“你们哪,左丘明这样的人去做了巡抚,你们倒是放心,可是你们自己想想看,这左丘明做的是和谋逆有什么区别。现在倒好,反倒是柳爱卿这样的忠臣,反倒让你们猜忌了,朕知道你们的心思,柳乘风不是科举出身嘛,是锦衣卫是不是?文武虽是殊途,可是毕竟都是为了朝廷效力,别人这样想,刘爱卿也这样想嘛?罢罢罢,不提这件事,朕今日召你来是要听听你的意思,说的也是柳乘风的事,想必事情你也知道,宁王前日派了人到宗令府来,说是想将德兴郡主嫁给廉州侯,这事儿宗令府已经请示过朕了,朕以为这柳乘风毕竟已有妻子,德兴郡主又是宗室,岂能草率嫁给一个有妻子的男人,刘爱卿以为呢?”
朱佑樘口里是这么说,找的也是柳乘风有妻在室的借口,可是刘健心里却知道,这件事,朱佑樘肯定不会同意,就算柳乘风没有原配妻子,也断不会答应,理由很简单,柳乘风是要大用的,这事儿别人不知道,刘健却知道,而宁王是什么人,刘健更是清楚,一旦宁王与柳乘风拉扯上了什么关系,皇上还敢放心任用柳乘风吗?
偏偏这个宁王也是奇怪,若说他和柳乘风真有什么深仇大恨,却偏偏要搭上自己的一个女儿,可要说柳乘风真让这宁王有什么欣赏的地方,这么大张旗鼓的要联姻,这皇上也是绝不可能同意的,既然宫里不会准许,他有何必要费这个功夫?
刘健不由苦笑,道:“陛下,宗室的事,老臣只怕也不敢多言。”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与其让柳乘风呆在宣府,倒不如索性让柳乘风与德兴郡主成亲算了,一旦成亲,柳乘风势必会被召回京师,自此之后,再不受朝廷任用,就是皇上,也会自然而然的与他隔上一层。
不过这个主意,刘健很快就打消了个干净,柳乘风对朝廷意味着什么,刘健心里清楚,每年数以千万计的白银,都是柳乘风为宫里挣来的,刘健是大明的大掌柜,当然清楚这些钱对大明意味着什么,一旦柳乘风彻底失去了宫中的信任,那么眼下这蒸蒸日上的大好局面就彻底完蛋了。没了柳乘风的聚宝楼,天知道能不能维持。
朱佑樘不禁叹了口气:“现在这事儿已经和宗室无关了,这件事,拒绝还是要拒绝的,不过言辞不能过于决绝,免得让人寒心,宁王毕竟是藩王吗?只是若是朝廷的意思若是太留有余地,又难免让宁王以为还有争取的机会,这件事,朕现在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刘健不禁苦笑,皇上没有主意,他又有什么主意?一个要求亲,一个要拒绝,和他这大学士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再者说,他每日想的都是国家大事,这种事儿,他更没有处置的经验了。
第四百零二章:君臣心不同
“怎么?刘爱卿真没有话说?”朱佑樘无可奈何地看着刘健。
这件事难就难在掌握一个度,说穿了,既要给宁王遮羞,不让别人以为朝廷一点儿体面也不给宁王。可是宫里的立场绝不会变,这桩事儿非要拒绝不可。
眼下宗令府里的事儿还没有公布出来,真正知道这些事的只怕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不过这种事根本就是捂不住,迟早是要暴露出来,所以朱佑樘才觉得棘手,留给朱佑樘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再不处置,一旦摆到了台面上,事情就没有这么容易收场。
可是刘健有刘健的心思,这种事儿涉及到了藩王,内阁这边自然还是要避避嫌疑,省得被人说三道四,再者说,人家是要嫁女,他堂堂内阁大学士有什么好搀和的?
刘健想了想,道:“陛下,老臣也是无计可施,若陛下垂询政务,老臣不能做到知无不言,这是老臣的失职,只是这事儿……”
下一句他多半是想说,这种事,他一个内阁大学士搀和进去,实在有失体面。
朱佑樘只好苦笑着摇头道:“那么只能从长再议了。”
刘健趁机道:“老臣以为,陛下还是要考虑一下召回柳乘风的事儿,这事儿刻不容缓,不能有丝毫的差错,否则天下……”
朱佑樘皱起眉,刘健这个人或许比不得谢迁执拗,可是却也不见得圆滑多少,明知朱佑樘不想提及此时,却是屡次三番提醒。
沉默了片刻,朱佑樘淡淡地道:“宣府未宁,现在就把人召回来,不知道的还当是朕卸磨杀驴,更何况,柳爱卿的忠心,朕是知道的,刘爱卿不必多言。”
若是换做是太祖或者是文皇帝,话说到这个份上,是人都得闭嘴了,可是刘健此时却没有退让,只是淡淡地道:“难道宋太祖不是忠臣吗?”
