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樘见他们这个样子,也没兴致和他们再说什么,挥挥手,道:“罢了,朕先进去了。”
说罢,朱佑樘走入坤宁宫,那张家兄弟对视一眼,都是捏了一把汗,忙不迭地出宫不提。
张皇后听到外头的动静,朱佑樘一跨入门槛,张皇后便迎面来行礼,福了福身,道:“陛下万安。”
朱佑樘扶起她,语气温和地道:“你近日不是染了风寒吗?不要多礼。朵朵人呢?今个儿为何不在这里?”
张皇后嫣然一笑,任由朱佑樘扶着到榻上坐下,道:“让周公公拿了去督促学琴了。皇上,今个儿臣妾有些话要说。”
张皇后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倒是让朱佑樘笑了起来,搬了个锦墩坐在塌下,手握住张皇后的柔荑,道:“夫妻一体,自然是什么话都能说,皇后何必如此肃穆?倒是叫朕有些不自在了。”
张皇后哂然笑了,随即道:“陛下,方才臣妾的兄弟进宫,和臣妾说了一件事,那个柳乘风又要做生意了。”
“哦?”朱佑樘一下子来了兴致,柳乘风说要做生意,这生意必定不小,朱佑樘对柳乘风早已刮目相看过几次,尤其是聚宝楼,简直是神来之笔,在朱佑樘心里印象深刻,记忆犹新,一桩茶楼生意,如今每月宫里已能得到上百万两银子分红,而且将来这个数字还会增加,这个月初步估计能有一百五十万两,这就意味着,一年将近有两千万两银子的分红,这可比粮税的十倍,现在宫里已经有了余钱,许多事做起来方便得多了,这个皇帝做的,还真比以前有滋味了。
从前的时候出现了灾荒,宫里要忧心,倒不是怕灾荒得不到控制,大明朝建朝到现在,哪一年没有灾荒?只是钱从哪里来?
还有边军,边军的军饷一向都是拖欠的,丰年的时候还好些,至多拖欠三个月也就是了,可是若是遇到年景不好,只怕拖欠个半年也是常事。因此边镇那边屡屡会有兵变,虽然不至于伤筋动骨,可是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
现在有了钱,一切都好说了,连一向节省的朱佑樘也开始渐渐变得大方了一些,宫里的用度增加了五成,手头宽泛,也没有这么多烦心事。
张皇后看出了朱佑樘的心思,随即抿嘴一笑,道:“陛下,臣妾还听说,柳乘风这一次做的生意,将来的收益只怕不在聚宝楼之下。”
朱佑樘的眉眼儿不禁跳了跳,脸色微变,现在聚宝楼一年为内库增加白银两千万,若是再来这么一桩生意,宫中的盈余岂不是会超过四千万?四千万哪,这是何其大的一笔数字!
张皇后又笑起来,继续道:“柳乘风已经放话了,这一笔生意一半的股份仍是给厚照,其余的呢,都靠商贾们入股,瞧瞧人家,满脑子想着的就是为朱家挣银子,忠心体国到这个份上,世上有哪个能做得到?柳乘风这个人就是厚照的福星,有他在,咱们厚照的日子就好过了。”
这句话,朱佑樘是完全认同的,朱厚照的日子自从有了柳乘风确实好过,想想看,若是他朱佑樘一朝驾鹤西去,就算朝廷的税赋增加到了三百万却又如何?朱佑樘节省到这个地步,尚还是捉襟见肘,朱厚照的性子,他知道,不是那种甘于寂寞的人,朱佑樘从前还担忧天下交给了朱厚照,迟早会出大事。可是现在,朱佑樘完全放心了,所谓的治国,说来说去永远都绕不过一个钱字,钱粮充足,若是外敌入侵,则迎面痛击就是,若是发生灾荒,就地赈济就是,若是有流民滋事,征讨安抚并用就是。表面上看,似乎说起来容易,可是这些哪一样不要钱的。
柳乘风能来钱,对这江山、社稷助益无穷,朱佑樘深有体会。
“只不过呢……”张皇后见朱佑樘意动,不由莞尔一笑,道:“只不过这门生意有了点儿小麻烦。”
朱佑樘笑了,豪气万丈地道:“有什么麻烦,尽管说就是,他忠心体国,朕当然也要体恤他,难道还会让他为难?”
