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乘风笑了,继续道:“茉莉花茶,在我大明很难寻到踪迹,据说只有江南少许地方的深山中才有土人熬制。这样的茶,寻常人是喝不惯的,后来柳某人调查了一下,发现这宫里只有来自南直隶郭镛郭公公才喜欢喝这种茶,为了方便,甚至南京的镇守太监每年都会叫漕船运数十斤进宫,为的就是郭镛。于是,柳某人才开始怀疑上了郭镛。除此之外,柳某人还发现李顺的体内生了个拇指大小的瘤子,这就是李顺不治之症的根源。”
柳乘风一下子说了这么做,娓娓动听得仿佛如讲故事一般将前因后果说了个一清二楚,这时不但朱佑樘动容,连萧敬都未免佩服柳乘风的心细如发了,只是这一点蛛丝马迹就能猜想到如此多的东西,这只怕整个京师也未必有几个人做到。
郭镛这时候当真畏惧起来了,虽然柳乘风并没有拿出实证,可是柳乘风所说的话却如他亲眼目睹了一切一样,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已经遍布了郭镛的全身,他整个人已是瘫在了地上,嘴唇不断地颤抖着,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柳乘风继续道:“既然将目标落在了郭镛身上,这件事就好查了许多,此后我又命人前去河间府探访李顺的家人,才知道李顺的兄长在勇士营中公干,陛下和萧公公想必知道,这勇士营置于御马监之下,由御马监掌印太监一手遮天,谁要安插人去勇士营,没有郭镛的许可,那就想都别想,而李顺的兄长却是在短时间内直接升任百户,这更是前所未见的,不是郭镛一手操办,又岂能有这般的神速?”
“于是,那一日郭镛郭公公出去给柳乘风传口谕,郭公公问我,李顺审问得如何,我便直接告诉他,李顺已经死了,而当时,我却在暗中观察郭镛的表情变化,最令人生疑的是,郭镛的脸上很平静,仿佛一切早如他预料一样,可是随后,当郭公公发觉我在注意他时,他又变得警觉起来,故意露出惊吓的神态。”
柳乘风微微笑了笑,继续道:“事到如今,柳乘风虽然没有铁证,可是这件事,想必已经很清楚了,郭公公神机妙算,却是没有想到柳某人也绝不是省油的灯,更想不到,李顺的人虽然死了,可是他的尸体却也能说话。”
说到这里,柳乘风盯着郭镛道:“郭镛,你还要抵赖吗?”
第一百七十一章: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不需要什么铁证,单看郭镛那浑身筛糠的样子,已经看出一些端倪了。
朱佑樘已经勃然大怒,他不是先帝,最反感的就是亲近的太监玩弄阴谋诡计,更何况郭镛的阴谋诡计耍弄到了自家的身上?
朱佑樘抚着案牍,显然愤怒到了极点,随即怒气冲冲地道:“郭镛……”
“奴……奴婢在。”郭镛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那弓起的腰椎仍然颤抖不停。
朱佑樘道:“事到如今,你有什么话要说?”
郭镛沉默了,无话可说。
朱佑樘的眼中怒意更盛,慢悠悠地道:“滚出去,去中都守陵,不许再回来。”
这样的决定可算是对郭镛网开一面,可是郭镛却没有露出任何的喜色,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了站在一边闭目沉默的萧敬一眼,反而显得更加恐惧。
中都凤阳也有皇陵,只是这皇陵葬的是太祖皇帝的父兄,那儿可谓是不毛之地,便是被人杀了也无人理会,更何况这一次他得罪的是萧敬,得罪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萧敬就算不杀他,他在凤阳的日子也绝不会好过。
堂堂御马监太监,原本在这内廷之中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宫中任何人见了,都得小心翼翼地巴结着,外放的镇守太监亦是每年都有孝敬。偏偏他不甘心,不甘心屈居人下,才会落到这个结局。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就是如此,若是郭镛计划得逞,未必不会成为权倾天下的秉笔太监,手掌东厂,傲视内务府十二监、四司、八局,可是现在他满盘皆输,自然该当输掉一切。
柳乘风没有丝毫的同情,或许是在这个世界渐渐地漠然,一颗心已是渐渐地变得坚强起来,又或者是对郭镛生不出任何的同情,换做是郭镛,若是他的计划得逞,萧敬也是他这个下场,而自己不过是郭镛手中的棋子,最后也将弃之如敝屐,或许已经人头落地。