他这句话问出来,朱佑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难看。
宋太祖是不是忠臣,若说他是忠臣,又为什么会黄袍加身?可要说他是逆臣,又与大明朝修订的宋史有些出入。
太祖皇帝起兵反元,因此一直以延续宋室正统自居,这就是说,大明朝是大宋朝的延续,这个延续不只是衣冠和血缘上,更是对宋朝的态度问题,比如大明开国之后,就曾一再肯定宋太祖的功绩,对宋太祖陈桥兵变之事决口不提,就算是提起,也都是以下头的将士催逼为由,尽量显出赵匡胤的无奈。
所以大明朝的朝廷一向将赵匡胤在后周的一段历史定性为忠臣的形象,朱佑樘虽是皇帝,却也不可能否认这一点。刘健这句话的厉害之处,就在于这个问题朱佑樘很难回答,你不能说赵匡胤是逆臣,可是赵匡胤既然是忠臣,那么为何会有陈桥兵变?你皇帝说柳乘风是忠臣,那么谁能保证他不是赵匡胤?
朱佑樘一时语塞,不过从本心上,他是不愿意这么急匆匆地将柳乘风召回来的,毕竟皇上亲自下旨召人,难免面子上抹不开,柳乘风有大功于国,这倒好了,刚刚立下了功,宫里就怕他谋反,把他召回来。那他朱佑樘和南宋皇帝赵构又有什么分别?
其次就是,宣府的事儿,他还真有些担忧,闹出这么大的动作,肯定要有信得过的人镇着,柳乘风也是很好的人选。
面对刘健的话,朱佑樘选择了沉默,用沉默来反对刘健的催问,良久,他才道:“朕乏了,刘爱卿先退下吧,朕会再思量思量。”
说是思量,可是刘健却摸透了朱佑樘的性子,心里不由叹了口气,知道朱佑樘这是打定主意了,只好起身离座,道:“老臣告退。”
从正心殿出来,刘健披上大髦,步行到了内阁,内阁值房里因为光线较暗,所以点了许多蜡烛,灯火通明,李东阳和谢迁二人都埋首在各自的案牍后,见刘健进来,都是古怪地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坐下,叫了书吏去斟茶,李东阳终于开口道:“刘公,陛下召见说的是什么?”
刘健在内阁里是绝不会隐瞒什么的,而且宁王的事要捂也捂不住,倒不如索性说出来,反正坐在这里的都是自家人,没什么忌讳。
刘健淡淡地道:“宁王要嫁女了……”
刘健把事儿交代下来,李东阳立即陷入思索,谢迁不禁道:“这宁王未必是真心嫁女,或许是在玩什么花样。”
刘健颌首点头,向李东阳道:“宾之怎么看?”
李东阳道:“宁王所图甚大,不过他向来是谨慎的性子,轻易是绝不肯动作的,可是一旦有什么动作,里头就暗藏着步步杀机,不得不防。只是现在,老夫是实在猜测不出这宁王到底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刘健叹了口气,道:“宁王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哪,老夫和他打过几次交道,越是与他接触,就越是觉得此人深不可测。这件事,老夫在皇上面前三缄其口,这其一,毕竟事儿涉及了宗室,这种婚娶之事,老夫也不好插什么话。其二嘛,就是不知这宁王到底有什么图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宾之说得不错,走一步看一步吧。”
谢迁忍不住道:“京师里的谣言不知刘公听说了没有?”
刘健听到谣言二字,心里叹了口气,故意当做自己没有听清谢迁的话,捡起案牍上一份奏疏来,淡淡道:“今年江西那边冰雪成灾,据说压塌了不少民宅,这事儿得抓紧些办,知会江西巡抚,立即着手救灾把。好在今年朝廷府库丰盈,倒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
十一月初十的南昌府。
这儿地处江南,往年这个时候应当是风和日丽,虽然天气也渐渐冷了,可是一般不过十二月是不会下雪的,更别说一连下个三日,大雪纷飞,江南这边的建筑大多都没有考虑风雪的影响,所以屋顶的瓦片大多没有北方厚实,南方的民宅,都以土屋居多,都是那种用土夯实了,再一层层垒起来,除了一些大户或是中等人家,都不是砖木房,因此这一场大雪下来,南昌城里遭受的灾难倒是不大,可是城外却是一塌糊涂,大量的土房子承受不住这冰凌和积雪,塌陷的极多,而失去了住处的贫民因为居无定所,再加上天寒地冻,自然都是往南昌城里涌入,想借着城墙避避风雪,如此一来,在城里,到处都可以看到衣衫褴褛的流民,流民一多,城中已是不堪重负,再加上官府的施救不及时,每日起来,这街上都可以看到许多僵硬的尸体。
所谓的盛世,其实也只是相对乱世而言而已,照样有人挨饿受冻,有人衣不蔽体,这种凄惨令南昌城里那些一座座高耸的大宅门子,那一栋栋的亭台楼榭都不禁灰沉沉的,也好在宁王得知了这个情况,立即开放了王府的各处别院,让灾民入住,甚至王府里也腾出一些地方来,让人接一些流民进王府来避避风雪,有了宁王做表率,其他的官人、商贾们无论是出自真心实意,还是装模作样,也都纷纷效仿,使这灾情得到了一些缓解。
此时的宁王府,一如从前的庄严肃穆,因为新接来了不少流民,所以宁王的家眷们都躲在内宅里闭门不出,外头的事都丢给了王府总管来照料,而宁王除了出来见了流民们一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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