张皇后瞥了朱佑樘一眼,本心上,他是大力支持柳乘风的,没别的原因,柳乘风现在做的事对太子有好处,她这为娘的,也只有这么一块心头肉,她不希望朱厚照像自己的父皇一样节衣缩食,做个中兴的君主,反而更希望朱厚照能做个无忧无虑的守成之君也就是了。
正是这个心思,她才体会到柳乘风做生意的必要性,这生意真要做好了,自家的孩子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更何况无论是聚宝楼,还有柳乘风正在准备筹办的生意,张家兄弟也都有一份,张家毕竟是张皇后的娘家人,自然也希望他们过得好,这事儿,她非要出力不可。
张皇后的眼角儿察言观色地瞧了朱佑樘一眼,随即道:“皇上,柳乘风这门生意,要开海禁……”
海禁……
朱佑樘呆了一下,脸色立马有点儿不太自然了。
海禁的事,实在事关重大,弘治二年,就有大臣上书请开海禁,可是很快就让满朝哗然,不只是六部反对,内阁反对,连各地的督抚也都纷纷上书,朱佑樘刚刚登基,第一次见到这种架势,竟是有点儿手足无措,这件事对他的阴影极大,也让他深刻明白,开海禁是万万不能的,这件事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见朱佑樘的脸色拉黑,张皇后关切地看了朱佑樘一眼,道:“陛下,你这是怎么了?”
“朕……朕无事……”
朱佑樘摇摇头,露出苦笑。
其实以他的洞察力,岂会不知道开海禁对朝廷的好处?可是他知道这件事绝不可能完成,原因很简单,里头牵涉的利益太多了。
在江南,不知多少世家大族,这些世家大族与朝中大臣们的关系尤其亲密,再加上相关联的名士人等,这些人早已组织起了一支庞大的利益集团。正是因为禁海,寻常的商贾是不能下海的,下海既匪,以谋反论处,对商贾们来说,这是制约,可是对这些江南的世家大族来说,所谓的海禁其实就是个空话,别人不能做的事,他们能做,别人不能下海,他们却能,下海的货船只限于这一些世家大族,这也就导致他们完全垄断了航运的巨大利润,可是一旦开海,那么天下不知商船要下水。到了那时,竞争日益激烈,他们凭什么控制价格,吃这独食?
这些世家大族如今已是连接成了庞大的利益集团,整个朝野到处都是他们的传声筒,尤其是江南出身的官员,几乎都与他们息息相关,或者说,这些人的亲戚朋友早已参与其中,不能自拔。
这个时候,朱佑樘若是要开海禁,定必立即会招致全天下的反对。
第二百九十九章:丰功伟绩
一边是巨大的好处,一边是无穷大的阻力,朱佑樘沉默了。
他是个急功近利之人,只是他的急功近利和别人不一样,他深知国事艰难,绝不是三言两语、一朝一夕就可以中兴他的王朝,所以他的急功近利更多地表现在他的态度上。
废寝忘食,日夜不缀,所为的就是开创万世基业,成就千古明君。
为了这个理想,朱佑樘掏空了他的身子,从继位到现在,他已是形如枯槁,才三旬上下,两鬓就已生出了丝丝华发。
这就是朱佑樘的急功近利,在他看来,他的时间紧迫,只争朝夕,所以他并不对一道政令,铲除一两个奸佞就能国泰民安的想法抱有什么希望,他是个持之以恒的人,一步步朝向自己的目标迈进。
只是时间还是不够,尤其是今年以来,朱佑樘渐渐觉得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了,他才显得更加急迫,时间有些来不及了。
不过他所追求的府库丰盈、四海平升,这看上去似乎遥不可及的梦想,却在聚宝楼缔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居然奇迹般地实现了,柳乘风的出现确实让朱佑樘的眼眸一亮。
这个家伙,大局观和决断未必比得上刘健,谋略未必比得上李东阳,口才未必比得上谢迁,军事未必能与刘大夏齐肩,选贤用能更不能和马文升相比。可就是这么一个家伙,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居然只是开设一间茶楼,就将朱佑樘的许多问题都迎刃而解。
朝廷终于可以松了口气,朱佑樘似乎也松了口气。
只是很快,朱佑樘感觉还是不够,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朱佑樘从前所想的只是府库丰盈而已,可是现在当内库的银钱已经堆积如山,甚至不知该如何花销之时,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他所想的,是秦皇汉武那样的基业,是先祖文皇帝那样的赫赫武功,这样的心理就好像是当一个人满足了温饱,就有了更大的目标一样。