宫中的争斗,直到今天才为柳乘风见识到,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比宫外更加残酷,更加无情。
郭镛咬着牙关,强忍着没有打颤,终于从牙缝处挤出一句话:“奴婢谢陛下恩典。”
他的声音中带着绝望,随即,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微微颤颤地站起来,仍旧是弓着身子,碎步告退出去。
正心殿里,仍是沉默。萧敬的眼眸终于张开,随即道:“陛下,奴婢告退。”
萧敬是个很识趣的人,陛下收拾了郭镛,自然也该收拾一下柳乘风了,柳乘风这家伙,不打自招,承认与公主……,事到如今,只怕没有这么轻易被陛下原谅。
萧敬得到了朱佑樘的应允之后,慢悠悠地走了,临末时看了柳乘风一眼,脸色仍是漠然,可是眼神里却比以往变得柔和多了。
柳乘风这时候却在苦笑,不打自招,依着他的性子是不可能去做的,只是晚说不如早说,别人说不如自己老实交代。这宫中,毕竟遍布的是萧敬的耳目,就是宁王,未必在宫中也没有安插人手,上次自己从浴房中大摇大摆地出来,难保不会有人看到,若是这些人趁机查一查,再捅出来,迟早自己也要倒霉。
虽然破获了这宫中大案,柳乘风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当然知道公主对朱佑樘的重要,对朱佑樘的心思,他也算是有了几分了解,皇上的逆鳞不是几句昏聩之类的咒骂,那些言官,三天两天地要求皇上如何如何,朱佑樘虽然光火,最后也没有将他们怎么样。
皇上的逆鳞是他的老婆孩子,朱佑樘和所有的皇帝都有所不同,他的老婆只有一个,儿女只有一双,这就是朱佑樘所有的家当,少了一根毫毛,他都会跳起来龙颜震怒。
柳乘风拜倒在地,在他看来,入乡随俗,下跪并不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是这世上的价值观是天地君亲师,给天地、给君王、给父母双亲和授业解惑的师者下跪是顺理成章的事。至于那种抱着一副老子是现代人,一副宁死不愿给人下跪的人,柳乘风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还不至于愚蠢到全世界都要围着自己转,全天下人都屈膝奴颜,唯有自己最是骨头硬。
骨头硬,是要掉脑袋的。
所以柳乘风没有一点压力,对朱佑樘道:“陛下,微臣死罪。”
朱佑樘似乎一直在等柳乘风的反应,见柳乘风此时请罪,一双眼眸,似乎在犹豫什么,脸上阴晴不定,左右打量着柳乘风,似乎难以做出决断。
他沉默了良久,深深叹了口气,才道:“你近来的行书,可有长进?”
想不到朱佑樘会问出这句话,柳乘风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了,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苦笑道:“荒废了一些。”
朱佑樘道:“你起来,写一行行书给朕看看。”
柳乘风站起来,太监已取来笔墨纸砚,柳乘风蘸了墨,提笔写了几个字,朱佑樘负着手站在边上看,不禁皱眉道:“仍旧是刚劲有余,媚态不足。物过刚则易折,行书也是这个道理。”
朱佑樘的言外之意,是要告诉柳乘风,做人要圆滑,不要太过于直冲,否则容易得罪人,遭人忌恨,被人陷害,所以叫物过刚则易折。
柳乘风却是摇头,礼仪方面,他虽然已经融合入了这个时代,可是思想上,仍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执拗,他道:“陛下,行书要嘛刚劲,要嘛媚态十足,岂有折中的道理?微臣觉得……”
朱佑樘脸上含笑:“觉得什么?”
柳乘风道:“微臣以为,刚就是刚,媚就是媚,岂可左右取舍?正如阴就是阴,阳就是阳一样,若是不阴不阳,岂不是成了太监?”
那边上的几个随侍太监,脸上的肌肉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真真无语。
朱佑樘不由笑道:“好吧,这一次就算朕说错了,你继续写。”
柳乘风便继续落墨,一行行书写下来,朱佑樘脸上带着几分莞尔的微笑,继续看下去。
等到柳乘风搁了笔,朱佑樘才道:“好,好,其实比从前还是有了几分进步,至少笔力雄健了许多。”
柳乘风笑道:“还请陛下赐教。”
朱佑樘指出几处错处,道:“你的心很细,笔力却是苍劲,便如妇人舞枪弄棒一样,这不是你的长处。若是你舍刚直而取媚态,或许写得更好。”
柳乘风的脸立即黑了下来,在这皇帝的口里,自己却成了妇人!