只是要成就伟业,仍然少不了银钱的支撑,聚宝楼的银钱不能动,这是留给子孙后代的,若是柳乘风那边……
朱佑樘不由眯着眼,一动不动,这个想法冒出来,他的整个人都不禁变得有点儿激动起来,所谓的汉武其实不过是文景之治的厚积薄发,他没有汉武帝那样好运气,接过江山时,府库早已堆积如山,他恰恰相反,继承祖业之后,得到的却是满目疮痍。
而现在……
想到这些,朱佑樘整个人变得激荡起来,可是很快,他的神情又转变成了沮丧。柳乘风说的话,他信,可是要开海又谈何容易?这件事就算是先祖文皇帝在世也未必能成功。开海的阻力实在太大了。
“陛下为何不语?”张皇后见朱佑樘阴晴不定的样子,柔荑不禁反手握住了朱佑樘的手掌,含情地看着朱佑樘。
朱佑樘长叹道:“柳乘风这一次真是给朕出了一道难题了,哎……”
张皇后不禁笑了,她贵为皇后,当然也知道所谓的开海会有多大的影响,张皇后轻声道:“若是这件事让陛下为难,那索性……”
朱佑樘摇头,道:“若是不知道此事倒也罢了,可是现在既然已经知道,若要放弃,却哪里有这般容易?哎……朕今夜只怕又要睡不着觉了。”
张皇后抿嘴笑起来,朱佑樘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朱佑樘和太子朱厚照简直就是两个极端,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一个却是恨不得一天做完三天的事,一个对什么都抱之以无所谓的态度,可是另一个却带着极强的责任感,发了水灾,朱佑樘无法入眠,边镇哗变,朱佑樘又是寝食不安,这样的性子,就算做为皇帝也有点儿过了些。
张皇后想了想,道:“不过柳乘风说他有个折中的办法……”
“折中的办法……”朱佑樘不由地呆了一下。
张皇后低声在朱佑樘的耳边轻语几句,朱佑樘的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这个家伙原来早有了盘算,这肚子里竟有这么多鬼主意。”听完了张皇后的话,朱佑樘又是苦笑,道:“好,那就权且试一试吧。”
张皇后嫣然一笑,道:“就算是鬼主意,那也是为了宫里,陛下,臣妾本来是不管宫外的事的,妇人干政是本朝的大忌。不过有些话却忍不住想说一说。开海对宫中有利。禁海,对百官有利,百官们可以为一己之私而坚决反对开海之策,陛下难道就不能为厚照而开放海禁?”
这一句话让朱佑樘不由意动,厚照,厚照……可以说,朱佑樘今日所做的一切,为的都是朱厚照,为了王朝血脉的延续,为了自己的嫡亲血脉可以少一分担子,这肩头的重担,朱佑樘独自扛了起来,一扛就是十几年,风雨无阻。
朱佑樘的眼睛眯了起来,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脸上的苦涩随即收敛得无影无踪,那一双眸子散发着锐利的光芒。他轻轻地捏了捏张皇后的柔荑,沉稳而有力,镇定自若地道:“朕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罢,朱佑樘不再提及这件事,转而道:“皇后的身体还是要多保重,朕这几日,只怕没有功夫来看你了,太医开的药方切记着要按时服下。”
张皇后寰首道:“臣妾不过略染风寒,陛下不必挂念。”
※※※
次日。
朝廷百官们听到了一个传闻,说是在聚宝楼,有人公开议论起开放海禁的事了。
原本只是聚宝楼的一些商贾,倒也没有引起衮衮诸公们的注意,士农工商,商贾是什么?商贾就是贱民!这些人能有什么话语权?想开海?那是做梦!太祖先皇帝和文皇帝定下的祖制还在呢,难道还能翻了天了?
不过这一番议论也让不少人为之恼怒,商贾们现在是越来越大胆了,居然敢议起国事来了,这是他们该议的吗?简直岂有此理!
一些衙门里已经开始疯传起消息来了,起先还只是商贾们议论,现在据说一些年轻的官员似乎也开始议论起开海了,甚至在衙门里引发起了一场争议。
一下子,包括许多朝廷的大佬们似乎也警觉起来,他们清楚记得十几年前,皇上刚刚登极的时候也曾有过开海和禁海的辩论,这场辩论虽然是一面倒地是禁海派取得了优势,可是话又说回来,这样的争议不是什么好事儿。
正如上一次开海、禁海的辩论一样,起初的发展也是有人偷偷议论,最后才摆上了台面,很明显是有人打起开海的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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