你才是妇人,你全家都是妇人。
不过这些话,柳乘风当然不敢说,只是道:“陛下,微臣是男儿,男儿就该走刚直,岂可以媚态取宠?”
朱佑樘晒然,道:“你这弟子,当真难教,朕说一句,你驳十句,朕方才不过是打个比方而已。”
柳乘风苦笑,道:“陛下有什么话明说好吗?要杀要剐,我也认了,总是这样弯弯绕绕的,让人提心吊胆,索性,陛下给微臣来个痛快吧。”
朱佑樘方才的隐语,柳乘风不是没有听出来,朱佑樘评他行书的第一句就是在教训他,做人不要刚直,你看看你,现在知道后悔了吧,因为过于直冲,而得罪了人,遭人嫉恨,被人陷害,结果连朕都搭了进去。
后面又告诉柳乘风,你明明可以放弃刚直,而且刚直也不是你的长处,你不过是个锦衣卫百户,何故如此?太高人欲妒,过洁世同嫌,这道理,你难道不明白?
只是对柳乘风来说,这种隐语和那黑话差不多,听着费力也难受,时不时还要被比作女人,很不爽,倒不如干脆给他来个痛快。
朱佑樘叹了口气,负着手,在这殿中来回踱步,显然……他也没有想到如何解决这件事,柳乘风被人陷害,可是确实进了公主的浴房,不管这个家伙如何赌咒发誓绝没有看到公主玉体,可是……
朱佑樘很为难。
想了想,朱佑樘道:“朕若是加罪于你,该用什么罪名?”
他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柳乘风明白朱佑樘的意思了,朱佑樘就算要加罪,罪名是什么?总不能说偷窥公主洗澡吧?家丑尚且不能外扬,更何况是宫中的丑事。所以,这个罪名绝不能是偷窥公主洗澡。柳乘风苦笑一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可以说微臣办事不利,也可以说微臣有谋反之志,实在不成,就是莫须有也是可以的。”
朱佑樘含笑道:“不要和朕耍机心,莫须有……哼,你是要朕效仿秦桧吗?”
柳乘风道:“微臣没有这样说。”
朱佑樘沉默了一下,才又道:“这件事,还是让公主自己来处置吧,来人,把太康公主请来。”他看了柳乘风一眼,道:“朕不忍加罪于你,可是朕若是不加罪,岂不是对不起太康公主?这件事就让公主来权衡吧,不管如何,你是朕的门生,朕的本心上还是偏向你的。”
能说出这番话,柳乘风已是很感激了,不由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微臣无怨无悔!”
第一百七十二章:胆大包天
坤宁宫里。
靠着窗格的妆案上是一方长琴,长琴通体漆黑,散发着黝然的黑泽,如兰的手指轻轻地拨动着琴弦,发出清脆悦耳的颤音。
“母后,这绿绮的声音也不过如此。”坐在琴前的人儿穿着粉红玫瑰香紧身袍袖上衣,下身则罩着翠绿烟纱散花裙,腰间用金丝软烟罗系成一个蝴蝶结,鬓发低垂斜插碧玉瓒凤钗,人儿微微地凝起眉,显出不悦状,只是她的身躯微微一扭,却又显出了她修长妖妖艳艳的体态。
张皇后正倚在香榻上看书,这书是《孝经》的手抄本,乃是太子送给张皇后诞日的礼物。
书中的字虽然歪歪扭扭,有些生涩,可是张皇后看得却是极为认真,这时听长琴边的人唤她,不禁道:“嗯?朵儿说什么?”
朵朵撇了撇嘴,道:“儿臣是说,这绿绮名声这么大,其实也不过如此。”
张皇后嫣然一笑,道:“那是因为你不是司马相如,英雄宝剑正如一个好琴需一个好琴师来抚弄一样。”
朵朵不服输地道:“这却是未必,母后,你不是一向教我三从四德吗?还说要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可是司马相如却跑去人家做客,抚弄一下琴,卓文君就随他私奔了,还跑去开了一个酒铺,卓文君当垆卖酒,司马相如则作打杂,还不怕人讥笑。后来还是卓文君的父亲卓王孙碍于面子接济二人,二人的生活才算富足起来。那司马相如真不是东西,卓文君也未必是什么才女。”
张皇后听了,不禁讶然,面对朵朵的这些说辞,她既反驳不了,可是又觉得不得不反驳,偏偏无计可施,只得没好气地道:“后来司马相如名满天下,也可见是卓文君慧眼如炬……”
朵朵道:“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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